第三十四章
Day 15 01:00
SwordArc Inc的產品發佈會定在太平洋時間4月16日上午10點舉行,換算成北京時間正好是4月17日淩晨1點。
00點50分,頌然被預先定好的鬧鐘吵起來,睡意朦朧地坐在床頭打了一個呵欠。等清醒一些,他扭頭看向布布,這倒楣孩子果然又睡成了一隻奔跑的藏羚羊。他為布布調整好睡姿,自己慢吞吞爬下床,趿拉著拖鞋去廚房泡了一杯奶茶,然後端著馬克杯跳上沙發,盤腿坐好,撈起羊毛毯子裹在身上,作高僧披袈裟狀。
老舊的二手筆記本就擱在茶几上,他伸手一敲,點開了賀致遠給的網址。
直播頁面由上而下一截一截地刷出來,從標題到圖解,無一例外全是洋洋灑灑的英文。
「為了愛,都是為了愛。」
他支著下巴安慰自己,眼皮耷拉得更低了。
視頻區域還顯示著「信號正在連接中」,客廳寧寂無聲,杯中一團香甜的熱氣飄散開來,蒸熱了頌然的臉。在昏聵欲睡的一刹,他抬頭驚起,擱下杯子,火速沖去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
等他精神煥發地回到客廳,視訊訊號剛好連上。
發佈會準時開始,俯拍鏡頭從多個角度掃過圓形的漢默劇場——場內將近三千人,座無虛席,烏壓壓一大片幾乎看不到邊。燈光漸次轉暗,觀眾席掌聲雷動,持續了足足半分多鐘。一個淺栗色頭髮的男人在掌聲中飛身躍上主舞臺,高舉雙手,向觀眾們瀟灑致意,洪亮地連說了數聲「謝謝」。台下的掌聲反而更熱烈了,又掀一波高潮,架勢堪比演唱會上巨星登場。
直播畫面打出一行字:CEO,Carl Kraus。
頌然宕機了。
賀先生工作的奇葩公司,連總裁都這麼隨性?
Carl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深邃而多情,只是性格與之嚴重不符,要多嬉皮有多嬉皮。公司規模還小的時候,他能把一場發佈會生生開成狂歡派對。這些年他在賀致遠的監督下收斂了不少,但餘威尚在,觀眾還是一見他就激動,總以為接下來是脫口秀節目。
鬧歸鬧,專業素養還是有的。
Carl一分鐘暖場,丟出幾個準備好的笑話活絡氣氛,隨後切入正題,介紹這場發佈會的基本情況。鏡頭偶爾掃過場下的觀眾席,前排坐著許多亞洲面孔,瞧著很像工程師。頌然起了興趣,猜測著其中哪一個會是賀先生。
不過,他很快就被長螢幕上播放的東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這是一段製作精良的故事視頻,簡短且豐富,講的是SwordArc的 S系列與T系列機器人從第一代到第六代的進化過程。
它們源於Carl與賀致遠學生時代的一次課程項目,在博士期間走出實驗室,轉化為兩款成熟的產品——S系列擅長巡查人流密集的區域,比如商業廣場,而T系列擅長巡查地廣人稀的區域,比如物流集散地。
在初代,它們只有單一的監控功能,巡遊路線也必須提前輸入,適應性極差,更不具備任何學習能力,只能充當移動攝像頭和報警器。賀致遠不滿足於此,決定往人工智慧方向靠攏,S系列與T系列不斷更新換代,才有了今天的模樣。
以S系列為例,它學會了自己探路,置身於一個陌生環境,可以在行進中構建出三維空間的結構;還能統計經過的人數,根據人流量與時間規律,規劃出一條動態的巡查路線;在供職一到兩周後,它採集的資料量就足以將商場地圖分割成安全區、普通區與高危區,而不再以死板的權重一視同仁。
對於出現在鏡頭中的路人,它能辨別正常舉止與異常舉止,甚至注意到異常情緒。大部分看板、手提包、禮品袋與衣物上的圖案和文字,它都可以直接理解。一座商場的所有S系列機器人之間會彼此通信,協同配合,即使在沒有Wi-Fi的環境中。
S系列與T系列一代代發展至今,功能變得更精妙,也更實用,但是,這次發佈會的主角並不是S7與T7,而是新鮮出爐的家庭版——Q7。
小巧、可愛、貼心。
正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Q7在面積遠遠小於商區的家裡工作,卻濃縮了S與T兩個系列六代以來的全部精華。面對更簡單的人際關係,它需要處理更細膩的情感,與整個家庭一起成長,守衛它的安全,也守衛它的完整和幸福。
頌然只聽懂了一點點Carl的解說,憑藉畫面,他大致明白過來,看似功能最弱的小Q才是這次發佈會的重中之重。
這讓他產生了一種自家孩子獲得獨寵的自豪心理。
他興致勃發地等著Carl講下去,Carl卻在三分鐘後結束了自己的部分,走向舞臺左側,與下一位即將登場的演講者握手交接。
交接時鏡頭切了舞臺遠景,頌然看不清演講者的面容,依稀通過黑亮的發色辨認出那大概是一位亞洲男性,身材高大,立姿筆挺。那人邁開兩條長腿,在聚光燈的追逐下走向舞臺中央,步伐俐落而沉穩,自帶鎮場效果。
唔,看樣子這公司還是有靠譜高層的。
頌然給它加了一分。
等男人在舞臺上站定,轉身面對觀眾,鏡頭及時切換近景,讓他的上半身出現在畫面裡。
哐當。
馬克杯失手跌翻,潑了頌然一褲子熱奶茶。他根本感覺不到燙,整個人呆呆愣愣地盯著螢幕,喉結無意識上下一動,咽下了口中的唾液。
他是不是……看到了英菲尼迪男神?
還是幻覺?
不,不是幻覺,因為男神不再局限於固定角度的靜態素描像,他掙脫了維度的束縛,朝鏡頭展露微笑,彬彬有禮,溫和且自信。然後,他伸手調整了一下話筒的位置,向觀眾打了個招呼,開始演講。
當一道熟悉的聲線從音響裡傳出來,頌然驚在當場,最後一絲薄薄的血條也空了。
先是十餘秒的空白。
空白期內,時間好似停滯,他的大腦無法思考任何東西,不論寬泛還是細節,因為他的親眼所見不能相容他的親耳所聞。它們相互排斥,如同一把十字螺絲刀強擰一枚六角螺栓,嵌不進,轉不動,以至思維僵停。
英菲尼迪男神的臉出現在螢幕裡,賀先生的聲音出現在音箱裡,它們完美同步,也在頌然的心臟深處拼命擠壓,揉作不分你我的一團,告訴他,這個男人與這條聲線,原本就是一體的。
可是,怎麼會呢?
他們有什麼理由成為一個人呢?
頌然艱難地思考著,完全想不明白。
慢慢的,隨著演講繼續,頌然看到了男神更多的動作:低笑,揚眉,點頭,擺手……聲音在隨之變化,契合唇形,也契合每一秒細微的表情。
頻率吻合,於是產生了共振。
原本不相容的容貌與聲音開始一點點融合,彼此纏緊,天衣無縫地交織為一體,激蕩出讓頌然心顫不已的節奏——舞臺上那個說著話的男人,是他的賀先生。
也是他的英菲尼迪男神。
一朵花悄悄出了芽,在枝頭炸開花苞。以那一抹微不足道的嫣紅為中心,無數臨近的枝梢漸次暈染開顏色,上漫至天,下漫至地,無處不是行將綻放的春心。
頌然捂住嘴,眼底泛紅,視野蒙上了一層水汽。
他覺得自己特不爭氣,連忙用袖子擦乾了眼睛,可水汽還是不依不饒地湧上來,凝成水,從眼角滑落到下巴。
「你,你怎麼這樣啊……」
他抱著筆記本,望著螢幕裡的男人,分明哭花了一張臉,卻忍不住揚起了唇角。
之後幾分鐘,頌然陷入了一種幸福又暈眩的狀態。他脫掉被奶茶潑濕的睡褲,光著兩條大白腿坐在沙發上,懷揣抱枕,一臉癡迷地盯著直播畫面看。一個個意義不明的單詞都變得可愛起來,撲通,撲通,如同跳躍的桃心。
你們都來看啊,站在舞臺上的這個男人,他沉穩大氣,風度翩翩,吸引了鏡頭之外萬千聚焦的目光。
你們都走開啊,他是我一個人的,誰也別肖想。
頌然張口咬住抱枕一角,滿心都是甜蜜蜜的滋味。
過去十五天,他只看到了賀致遠生活中溫和、成熟、喜愛撩人的一面,現在親眼見識到他的工作狀態,才發覺這個男人有著極其耀眼的另一面——純粹的技術出身,控場能力卻分毫不輸商科出身的Carl。他談吐自如,眼神犀利,身後的長螢幕配合他的節奏一幅一幅切換,不出半點差錯,流暢得如同排演過百餘遍。
認真起來的男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性感。
頌然一想到這樣的男人曾在半夜沐浴後披上睡袍,敞露胸膛,用帶著一點粘膩色情氣息的嗓音喚他「寶貝」,心口就像中了一擊化骨綿掌,腰身發軟,呼吸急促,骨頭酥酥麻麻。
夠了啊,會鬧出人命的。
壞蛋。
頌然對著畫面中的賀致遠罵了一聲,語氣好似一個嬌羞的小媳婦。
不過這時他還不知道,真正能要他命的重磅炸彈還在後面。
當介紹Q7的環節進程過半,賀致遠不知說了什麼,照明燈光開始一層一層轉向黯淡,繼而徹底熄滅,黑暗籠罩了整座劇場。三秒後,隨著空中數道雪亮的燈光射向四面八方,一間灑滿陽光的客廳驟然降臨在了劇場之內。
浮葉綠植,動物馬克杯,彩繪卡片,極簡線條內飾,蒙德里安的格子畫……
以圓形劇場的巨大環壁為幕布,8012B的客廳就這樣通過360度全景投影,在三千位觀眾面前完美且震撼地呈現出來。
喵嗚。
某處先響起了一聲甜軟的貓叫。
一隻毛色美麗的大貓咪邁著小碎步,輕快地經過了主舞臺的「餐廳」,沿著劇院牆壁來到後方的「陽臺」,找了一處陽光最好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趴臥睡覺。
它長得憨態可掬,引起了觀眾席內一陣小小的騷動。
接著,頌然看到了自己。
他那天穿得挺居家,一件洗褪色的棉T恤,一條蓋到了腳背的舊睡褲——就是剛被潑了半杯奶茶的那條,髮型有點亂,巧合之下倒像剛剛吹過,形象居然相當上鏡。他拿著一瓶清潔噴霧與一塊抹布走到酒櫃前,蹲下身,開始細緻地擦拭玻璃門。
然後,他看到身穿小黃鴨睡衣的布布走了進來,貓著腰,悄無聲息地靠近他,從後面一把撲住他的脖子,親昵地啄了一口。
他轉身逮住布布,將他高高舉起。
小孩兒一邊掙動一邊笑,迷離的陽光為他們鑲上了一層光暈的輪廓。
畫面切換。
他陪布布坐在桌邊剪紙,布布低著頭,動作有一點笨拙,可神態非常認真。剪完一張小兔子,他興奮地舉到鏡頭前,問:「爸爸,小兔子可愛嗎?」
下方浮出了一行英文字幕:Daddy, is my bunny cute?
畫面再度切換。
那天十一點多的時候,布布在沙發上睡著了。布兜兜躍上沙發扶手,低下頭,用濕潤的鼻尖碰了碰他的額心。然後它走到布布身旁趴了下來,腦袋埋在肩窩處,乖巧地陪他一塊兒休息。頌然從臥室抱來一床薄被,彎下腰,為布布蓋好。
視頻經過了剪輯,總體不長,那天他們在8012B打掃的畫面一幕幕接連閃過。
觀眾看得認真,臺上的賀致遠看得更認真。
視頻的最後一幕是布布摟著貓,頌然摟著布布,兩個人蹲在小Q跟前對鏡頭說:「家裡打掃完啦,你什麼時候回家呀?」
話音落下,一幕定格。除了主舞臺螢幕上他們的笑臉,其餘環形投影消失,劇院內重新亮起了燈光。
頌然看著那個笑容滿面的自己,仍然有些恍惚。
這感覺就像……就像你崇拜一個歌星,卻因為太窮買不起他演唱會的門票,只能悲催地在家看直播,看著看著,突然發現自己作為VCR特邀嘉賓橫空出場了。
還是那種有資格素顏不帶妝的大咖。
天呐。
等頌然反應過來這事的玄幻程度,他驚訝得連嘴巴都合不攏。
視頻已經播完,臺上的賀致遠沒有動。鏡頭推進,給了他一個特寫:他仰頭望著定格在螢幕上的兩個人,深褐色的眼睛裡有湧流的情感。
「親愛的,我明天回家。」
他這樣說。
用了最簡單的詞彙,吐字清楚,語速緩慢,連頌然也能聽懂——事實上頌然幾乎確信,這句話就是賀致遠專門說給他聽的。
頌然聽懂了字面意思,台下的觀眾聽出了言外之意。
原本安靜的氣氛裡多了幾聲議論,起先還比較細碎,後來所有人都懂了,就不可避免地喧鬧起來。
有人隔空喊了一句什麼,賀致遠笑了笑,回答說:「是的,我不否認。」
數秒靜謐後,場內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還夾雜著響亮的歡呼和口哨。
賀致遠分得清主次,沒在這段小插曲上停留太久。他微笑著站在那裡,等待掌聲漸輕,然後接續到下一個主題,把演講拉回了正軌。
發佈會還在繼續,頌然看著螢幕上鎮定自若的賀先生,摟緊抱枕,用力咬住了嘴唇。
他是聽不懂,可他心裡懂。
他知道那個人問了賀先生什麼問題——這一點兒也不難猜。
但是,你為什麼要承認呢?為什麼呢?
傻不傻啊。
我們才認識十五天,連面都沒見過,未來的時間那麼長,你還有機會遇見更合適的人。你讓這麼多人看到了我,又在這樣重要的場合選擇公開,就再也不能跟我分手了。
賀先生,從此以後,你被我蓋章戳印,只能做屬於我一個人的賀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