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作者有話要說:寫在最前面的話:瑪麗並沒有要害奧古斯特,正相反,她只是想把奧古斯特從一個事情裡摘出來。明天解釋到底是什麼事情。今天先寫國王。
在黑太子和拉斐爾的腦回路殊途同歸後, 王室成員齊聚了懷特霍爾宮。連只是半夜送老婆瑪麗到王宮的亨利公爵都得到了留宿的機會, 小年輕被感動的不要不要的。
亨利是王室的遠親,但如今的這次卻是他在和瑪麗婚後,最近接近被承認是一家人的重要時刻。
奧古斯特:「啊?」他一直都有把亨利當做是瑪麗的丈夫啊。
拉斐爾在奧古斯特耳邊小聲提醒道:「你也說了,是瑪麗的丈夫,是附屬品, 不是一家人。」
真正的家人, 不是嘴邊說上一句就算完了的, 而是互相之間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人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去的氣場。哪怕是已經一年多都沒說過一句話的奧古斯特和伊麗莎白, 都比和亨利更像一家人。為什麼?說不上來, 就是一種感覺,在某個圈內,他們才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類似於亨利這樣的外來者只能站在圈外抓耳撓腮。
這也是拉斐爾年少時本就有些不對勁兒的性格變得更加扭曲的原因, 他總感覺他無法走進那個圈,哪怕他幾乎從一出生開始就長在這個家庭裡。
當年為拉斐爾改變局面的是經常不再的黑太子, 如今為亨利改變局面的也是黑太子。
這位粗中有細的殿下, 一直在靠著野獸一般的直覺努力維持著家族內部的和諧,哪怕也許他自己都沒有這方面的概念, 只是下意識的就去做了。
看著亨利臉上怎麼壓都壓不住的喜悅,奧古斯特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一種「他也想成為他父親那樣角色」的念頭自此生了根。他有可能永遠都不會比黑太子做的更好,但他會努力的,為了家族更加壯大的枝繁葉茂而努力。
王宮中, 被病痛折磨的每隔幾個小時就要醒來一次的理查二世,又一次滿頭汗水的醒了過來。窗戶外面燈火通明,讓他對晝夜照顧他的侍從不得不開口問道:「外面是什麼?教士進宮了嗎?」
理查二世在去年聖誕節的時候,突然宣佈了要修建比沙姆修道院,並在當時就下了「未來某天他即將死去的時候,將會由這座修道院裡的教士替他做彌撒」的決定。這也是造反的那些人為什麼會裝扮成比沙姆修道院修士的原因,只有這些人能夠進入王宮。理查二世對外界的嚴格把控還是有一定作用的,至少野心家想要接近他並不容易。
「不,不是他們,是瑪麗公爵夫人和……」
理查二世聽到這裡就已經生氣了,病痛讓本就脾氣不算太好的他變得更加暴躁易怒,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對侍從怒吼:「王儲呢?格洛斯特公爵呢?誰允許瑪麗進來的?!」
「我允許的。」黑太子推開了國王寢室的大門,逆著燈火,如神明天降。
「比爾!」國王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
比爾是威廉的暱稱,但黑太子其實並不太喜歡被人這麼稱呼,事實上,他不喜歡任何暱稱,比爾,威爾,彼爾姆……在他長大後能夠有自己的決定權時,他就不再允許別人用暱稱來稱呼他了。
也就只有此情此景下的理查二世才能夠再次這麼稱呼黑太子。
黑太子疾步上前,握住了自己一母同胞親弟弟的手。這一次,理查二世再沒抱怨過什麼手被捏疼了or力度不對,他眼眶裡一下子就湧起了止也止不住的淚水,看什麼都變得異常模糊,他只能顫顫巍巍的說:「你終於回來了,比爾。」
「是的,我回來了。」黑太子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輕聲道。
不,那不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而是很少見的溫柔。但理查二世記得這樣的聲音,他聽過好幾次,在黑太子初為人父、抱起新生的奧古斯特的時候了;在黑太子把他一生的摯愛瓊安介紹給全家認識的時候;在……理查二世少時差點死去的時候。
理查二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時的遭遇,他不受任何人重視,吃不好,穿不暖,明明是正兒八經的王子,卻過的和僕從無異。
當然,理查二世是不介意當侍從官的,因為他是他哥哥的侍從官,他精心的照顧著哥哥,那讓他覺得自己除了哭以外終於有了一些用途。
理查母子三人在宮中的生活和地位都十分糟糕,王后伊莎貝拉只會一味的退讓、退讓、再退讓,唯有哥哥威廉王子會挺身而出、反對強權。但其實連理查自己都很清楚,他不能讓哥哥那麼做,不能再讓哥哥為了他去惹怒荒淫無道的父王了,哥哥有可能會因此失去王位的繼承權!
他們忍到今天不就是為了日後有天哥哥繼位後會過上好日子嗎?
理查二世在宮裡這麼多年,其實也是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他總會盡可能的躲在角落裡,不讓人發現他的存在,也就能夠少受些苦。
但有時候有些充滿惡意的人,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開的,好比把理查二世視作是國王的背叛的國王情夫,他總是在盡己所能的折磨著理查二世。但這位情夫其實也並不能算是國王的真愛,國王的真愛皮爾斯騎士早在黑太子還沒有出生之前就已經被憤怒的貴族集團威脅國王給處死了。如今的這位頂多是個替代品,但替代品總是沒辦法很好的擺正自己的位置,他和他的父親都是替代品,卻在宮中飛揚跋扈,根本不把王后放在眼裡。
情夫總是拿理查王子取樂,並冠以「只是開個玩笑」這樣惡劣又毫無誠意的敷衍解釋,這一日他不知道又在哪裡受了閒氣,竟然讓人把理查王子的頭一次次的摁入了噴水池中。
理查二世當時本就有些低燒,一次次的溺水,結果可想而知。在恍惚間,他看著噴水池中央天使的雕塑,彷彿真的看到了來自天國的天使,閃著柔和的光暈,說要帶他前往天堂,那裡他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穿什麼穿什麼,並且再不用擔心被自己父王的情夫折磨。
理查二世渾身是水,眼角帶淚,嘴唇卻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十分詭異,他漸漸再不掙扎,就像是死了一般。
情夫這才預感不好,慌忙扔下理查二世不管,先跑去了國王那裡惡人先告狀。讓隨後才接到消息趕去,在重臣面前想要為自己的兒子討個說法的王后顏面盡失,她連醫生都沒能為自己兒子求得一個。
那一夜,王后徹底從自己的靈魂深處割裂了那個以為只要忍到兒子登基就好了的天真公主。
黑太子則在第一時間趕去了弟弟的身邊,抱著他已經冰涼的身體,一遍遍的按壓著他的胸口,不肯放棄。
也許真的是上帝被黑太子的努力感動了,他讓理查起死回生。
那個時候的對話就和今天的差不多。
理查二世的嘴角蒼白無力,他虛弱的說:「你終於回來了,比爾。」
「是的,我回來了,」黑太子咬牙切齒,在弱小的弟弟面前起誓,「我絕不會再忍下去了,理查,絕不!那些人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如今,年邁的理查二世看著彷彿容顏未改的兄長,胸中湧起了很多感觸。有時候他也會覺得命運真的很不公平,他已經垂垂老矣,但他的哥哥卻彷彿還活在過去,那麼年輕,那麼朝氣蓬勃,好像還擁有無限的可能。
可是他卻要死了,一如當年。
理查二世好像真的回到了那個差點死去的寒冷夜晚,他蜷縮在哥哥溫暖的懷中,大腦燒的稀里糊塗,只會胡亂的問著混亂的問題。
「我要死了嗎?」
「不不不,你怎麼會死呢?」黑太子也回想到了當年,他一直在和弟弟說話,生怕對方沒了聲音和氣息,「母后去請求父王給你找醫生了,醫生來了你就好了,我們不是說好的嗎?我要去鹿園教你獵鹿呢,我答應過你的,又怎麼會食言呢?」
「真的嗎?真好啊,我想去獵鹿。」理查二世盡可能仰頭看著哥哥。
「會的,一定會的。」
「母后真的會求來嗎?」理查二世又問。
一直不敢湊近去看自己兒子的王太后終於崩潰了,她曾以為她已經流乾了眼淚,愛護她的三個哥哥相繼去世她沒有哭,被情人背叛的時候她沒有哭,被兒子厭棄時她也沒有哭,如今卻在這個時候再一次淚水決堤。
她摀著嘴,不斷的搖頭,她沒有替她的兒子求來醫生,哪怕她貴為公主、王后,她也依舊是個什麼都做不了的無能的母親。
昨日重現,正在不斷的折磨著真正上了年紀的王太后,讓她看上去彷彿隨時都會暈過去。
理查二世卻置若罔聞,還在繼續用天真的口吻問自己的哥哥:「父王會為我報仇的,對嗎?母后總要我當個乖孩子,不要惹父王不開心,但這次我不想當個乖孩子了,比爾,因為我真的好痛啊,比爾,好痛啊。」
「我知道,我知道。」黑太子不斷的給理查二世擦著痛苦的汗水與眼淚,想要幫他減輕哪怕一丁點的痛苦。
「母后為什麼還沒有回來?」理查二世突然問。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相信她很快就會回來了。」黑太子以為他早就忘記了的過去再一次變得清晰起來,讓他每一句話都接的十分嫻熟。
「她真的會回來嗎?」理查二世眼睛裡的希望在一點點變得暗淡。
王太后連連後退,因為她是那麼的清楚結局,那一夜她只顧得上認清丈夫的嘴臉,只顧得上垂影自憐,跪在冰冷的大殿上一點點凍上了自己的心,卻忘了還有一個命在旦夕的小兒子等了她整整一夜。
奧古斯特作為旁觀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王太后後退的時候,堅持把她推到了國王的床前。
這些年王太后一直穿的都不算特別華麗,正與當年映襯。
「母后?」理查二世歪頭,他真的有些迷糊了,就像是個小孩子,他伸出了另外一隻手,充滿渴望的看著王太后,「你、你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王太后半跪到兒子床邊,不斷的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理查二世又重新恢復了神志,他看著同他一樣老去的母親,一言不發的看了很久,眼中有著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複雜情緒。
沒有誰會在這種時候說話,他們屏息凝神,看著理查二世。
哪怕是對理查二世態度最冷硬的瑪麗,都濕潤了眼眶。理查二世不是個好國王,也不是個好丈夫,更不是個好父親,但他也是個曾經飽受苦難的兒子。不管他做過多少錯事,在那一刻,瑪麗都是希望她的父王能夠得到救贖的。
在萬眾矚目下,理查二終於開口,每說一個單詞都要喘一下,但他卻堅持說全了他的話:「你請不來醫生,我不怪你的。」
應該說是從未怪過。
理查二世的心結是在他快要死去的那一刻,他的母后沒有陪在他的身邊,而不是他的母后救不了他,生死是上帝的事情,他只是希望她能完成一個母親該做的部分——陪陪他。他是那麼的期待她能夠出現,卻只能一次次的失望。
「你讓我忍耐,我不怪你的。」
「我差點死去,也不怪你的。」
「我……」
我只是覺得好難受啊,母后,真的、真的好難受啊。被忽視,被侮辱,被一次次的扔下,只能是一個人。
「你怎麼會是一個人呢?」黑太子讀懂了弟弟眼中的意思,「你還有我,有母后,有瑪麗、利茲、理查,有奧爾、耶爾和亨利,我們都陪在你的身邊呢。」
當了一晚上背景板的幾個小輩,終於有機會走到了理查二世眼前。
理查二世已經全部衰竭了的五臟六腑無不都在告訴他,這大概真的是最後一晚了,省下全部的力氣,說一句什麼吧,說啊,說!
「sorr……」
「我從未怪過你。」王儲已經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他實在是太小了,記不住事,總是很容易就把曾經的快樂忘記,也很容易把曾經的痛苦忘記,「我不想失去您,求您,別走。」
伊麗莎白就像是一朵安安靜靜在午夜綻放的白玫瑰,她眼角低垂:「我早就原諒您了。」
最後,只剩下了驕傲如紅玫瑰的瑪麗,她依舊在倔強的看著自己的父王,不肯輕易開口。她是三個孩子裡與他鬥爭時間最長的那個,受到的傷害也是最深的,兩人的性格又是最像的,總是那麼強勢驕傲,從不肯示弱於人前。
瑪麗緊緊的盯著國王,胸脯一起一伏,彷彿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國王也沒說話,好像在和女兒經歷一場看誰能沉默更久的比賽。
就像是……在還沒有第二任王后、瑪麗還很受寵被當做女繼承人培養的小時候,瑪麗是理查二世和凱瑟琳王后的掌上明珠,是帝國最高貴的公主。她擁有一切,想說什麼都能脫口而出,她終於開口:「有那麼一刻,我恨不能你死。」
理查二世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的回光返照真的是返照了太長時間了,他只能用眼睛表達他的意思,他知道的,他的女兒恨他,希望他死。
他曾經以為他不會在乎的,但,當真的聽到瑪麗這麼說的時候,還是會很痛苦。
「但當我真的看到你快要死的時候,我卻又不希望你死了。」瑪麗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變得異常脆弱的父親,在生死面前,人總是會有很多感觸,瑪麗也不例外。她傲嬌的性格讓她總是很難表達自己的感情,說到這一步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理查二世想扯動嘴角笑一笑,可那已經成為了妄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已經發不出聲音,看不到東西,但他卻聽到了女兒最關鍵的一句:「我寬恕。」
恨一個人的理由可以有千千萬萬個,但愛一個人的理由卻可以僅僅只是因為一個。一如很多很多年前,國王抱著小公主給她講的童話故事的結尾,愛終將會戰勝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