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宿誼回到家之後, 問了一下管家京中的形式。
走了一年多, 京中不說翻天覆地,變化肯定是比較大的。
進士開科一年後,終於稍稍顯示出其影響力。第二等進士還在朝中實習,第三等的地方官已經在地方站穩了腳步。世家們開始沒覺得什麽,這些人雖然做官,但都是從低級別做起。昱朝地域較廣, 世族也只會盯著自家祖地, 或者是較為富裕的地方。而且即使這些地方的地方官不是自家人,只要自家人還在朝中當大官, 也沒什麽大礙。
他們本也沒打算割據自立。
於是比起留在京中的那幾位進士稍稍讓世家警惕了一些,外放的進士都沒有引起多大關註。
前線又在打仗,宿天師還被行刺, 朝中形勢一度緊張,世家也分不出心去關心幾個外放的地方官。於是在塵埃落定的時候, 世家發現皇帝將這些進士安插到富裕、關鍵的地方為官, 覺得有些不妥, 但已經無可奈何。
第一屆進士的確都是人中龍鳳,即使是考上的是第三等,但處事能力都是杠杠的。基本上外放的進士都作出了不錯的政績。他們又是堅決擁護皇帝,對皇帝的政策實施的十分徹底。這讓新的作物的推廣, 在這些人的領地中十分迅速。而推廣新作物而已,當地豪族雖然想從中牟利,但遇上一個非要推廣的, 他們也無所謂。反正其實也不是必須和中央唱反調,不過是覺得自家糧食夠吃,就懶得改變,外加想通過糧種坑點錢而已。
除了糧食之外,皇帝還推行了許多新政策,比如關鍵的減稅政策。
這些政策在世家控制的地方官手中,是不會被實行的。而多收的稅賦,進入誰的口袋,就不得而知了。
但地方官換了,這些手段就不奏效了。除非侵吞賦稅的是朝中的那幾個大世家,不然這些進士是不會買賬的。
然而朝中的幾個大世家雖然有一千種方式斂財,卻不會用這種會落下明顯把柄的方法。皇帝現在只是被其他事絆住了手腳,懶得查。待皇帝想查的話,多收稅賦這種事,根本無法掩飾。到時候皇帝想抓誰,一逮一個準。
說白了,皇帝就是養肥了這些肥羊,等待時機成熟宰了加餐而已。
能將主意打到賦稅上的,大部分都是地方豪族,或是有特殊企圖的人。
這些人官官相護,若不上報也就罷了。地方官網絡上安插了“釘子”,那“釘子”所在的地方還是最關鍵的地方,就讓他們不得不收手了。
即使那些“釘子”並無什麽背景,耐不住他們都是中央直接下來的,而且還有一個顧大人在外面跑遠了還沒回京。
顧敖出去禁毒宣傳的時候,掛著一御史的頭銜。他可以直接監督地方官,並且直接向中央遞摺子,直達聖聽。
這些地方官出來的時候,都被教導過了,有事可以直接給京中上摺子,如果怕被攔住的話,就給顧大人悄悄遞摺子吧。
顧大人是個好官,他知道怎麽做。
這群進士們可不像是依附世家的那些被“舉薦”的地方官。那些被舉薦的地方官基本上是仕途到頭了,他們就念著好好服務當地豪族,好讓自己長久的在這個位置待下去。而進士們所任職的地方官,現在的位置只是起點,三年之後,留在中央的那群進士實習結束,他們這群人則也要迎來考核。不說進中央,這些遠了些,但可以升官啊。
誰攔了他們的政績,等於阻了他們仕途。現在地方豪族還沒勾連那些進士的意向,都把進士們當做“異物”排斥。這些進士從地方豪族上得不到好處,而打擊他們能獲得好處,誰都知道怎麽做。
敢在第一次進士開科就一路考上來的人,本身都具有野心和賭性。
於是地方上這一年很有些意思,經過一年,新的作物成熟了,糧倉堆滿了,棉花做成的衣物也穿在百姓身上了,各地百姓們吃飽穿暖,連稅賦也減免了,十分高興,紛紛要上萬民傘。
進士們見多識廣,膽子賊大,這些手段玩得很溜。
地方一鬧騰,中央也不穩了。雖然中央的世家不會特意去從賦稅上摳錢,但不代表這些地方豪族不會以各種名目上供,以求得庇佑。
於是這些世家就想折騰一下那些不聽話的地方官,但顧敖的摺子一上來,將那些地方的賦稅收取情況一一列舉,這些世家不得不改變口風,說這些地方官做得好了。
私自收取賦稅,說輕一點是貪,說重一點,就是有自立之心了。
而且世家也不是鐵板一塊。有在國家覆蘇關鍵關頭拖後腿的世家,也有一腔熱血想要讓國家更強盛的世家。以王家和慕家為首的這一派世家便是如此,慕晏如今得了這麽大的戰功,隱隱有成為世家領頭羊的趨勢。
其他世家,雖說在朝中都有比慕晏如今更高的官職,但論功勞和前景,誰也比不過慕晏。慕晏成為朝中第一人,已經是可以預見的狀況。
何況慕晏還有宿誼這個天師好友當神級輔助。
“所以說,河清在前線打仗,有人在後面拖後腿?”宿誼冷笑,“陛下減了這麽多年的稅,還有人加好幾倍收?照他們這種收法,若不是有進士在地方為官,阻了他們的貪婪,河清若陷在高句麗,恐怕後方起火吧。”
宿誼即使不懂什麽軍事,也知道此次攻打高句麗如此順利,實屬僥幸。若按照正常狀況,即使奇襲成功,也不可能這麽快就打下高句麗全境,且讓其毫無還手之力。
慕晏在高句麗戰場上花的這麽多時間,基本上不是打仗的時間,而是留在那裏,整治治安,重建秩序,為昱朝接管此地做準備。
若是攻打就花了大半年時間,那耗費的人力物力不可想像。
這時候昱朝那些被收取重賦的百姓若被人挑撥,地方生了亂,皇帝陛下就該焦頭爛額了。
宿誼不介意用最大的惡意揣度那些多收賦稅的人,除了貪婪之外,誰知道那些人有沒有如此想法?
作為藩王,居然會私通外國,還有什麽他們幹不出來的?
當年,他們競爭不過自家皇帝老爹,就將主意打到他和他弟弟身上,就知道這些人有多麽無恥,道德底線有多麽低了。
即使是在古代,兩方爭奪去算計對方稚齡孩子,也是一件十分令人不齒的事。兩軍敵對還會歸還家屬,他和那些叔伯還是一個陣營的。
管家應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因此連朝中一些隱秘事也信手拈來,讓宿誼較為全面的瞭解了如今朝中狀況。
總的來說,雖然有亂子,但因為皇帝陛下應對得當,慕晏又飛快的結束了高句麗的戰鬥,且耗費不多,所以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
而慕晏這邊的戰果,是決定性因素。
藩王和世家都看著高句麗的戰場,皇帝此舉實屬賭博。若是慕晏敗了或是耗費太多,那皇帝好不容易集聚的君權又得分散減弱。
宿誼摸摸腦袋,他總算明白了,這群人怎麽寧願暴露自己,都要不斷派殺手刺殺他。
雖然他是一個謙虛的人,慕晏這邊取得的戰果,他也覺得,自己可能起了不小作用。那作用雖然是僥幸,是莫名其妙如同天助,但沒有自己橫插一杠子,的確沒那麽容易。
“不過現在我已經回京城了,就讓那些刺殺的人繼續在外面晃悠吧,最好能被一網打盡。”宿誼笑呵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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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局勢雖然十分緊張,幾方勢力都在最後角力。
但這和宿誼已經沒關係了。即使這角力的原因和過程都和他有關係。
宿誼終於又回到了他在京城是美好的宅男日子。京中的實驗室雖搬遷了大部分去青州,但太子又讓工匠們將宿誼留在京中已經空下來的實驗室重新添置了一番裝備。
宿誼的那些實驗器材都是讓宮中工匠打造的,雖然他們不懂原理,但覆制一個卻也容易。所以宿誼回來的時候,他的實驗室和離開時沒多大差別。
於是宿誼每日就琢磨著吃吃喝喝,再折騰點有的沒有,不知道幹啥的實驗。秋老虎雖然猛烈,但宿誼有自涼亭,還有用不完的冰塊。這小日子啊,別提多舒暢了。
比起宿誼的舒暢,朝中無論哪個派系的大臣,最近都有些急得上火。處於優勢地位的想要擴大優勢,甚至能一勞永逸;處於劣勢地位的不說反敗為勝,好歹能保全自身。這朝中景象,簡直是整個昱朝官場的縮影。
作為導火索、重要影響因素的宿天師,卻日日腦袋放空,舒坦的如同一隻廢貓,若被這些人知道,定會更加上火。
皇帝陛下就挺上火的。若不是他還要接著宿天師“失蹤”佈置一些事,不能出宮讓人發現宿誼已經回來,皇帝陛下定會捉著宿誼暴揍一頓,以緩解心中不平衡。
好吧,暴揍不可能,皇帝陛下不捨得,但是敲他幾下,踹他兩腳,還是可以的。
宿誼天天翹著腳看戲,終於讓他看到了“自己”出場。
前線發來急報,宿天師在回京途中突然重病,昏睡不醒,此時又遭遇刺客刺殺,兩方爭鬥,死傷慘烈,宿天師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皇帝陛下震怒,太子殿下親自率兵出京尋找,慕晏將高句麗後續之事交給副將,自己提前回京。
天下百姓跪地嚎哭,乞求天師安康。
吃瓜群眾宿誼坐在自家宅子中,聽著連圍牆都擋不住的百姓的祈禱聲和哭泣聲,感覺壓力巨大。
“就不能勸他們離開嗎?”宿誼聽著門外聲音,感覺冷意不斷往外冒。
雖然被百姓如此敬愛,他重病後遇刺,下落不明的消息被有心人傳開之後,百姓們便自發的來到他京中的宅院圍牆邊,點香祈禱。讓他京中的宅子周圍煙霧一片,如同香火最旺盛的廟宇。
宿誼在剛出名的時候,京中百姓就曾來他門前叩拜,後被慕晏勸走,皇帝也下了聖旨,不讓別人打擾宿誼的安寧。只是這次宿誼遇襲的消息傳出,百姓反映太大,即使是皇帝,也不敢輕易下旨,讓百姓忍著。
何況若是宿誼真的已經下落不明,皇帝若下這聖旨,不符合常理。
於是皇帝頗為幸災樂禍的讓人傳話,讓宿誼忍著,香火味也挺好聞的。
宿誼忍不住偷偷豎起中指,即使這是他爹,他也想打人。
宿誼倒想往隔壁慕晏府上一躲,只是他家被太子打造的鐵桶一番,慕晏家中因主人離開,卻不是如此。
在宿誼和慕晏都離京之後,兩邊相連的大門便重新封上,並不往來。宿誼回來的消息,隔壁也不知道。
宿誼每日看著宅子上空縹緲的煙霧,心裏鬱卒。
其實煙霧還是蠻好看的,但是味道實在是太嗆了。淡淡的檀香味也就罷了,但老百姓現在燃燒的香質量當然不比現代,味道很沖不說,且日日燃香,就算再好的香也會嗆到。
雖然他宅子還算大,但四面圍牆被全城百姓圍著不間斷燃香,也只能全部被籠罩在煙霧中。
也幸虧宿誼住在自涼亭中,有水幕過濾,味道還算好聞些。
只是明明人還活著,被人當成死了一樣天天哭著燒香,宿誼覺得心裏有些發苦。
聽聞活人被當死人祭拜會折損運勢,這全程的老百姓日日哭,他運勢掉到負數了吧?總覺得有走路都會平地摔的預感。
宿誼在煩惱的時候,京中其他人自然比他更煩惱。
比起想讓宿誼死的人,敬佩宿誼,希望宿誼無病無災的活下去的大臣更多。他們都知道宿誼為昱朝帶來了什麽,此次宿誼插手高句麗之事,他們早就料到,宿誼必有一災。慕晏和皇帝陛下應也是預料到此事,才會在戰局穩定就讓宿誼立刻回京。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宿誼在途中便重病昏迷,且又遇上刺殺。這樣一看,仿佛是上天安排好的給宿誼的劫數。聽逃出來的人回報,他們本不會如此狼狽,只是正在路上,本來好端端的宿天師突然昏迷不醒,讓護送隊伍陷入混亂之中。而埋伏之人正在山林之中候著,見隊伍突然停下,陷入混亂之時便從掩藏處殺出。
若宿誼還醒著,即使被人埋伏,宿誼自己會躲閃,可以在別人保護下騎馬逃出;若宿誼是在路過城鎮時昏迷,護送之人也有足夠時間安排一切。
若只是這樣便也罷了,護送宿誼之人都是精銳,又身攜比截殺之人更精良的武器,宿誼所在馬車也經過改裝,戰局本已經向著宿誼這邊傾斜。即使死傷慘重,但那些人也無法靠近宿誼馬車,哪怕僅餘一人,也能帶著宿誼離開,來到附近城鎮,表明身份,請求救援。
只要宿誼一行人表明身份,地方官無論是哪一派的,都得戰戰兢兢的保護宿誼的安全。
可戰鬥發生之時正下了幾日雨,山體夾雜這滾滾洪流朝著道路沖下,瞬間吞沒一切。
事後,當人們終於重新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發現了已經面目全非的兩方交戰的屍體和毀掉的馬車,卻並未見到馬車中有其他屍體。
宿天師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些都湊在了一起,說是巧合都讓人難以置信。
正因為難以置信,才更讓人相信。
宿天師親自上陣,折損高句麗運勢,天道必定不容,此次劫數,必定是九死一生。所謂重病,所謂截殺,不過是上天借蒼生之手,降下劫難。
所謂天罰,亦是人劫。
“宿天師曾言,遇大劫,天發殺機,地發殺機,人發殺機。”司馬鵠沈聲道,“天發殺機,重病昏迷;地發殺機,山崩水出;人發殺機,入伏遭劫。”
王博源道:“天師不是魯莽之人,高句麗犯不著天師以身涉險。”
眾人沈默。這也是他們疑惑的地方。以宿誼平日舉止,他對天道懲罰機制瞭解很清楚,似乎有信心如何避過劫難。事實上宿誼遭遇劫難不少,但每次都是逢兇化吉。因此這次劫難,說宿誼沒有預料到,眾人難以相信。
何況高句麗之事,在他們看來,確實不算重要,不需要宿誼冒這麽大的險。別說慕晏軍隊從海上繞行已經搶佔先機,遼東軍隊也偷偷回來和慕晏兩方夾擊,昱朝勝利局面本就更大。即使慕晏失敗,高句麗攻不下來,昱朝也不會傷筋動骨。
以宿誼平日行事,若非華夏生死存亡關頭,他不應冒身隕之險才是。
“當日之事只是被人推測,我們也不知當日究竟是何情況,天師是否涉險,也不過推測。”謝淳道,“何況,天師能看到世人所不能見之事,高句麗一戰在我等嚴重即使失敗昱朝也不會傷筋動骨,誰知在天師眼中,會見到如何景象?”
眾人齊齊嘆氣。
宿誼生死不知的消息傳開之後,和宿誼有交情的各家便聯合起來打探消息。司馬鵠已經脫離司馬家,謝淳又並非世家,兩人消息來源並不多。司馬鵠與宿誼交情甚篤,謝淳與宿誼也有些交情,且自認為受宿誼提點才有今日,兩人十分焦急,便聚於王家之中,詢問宿誼如今消息。
在京中世家之中,除了慕晏之外,便是王家和宿誼交情最深,自身勢力又大,消息來源廣泛,且司馬鵠和謝淳與王家中人為至交好友,上門拜訪也不算突兀。
司馬鵠看著眉頭緊鎖的王博源,嘆了口氣。
他和王博源同為慕晏好友,彼此也很是親密。王博源如今與之前判若兩人,整個人如同出鞘的刀劍,煞氣極重,且眉眼之間曾經風流不見,卻有一股陰鬱之氣。
王博源和王稟曾經為王家兩代最為放浪的人,如今兩人似乎都走上了走上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極端,王稟在外評價笑裏藏刀如同狐貍,王博源則陰冷深沈如同毒蛇。司馬鵠與王稟不熟,不好多做評價。王博源變得如此,讓司馬鵠十分難受。
王博源所遭遇之事,司馬鵠隱約聽到些傳聞。王博源身體上擺脫藥癮之後,便去了邊疆從軍,半年後回來,便已變成如此模樣,誰也不知道王博源經歷了什麽。只知道他回京之後,便自願皇帝那邊領了隱秘差事,跟在王稟身邊,為皇帝處理一些不宣於人之事。
光鮮無比,前途遠大的世家子自願“墮落”,有人嘆息有人嘲笑,王甫洮曾經為弟弟的選擇而大醉一場,抱著謝淳嚎啕大哭,直說他這個當大哥的不夠格,沒護好弟弟。
今日再見王博源,見他殺氣四溢的樣子,司馬鵠心中再次如同針紮一般疼痛。
不過此時不是他為好友曾經遭遇哀嘆的時候,他們聚在此處,是為宿誼一事。
其餘人也就罷了,他們這群好友深知宿誼能耐,並不信他會將自己陷入絕境。
但要說此事為假,但以太子和慕晏行事,以及皇帝態度,倒也不像假的。何況王家也打探到,當地的確有泥石流沖毀道路,然後從中發現了屍體和馬車。
他們對此事的瞭解,只能通過現場情況,和在戰鬥之處,便受傷落水,被沖到河水下遊,僥幸逃脫的護送士兵口述。
宿誼突然昏迷之事,護送隊伍混亂,截殺之人突然殺出一事,便是從他口中得知。只是他在戰鬥之初便落入水中被水沖走,後被河邊路過一商隊救起,後面的事他便不知了。
“前因不必多猜,若是天師能回來,天師自然會為我等解惑。若天師不能回來,多想無用。”王博源閉上眼,半晌睜開,斂起臉上殺意,“康樂不會作繭自縛,定有後手,馬車中無人便是證據。”
“或許……天師真的無事。”司馬鵠突然想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