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遲到了43天, 伊麗莎白小姐終於回到了倫敦, 以公主的身份。
她的堂兄與她同乘,嘉德騎士團守護她的安全,她長大的這座城市裡的每一個人如今都在討論著她,受萬眾矚目。
她不再是誰的女兒,誰的姐妹, 誰的英主——
母后曾無數次的質問她, 你為什麼不是個男孩呢?明明在我懷你的時候所有人都說你是個男孩的!
姐姐曾總用眼神責難她, 好想在說, 你為什麼會是安妮.博林那個女巫的孩子呢?如果沒有你和你母親, 我也不至於淪落今天這個田地!
母族曾不斷進言,勸她為了家族考慮一下,您為什麼不能繼承這個國家呢?瑪麗暴戾,理查軟弱, 明明只要您努力一下您就會是這個國家最適合的主人!
——終於,她只是她自己, 伊麗莎白。
她可以穿著任何她喜歡的顏色和料子的裙子, 不顧公主身份的提裙跑過任何她想放縱跑過的大街小巷,累了就停下放聲笑笑, 休息夠了就再一次乘風而走。
那是在最狂野的夢中也不敢想像她真的能夠擁有的生活。
她終於能大聲的說她喜歡這個,她不喜歡那個,她可以隨意的發表自己的看法,不用擔心會被人嚴厲警告,不, 小姐,這是不得體的,那是不被允許的。她就坐在她堂兄的身邊,好奇的張望著馬車外面掠過的一幕幕街頭之景。
火災之後的倫敦如今還在進行一系列的城市規劃,隨處可見的都是負責丈量與清理廢墟的人,因為國王許諾人人都會住上大房子,失去家園的市民們的情緒都十分高漲,自願加入了自己社區的重建工作。人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眼睛裡閃著希望的火花,他們是快樂的,因為他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伊麗莎白也很開心,她好像在不斷的對奧古斯特說著什麼。
看,那個即將被拖走的屋頂竟然畫了一個小丑,房子的主人晚上不會做噩夢嗎?
上帝啊,那個小男孩可真可愛,我好想親他一口。
停車,我一定要去嘗嘗那個街邊小吃,為什麼買它的隊伍可以排那麼長!
她長在倫敦,卻從未如此清晰的看過倫敦,如今才得償所願。一路嘰嘰喳喳,情緒高漲,臉上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歡快與活潑。
可惜,沒人能看到。
奧古斯特終於從那種見到了伊麗莎白之後就開始有了的妄想裡走了出來。對啊,無論他想的有多美好,那也只是他的想像而已。
現實中,伊麗莎白早已經去世了,也不會變成靈魂回來探望他們。
隊伍按照奧古斯特的意思在倫敦中內走過一圈後,就又重新繞回了位於裡士滿的漢普頓宮,那裡早已經有一家人在等待著他們了。
國王理查三世站在最顯眼的最高處,但黑太子卻是最先抱住奧古斯特的那個人。
黑太子已經帶著宗教裁判所加害國王的證據回到了倫敦,並推斷出了理查三世一直在竭力避免被發現的祕密。他一直在試圖與自己的姪子溝通,但是長大後有了自己主意的小理查卻一直在躲著黑太子,顧左右而言他的不想討論有關於他身體狀況的任何問題。
國王不配合,那麼哪怕是黑太子也是沒有辦法的,他只能寄希望於自己的兒子來解決這個心結。
但是當黑太子看到奧古斯特抱著伊麗莎白的一些遺物從馬車裡下來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理查三世到底在逃避什麼。他不想讓以奧古斯特為代表的這個家族裡的人再傷心了,一個伊麗莎白就已經差點擊垮了所有人的神經。
這個家庭承受不住更大的打擊了,至少現在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黑太子只能一把抱過自己暴瘦的彷彿能感受到肋骨的兒子,他大力的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拍了又拍,心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同樣是失去自己的兄弟姐妹,黑太子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畢竟他和理查二世都不年輕了,他很清楚早晚有天不是他的弟弟送走他,就是他送走他的弟弟。他們已經風雨同舟了那麼多年,一起哭過,一起笑過,參加過對方的婚禮,經歷過對方孩子的洗禮,他們幾乎做了家人之間會做的所有互動,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但奧古斯特這一代人卻太過的年輕了,奧古斯特二十一,伊麗莎白十九,國王才十五。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這樣的年紀就做好失去自己兄弟姐妹的準備,他們總以為未來還遠,時間還有很長。
最可怕的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而是黑髮人送黑髮人,因為活著的那個人將要經歷太過漫長的追憶期。不管做什麼,舊日的影子都會如影隨形,活下來的人會不斷的想如果對方還活著該有多好。每一次發生對於活下來的人來說很美好的事情時,他就會對著空缺的席位怔怔出神,會幻想那裡有個人正在笑著為他鼓掌、為他慶祝,然後,就要面對冷冰冰的椅子了。
黑太子緊緊的摟著自己的兒子,最終也只能化作一聲嘆息,有時候他真希望他永遠是六歲以前的那個小傻瓜,至少那樣的話他就不用明白什麼叫悲傷了。
無論是母親的死,還是父親的離去,你只需要告訴他,只要你乖,早晚有天他們會回來的就可以了。他會抱著期待,每一天、每一天都開心的等待下去。
……
伊麗莎白以公主的規格,被葬到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這裡曾是天主教本篤會的教堂,後來在國家的插手下改成了聖公會的教堂。但不管怎麼改,王室成員及社會各界的名流貴族都會埋骨於此,歷史上大多數英格蘭的國王登基也會從這裡進行加冕,總之,是對於英格蘭影響十分深遠的教堂之一。
出席伊麗莎白公主葬禮的人有很多,但真正的悲傷卻只屬於少數的接個人。
理查三世、奧古斯特一世、黑太子、伊莎貝拉太王太后、凱瑟琳王太后、拉斐爾,還有瑪麗公爵夫人及亨利公爵。王室的主要成員悉數到場,穿著款式不一但又微妙契合的黑色禮服,每個人手裡都與眾不同的拿著一朵紅玫瑰,是黑色葬禮上的唯一亮色。
這次的葬禮和以往的葬禮沒什麼區別,只不過取消了遺體告別的環節,為伊麗莎白公主保留了最後的體面。
奧古斯特和理查三世一起鏟下了象徵著下棺的第一捧土。在坎伯雷大主教親自四平八穩的禱告聲中,眾人一起告別了這個從始至終都沒什麼存在感、唯有死後爆發了一把的公主。她在獵場上的驚豔,她在背後的狡猾,都隨著華麗棺槨的下葬而塵歸塵,土歸土了。
身後一排排的貴族、大臣及其夫人家屬,不管是認識伊麗莎白公主的,還是不認識的,都在低聲啜泣,甚至有哭到昏厥的。
但真正悲傷的幾人,卻僅僅是緊繃著沉重的面容,一言不發,一淚不落。
因為該流的淚早已經在心裡流乾了。他們的哀傷不需要表演給任何人看,也不想給別人看到。這就是英格蘭王室從入主英格蘭開始就在致力於保持的對外形象——他們可以荒唐,可以吝嗇,可以有各種各樣張揚的性格,但必須始終端著高高在上的態度,保持著疏離又神祕的強勢風格。
這是每一個生在這個家族裡的人出生後就學會的第一件事——他們生而高貴,無堅不摧。
填平最後一鏟土後,王室成員挨個上前,把手中的紅玫瑰放到了伊麗莎白小姐依照新教習慣建起的墓碑前。一共八朵,不多不少,綻放出了最美麗的色彩。
然後,這場安靜又壓抑的葬禮就結束了。
王室成員先後坐上不同的銀色馬車,驅車離開了教堂,重新回到了他們冰冷的宮殿裡。老人回宮休息,年輕人圍坐在火爐邊,第一次談論起了這次的葬禮。
「請一定要答應我,」瑪麗夫人首先開口,吸引了奧古斯特和理查三世的注意,「在我葬禮的時候,讓我以公爵夫人的身份下葬。」亨利公爵還來不及感動,就聽到瑪麗夫人解釋道,「我一點都不想被人誤以為我有多想要得到我父王的施捨。」
曾經瑪麗夫人對公主這個身份都快執唸成魔了,她總是強調著自己威爾士親王的待遇,如今她才看開了。好吧,也不算看的多開,只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瑪麗原諒了理查二世,但那並不影響她覺得他是個渣男,她可不想要一個渣男的施捨。
「可我想讓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姐妹。」理查三世恢復了伊麗莎白公主的身份,不是因為她是理查二世的女兒,而是因為她是他的姐妹。
瑪麗夫人一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彆扭的說:「那樣、那樣也行,反正我肯定比你們死的早,你們隨意。」
「噗。」奧古斯特終於笑了開來,這是從他見到伊麗莎白到接她回家的現在,第一次有了笑容。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笑,只是就那樣笑了,彷彿只有他笑了,伊麗莎白才能真的放心的離開。她一直、一直的在看著他們,她當然是希望在得知她的死訊後會有人為她悲傷的,但是、但是,悲傷也請不要悲傷太長時間,那不是她為了保護這個家族二犧牲自己的本意。她希望他們快樂。
笑聲是能夠傳染的,當奧古斯特突然笑了之後,沒幾秒,所有人都笑了。伴隨著笑聲,好像有什麼鬱結在心中的東西也隨著那聲音被一併散出了體外,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彷彿連外面的天氣都變得格外明朗了起來。
他們以眼淚、以沉默接回了伊麗莎白,最終卻決定一起用笑聲送她前往天堂,在比白云更遙遠的地方,有天使在高歌,有精靈在波動豎琴的琴弦,有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一切。她不是離開了,而是去享受另外更加美好的人生了。
無神論者的奧古斯特始終是個無神論者,只是在無神論的外圍的某個地方,他願意為了伊麗莎白去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個地方,會給所有值得尊敬的生命以死後的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