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Day 09 21:00
頌然睡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社區路燈如同依附於高樓腳下的陰暗苔蘚,投下零星微光,照不亮浮空的十二層。臥室窗簾緊閉,阻攔了任何一絲光線透過,整個房間化作一隻望不到邊的巨大籠子,嚴絲合縫,漆黑沉悶,鎖住了裡頭的人。
噩夢過後,被藥物壓住的體溫再次失控了。
頌然吃力地坐起來,只覺得一團烈火在胸腔熱辣辣蔓延,腸胃翻湧不歇,稍一動作就引發強烈的反胃感。大量汗水浸透了睡衣和頭髮,皮膚粘膩,呼吸潮熱不堪。
他沿著床頭櫃邊緣摸過去,摸到詹昱文留下的水杯,捧起喝了一口。水溫寒冷徹骨,淌過灼燒的嗓子,勉強讓呼出的熱氣驟降了幾度,複又極快地躥升上來。
臥室寂靜,隔著一扇門,他聽到客廳裡有歡笑聲。
大約是詹昱文和林卉在陪布布玩鬧,某個你追我趕的小遊戲,逗得布布邊蹦邊樂。頌然手捧水杯,一個人屈膝坐著,沉默地低下了頭。
他竟感到嫉妒,也感到恐慌。
這屋子真的太黑了,太像噩夢中囚禁他的牢房——噩夢還在重演,他又一次被隔離在別處,聽著外頭的歡聲笑語,卻因疾病不能加入其中。發燒令情緒變得敏感,思維也容易走向極端。頌然磕碎了一顆玻璃心,忍不住想,詹昱文和林卉,一個是賀先生聘用的家庭醫生,一個是科班畢業的幼師,要是他們表現得更好,會不會從此以後,布布就不再需要他了?
他還有那麼多的愛沒給出去,布布換了人照顧,那他的愛……能給誰呢?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要一個孩子啊。
恰在這時,熟悉的皮卡丘進行曲響了起來。頌然手一顫,灑掉了小半杯水。
九點了。
賀先生來電話了。
他聽見客廳的歡鬧聲輕了下去,布布接起電話,嬌軟地喊了一聲「拔拔」。兩邊細細碎碎地聊起來,話題關於水痘、晚餐和遊戲。布布聊得開心,旁邊林卉和詹昱文也時不時插兩句,氛圍那麼輕鬆,光從語調中就想像得出客廳此時的畫面。
淺色調,燈光澄澈明亮,有貓、有花、有掛畫。彩色繪本散落著擺放,茶几上是他親手製作的飾品,沙發旁歪著三雙棉拖鞋。布布枕在大人膝上,眉眼彎彎,每一個人都在笑。
頌然放下了水杯,抱膝躲在黑暗裡,十根手指慢慢勾起來,抓皺了睡褲布料。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心臟跳得飛快,嘭咚嘭咚,紛亂地響徹胸腔內部。耳畔被雜亂的嗡鳴佔據,越想聽清客廳的動靜,越是聽不清。時間在不斷流逝,頌然終於等不下去,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了上面。
他聽到了活潑的《胡桃夾子序曲》——通話已經結束,外頭正在播放布布最喜歡的《貓和老鼠》。
頌然不聲不響地縮回了床上,鑽進烏龜殼,蒙住耳朵,把臉埋進了枕頭縫裡。
賀先生沒有記起他,與布布聊完天就掛了電話,壓根不記得布布身後還捎帶著一截小尾巴。
說一句話也好啊,哪怕……哪怕就叫聲名字呢。
頌然砸了一記枕頭,腰一軟,仰面翻過來,有氣無力地平攤在了床上。
他以為比起雇主與保姆的關係、鄰居與鄰居的關係,自己與賀先生多少有那麼點兒不一樣。他喜歡每天與賀先生閒聊,便以己度人,幼稚地認為賀先生也同樣喜歡與他閒聊,以至覺得每晚的愛心電話,一半是給布布的,一半是專門給他的。
原來……那僅僅是雇主對保姆的禮貌問候嗎?
不想承認。
因為傾注了多餘的感情,所以這樣一廂情願的在乎,頌然恥於承認。
下一秒,枕底的手機及時震動了起來。
頌然像被紮了一針腎上腺素,倏地睜開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手機。黑暗中的螢幕亮得刺目,他下意識皺緊了眉頭,忍著想吐的且兄弟動看向連絡人姓名。
賀致遠。
這三個字如同一根拴在腰間的繩索,瞬間將他拽出了深淵底部。頌然心中大石落地,放鬆地閉上眼睛,手機隨之落回枕邊。悲喜一起一落,被喚醒的委屈來不及散去,令他眼角微濕,喉嚨哽咽,接通了電話也不敢開口。
靜謐之中,因感冒而粗重的呼吸聲尤為明顯。
「頌然?」賀致遠低聲問,「你還好嗎?」
「……」
頌然不語。
賀致遠頓了頓,又問:「我吵醒你了?」
頌然這才懨懨地答了一句:「沒有。」
「你聽上去不太有精神……燒還沒退嗎,很難受?」
「也沒有。」頌然聽著他關懷的語氣,周身一陣暖流淌過,不自覺往上勾了勾唇角,把被褥抱緊些,說,「賀先生,我挺好的。」
說完還是憋了一口悶氣,就問:「剛才你給布布打電話,為什麼不找我啊?」
他的語氣藏不住心思,賀致遠一聽,馬上明白了剛才的沮喪從何而來,不禁低沉地笑了:「你為這個不開心了?」
頌然很羞恥,堅決予以否認。
賀致遠就解釋:「我問了布布,他說你還在睡覺,我不想打擾你休息。」
頌然一愣,呆滯地眨了眨眼睛。
居然是這麼順理成章的理由嗎?那他之前燒糊了腦子,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啊!
「不,不對!」他努力從昏熱中揪出了一絲矛盾,「要是這樣,為什麼現在還打給我?」
賀致遠笑了笑:「我怕你其實沒睡。」
頌然:「……啊?」
「我是說,我怕你在等我的電話。當然,也不只你在等。」賀致遠溫聲道,「頌然,我們一天沒說話了,不是嗎?」
他的聲線含著笑意,帶了點兒別樣的親昵,幾乎挑開了最後一層蒙紗的曖昧。頌然這時防禦力低到不像話,被他不經意撩了一把,骨頭髮酥,臉頰發燙,蚊子叫一樣輕輕「恩」了聲,活像個小媳婦。
太……太丟臉了。
賀致遠問他恢復得好不好,他幸福得有些暈乎,卷著被褥來回滾了兩圈,頂著沒下38°C的高燒滿嘴胡話,說自己恢復得特別快,賽過宇宙第一速度,保證明天就能下地跑一千米。
賀致遠抽了抽嘴角:「別給我逞強,詹昱文起碼還得看你兩天。」
「哦。」頌然捂臉,收回了剛才的囂張氣焰,「那我過兩天再跑。」
賀致遠:「……」
正聊到興奮處,頌然忽地記起來什麼,愜意伸展的姿勢半途僵住了:「賀先生,詹昱文說,你……你查了我的病歷?」
「對。」
頌然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非常心虛地問:「那除了水痘,你有沒有看到別的什麼?」
賀致遠垂眸一想,照實回答:「有。」
他知道頌然指的是什麼。
T市福利院的病歷電子化做得相當古板,逐頁拍攝,再依序製作成pdf文檔。賀致遠拿到頌然的病歷,本想查看水痘記錄,沒想到在第一頁看到了一行搶眼的字。
重度強迫性神經症。
確診年齡:六歲。
最初幾秒鐘他著實怔了怔,沒能將這八個字與頌然聯繫起來,還翻回去確認了一遍封面。封面上的幼兒姓名清清楚楚,正是頌然。
病情描述很敷衍,潦草幾句話,算得上不負責任,大意是這個孩子對連續的數字極度敏感,無論聽見還是看見,都容易出現應激反應,會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順著數下去,誰也勸不住,直到體力耗竭昏迷為止。要是中途數錯了,還容易引發重度焦慮,情緒崩潰,經常一個人哭得渾身抽搐。
賀致遠專門注意了一下,強迫症的確診日期與頌然進入福利院的日期只差幾天,這意味著頌然入院時,精神狀態已經很不穩定。
他記得這個大男孩笑起來的樣子,牙齒皓白,酒窩深陷,眼中永遠映著六點鐘晨曦般的光輝,不見一絲陰霾跡象。
與病歷中判若兩人。
賀致遠明白,病歷中記錄的是頌然的十七年前,看似與今完全割裂,可頌然的敏感、易怒與毫無來由的自卑,恰是那段童年經歷栽下的因果。
他找到了答案,還想追溯頌然成長的脈絡。
「頌然,我看到了病歷第一頁,上面說,你小時候得過強迫症。」賀致遠換了稍顯輕鬆的態度,安慰他,「強迫症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很多人都有。我認識的一些朋友,有的喜歡收拾房間,有的走路愛踩格子,有的吃薯條一定要長短間隔著吃,大家都……」
「我不一樣的,我和別人不一樣。」頌然出聲打斷他,苦澀地笑了笑,極輕地說,「賀先生,你沒見過我犯病的樣子,很嚇人的,真的,不騙你。」
他望著漆黑無邊的天花板,手指懸空,指尖不自覺微微顫抖,在空中劃下了一個阿拉伯數字,然後飛快握緊了拳頭,死死扣住五指,掐進肉裡,不許它再亂動。
不可以。
數不完的,你明知道數不完的。
隱隱又有大量失序的數字冒出來,浮現在腦海中,密密麻麻,像遷徙季節翻出海浪來的、鱗光閃爍的巨型魚群。它們囂張地列成一排,集體尖銳鳴叫,起初只是模糊的虛影,陳飛揚一喜開始變得清晰,想要激起他忍耐已久的渴望。
想一個一個數過去,從一開始,數到無窮的盡頭,彷彿幼年的承諾還可以兌現,他等待了整整十七年的那個人,還在遙遠的某個地方,隨時準備回頭。
「賀先生,你不忙的話,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關於我,還有我的病,很短的。」
頌然伸出手,摸索到他送給布布的那隻兔子玩偶,把它攬進了懷裡。兔子胖墩墩的,毛髮絨軟而暖和,淺栗色,可以用生褐添足量的水調出來,大面積刷繪,也可以用0號筆一根根細化。
色彩、形狀、溫度、質感……他喜歡所有感性的東西,因為與數字無關,所以安全。
他抱緊了兔子玩偶,直到那些侵入腦海的數字被這只守護神驅趕出去,才呢喃著說:「我一直想找人傾訴,可總也找不到。我身邊沒有親近的人,我想要有的,可就是沒有……十幾年了,忘不掉,也治不好,再不說的話,我會憋壞的……」
他慢慢地說著話,嗓音輕飄,不露淚意,卻像一層濛濛浮雨,令人揪心地疼。
賀致遠很想抱一抱他,給他一些除了言語之外的切實撫慰,只是相隔一萬公里,他無能為力,唯有寄託於聲音。
「你說吧,我聽著。」賀致遠道,「就當我在你身邊,從後面抱著你。」
「好。」
頌然點了點頭,雙臂在胸前交疊起來,撫上自己的肩膀,逐漸收緊,彷彿真的被人從身後擁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