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擔心」的份量在心頭加加減減，有時候沒它，任它重了些，黎芝芝會趕緊想辦法轉移心念。有好幾回想拿起電話撥打，卻又放下。

　別心軟啊！她如此告訴自己。

　於是矛盾的情緒來來回回，幾乎到了坐立難安的地步，直到三天後，她下班又在自家大樓前看見令她熟悉且安心的身影。

　看他還能從臺北南下，可見身體狀況還不錯，黎芝芝笑自己笨，顯然她這三天來的擔憂都是多餘的。

　黎芝芝有點惱，小臉寫著明顯的埋怨。

　只是一走近他，才發現關展洛的臉色慘白，而且才三天不見，他似乎消瘦了些。

　「嗨，芝芝。」連說話都是虛弱。

　她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從認識他以來，在她的記憶里，他總是聰明自信且精神奕奕，甚少在她面前露出虛弱的樣子。而他這樣子氣惱了她。

　「身體明明就不舒服，幹嘛不留在家裡休息！」劈頭就是痛罵，「你以為抱著虛弱的身體從臺北趕來，我就會感動嗎？」

　不，她氣死了。氣他不珍惜自己的身體，氣他用執著的行為來折磨她的心。

　「芝芝，你生氣了……」

　黎芝芝雙手環腰，像只漂亮的噴火恐龍―—在關展洛的眼里是如此，他笑了。

　「你、你還笑！」黎芝芝伸出食指戳他胸膛。

　「芝芝，你生氣的樣子好可愛……」

　高燒讓他連站都站不穩，只能將額頭抵靠在她的肩上，依賴著她。

　他身上的熱度透過衣服她微微感受到。

　黎芝芝皺起眉，探出手撫摸他的額。

　天啊！手心上探得的溫度已經超出正常人體溫太多。

　「你在發燒！」

　「是喔，難怪我始終覺得頭昏昏的，還以為自己太忙沒休息的緣故。」高燒讓關展洛有些迷茫，他還是傻傻地笑著。

　完蛋了！他該不會燒壞腦子，從此成為智商低能兒……黎芝芝看他此時傻笑的模樣，擔憂地忖想道。

　沒有多想，黎芝芝拉起關展洛，揚手招來路過的計程。而關展洛也隨她，跟著她坐上計程車，也沒問她要帶他去哪。

　「你都不問我要帶你去哪裡嗎？」就不怕她恨他入骨，趁他發高燒意識不清帶他去人口販子那兒給賣了。騰越集團的總經理―—光是他的頭銜，就很誘人了。

　關展洛上車後體力更不支，他趴躺在黎芝芝的大腿上，嘴角露出幸福滿足的淺笑。

　「無所謂，只要你陪著我，哪裡我都去。」

　黎芝芝很想打他一拳，卻又覺得好笑且無力。

　現在的他就跟個孩子沒兩樣，從來不曾知道這方面的他，分離將近十年的他們又有多少改變是對方所不知的呢？而他，又為何現在對她如此堅持，就算她多麽拒他於千里之外也無所謂。

　想著想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撫上他因高燒燒紅的臉頰，一直堅持死守的心似乎正一點一滴消失，綻露出溫柔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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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芝芝陪關展洛在醫院打完點滴才回家。

　關展洛的身體狀況在打完點滴後稍微好轉，計程車回到黎芝芝的家門口，關展洛虛弱的靠在椅背上。

　黎芝芝惱怒的瞪他一眼，「你這樣子還能回飯店嗎？快下車！」

　關展洛受寵若驚，趕緊下車，黎芝芝付了車費用後扶他上樓。

　黎芝芝一路上還碎碎念：「我是看在過去跟你還算有點殘留的交情勉強收留你，你可別又會錯意了。」

　關展洛隨她去念，心裡頭一點都不會不開心，反而高興得很。

　早知道生場病可以登門而入，那他早該使出這招……不過，他這心思可不能讓芝芝知道，否則可不排除馬上被轟出去。

　「你先進房間躺好，我去煮些白粥，先說好，我的廚藝很爛，你不準嫌棄。」

　關展洛淡笑不語，他怎麽敢嫌棄。

　十來分鐘後，黎芝芝端來白粥跟炒蛋，還有罐頭醬瓜。

　「你要餵我吃嗎？」關展洛開玩笑的要求。

　果然惹來一記白眼，如預料中的。

　唉，他是病人，被餵食本來就該是病人的權利，但他可不敢抗議，乖乖的自己吃完飯。

　黎芝芝在收拾餐具的時候忍不住的問：「粥沒有怪味道吧？炒蛋裡面有蛋殼嗎？」

　噗！這是什麽問話啊！可見芝芝對自己的廚藝非常的沒有信心，不過現在的她在他眼裡，可是個堅強獨立的好女人。

　「沒有，都沒有，粥跟炒蛋都很好吃。」

　「真的？」揚眉，該不會是騙她的吧？

　「我保證，不過……」

　有但是。

　黎芝芝停下腳步，「不過什麽？」

　「我比較喜歡吃荷包蛋，下次可以把炒蛋改成荷……」

　「關展洛！你有得吃就該偷笑了，還想點餐啊！」一句話猛地丟回關展洛臉上。

　呵呵，關展洛絲毫不在意，依舊笑得開心，笑靨中還帶點甜蜜的味道。

　黎芝芝回廚房再端來一杯白開水讓關展洛吃藥。

　關展洛笑得挺白癡的，原來被心愛的女人這般的照顧，還真是幸福呢！

　「可不可以收起你臉上很白癡的笑？」黎芝芝實在看不下去，他的笑容一再提醒她，自己的心軟、自己的婦人之仁。

　「很明顯嗎？」關展洛摸摸臉皮。

　「非常明顯。」黎芝芝沒好氣的說。

　「芝芝，你的床讓給我睡，那今晚……」

　其實他們可以一起睡，他不在乎，只是怕感冒會傳染給她，不過他真的很想很想抱著她入睡！

　「我睡客廳沙發。」黎芝芝阻斷關展洛的美夢。

　關展洛一臉遺憾。

　「喔，那你睡覺前可以陪我聊聊天嗎？」關展洛挪了挪床位，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黎芝芝可以坐這陪他沒關系。

　「關展洛！」

　「恩？」

　「我想你腦子八成燒壞了。」想、太、多。

　關展洛摸摸鼻子，失望的躺回床上，今晚只好獨自到天明，想到傷感處或許還要垂下兩滴淚為自己哀悼。

　黎芝芝不理他哀怨的表情，逕自開門離去。

　關展洛蓋好被子，今晚看來會孤枕難眠。

　翻個身闔上眼卻沒睡意，高燒已退，他的精神好轉，又翻過身，張開眼瞪著天花板。

　倏然，門板又被開啟，黎芝芝人未走近就先解釋：「我可是進來盯著你，不是進來陪你的。」她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心軟。

　「盯我？」

　什麽理由都好，只要她能陪著他。

　「對，確定你完全睡著，不會半夜對我亂來。」

　呵呵，這個理由真爛，就算他睡著，半夜萬一醒來還是可以到客廳去對她亂來。

　不過，關展洛沒有戳破。

　他開心的拉高絲被邀請黎芝芝上床。

　「你拿椅子做什麽？」一回眸，黎芝芝已經搬好椅子來到床邊。

　黎芝芝給他一個「想也知道」的眼神。

　「唉……」

　「你嘆什麽氣，快睡覺。」好像在教小孩，明明都是三十幾歲的男人了。

　關展洛從被單中伸出一只手。

　「幹嘛？」

　「我可以牽著你的手嗎？」眼巴巴的乞求。

　黎芝芝本來想都不想的就要一口拒絕，但他乞求的眼神卻仿佛在提醒她―—自己一旦拒絕就是個冷血無情的大壞蛋。

　她只好伸出手讓他握著。

　「快睡吧。」因為懊惱自己的妥協，她的口氣不是很好。

　關展洛聽話的閉上眼，現在這場景還真像母親哄著生病不想睡覺的小孩。

　「芝芝……」

　雖然閉著眼，但關展洛的思緒卻沒因此停斷，「這幾年，你好嗎？」

　過去的記憶如泉湧般出現在腦海中。沒想到他會突然開口這麽問，黎芝芝一時無語。

　「我好像一直忘記跟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想跟我說什麽？」道歉的話就不用說了。

　「當年，我堅持留下你離去的理由。」

　黎芝芝怔忡了一下，艱澀地開口：「那理由很好懂，不是嗎？」只是不愛了。

　關展洛睜開眼看著黎芝芝。

　她把頭微微偏開，就是不想跟他對上，免得想起十年前被遺棄的痛。

　關展洛苦笑，「你一定以為我不愛你了對吧？」看她的反應也知道。

　「不然呢？我不認為戀愛中的人會捨得拋下另外一半狠心離去。」

　「看來你真的很恨我……」

　沒錯，她的確恨他，但卻無法不再愛他。到頭來。她該恨的可能是自己的心吧。

　「所以三年前我回臺灣指明要娶你時，你選擇了逃婚？」

　「沒錯。」

　難道她得乖乖留在原地等他來娶嗎？雖然她很不爭氣的愛著他，但她還是有自尊，不願意被徹底的汙辱。

　「錯了，都錯了……」關展洛喃喃自語。

　他左手的指頭緊緊握住她的柔荑，要她看他，他得向她承認自己的愚蠢跟自以為是。

　「我真的錯了……」當時他真的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對她跟自己都有利的決定，其實說穿了，他只是自私。「十年前我堅持離開的原因是因為我認為，一直把你鎖在我的身邊，會把你豢養成溫室里的玫瑰。我當然希望你的世界裡只有我的存在，可是我同時又感到害怕，隨著你的年紀逐漸增長，一旦有一天你接觸到外界那個很複雜的世界，你會不會後悔，會不會遺憾你永遠只能待在我身邊，而不能展翅高飛，不能朝自己的夢想前進……」

　黎芝芝很訝異，非常非常非常的震驚，原來不是不愛，而是……她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我很自私吧，我只是害怕將來在你的眼眸中看到對我的後悔，所以我選擇先放手讓你去飛翔，卻沒想到這一放手卻讓你由愛轉恨！」

　他接著說：「三年前我回國，迫不及待想彌補我之前的錯。」

　於是他提出聯姻。

　這提議卻迫使她連夜逃離。

　「我不認為你從我父親那邊下手，強迫我嫁給你是彌補。」

　他怎麽可以這樣，那麽的自以為是。

　關展洛不得不承認，他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多年的分離，還有分離時的難堪，都讓他戒慎恐懼，他想過，如果親自跟芝芝開口肯定會吃閉門羹。

　他無法承受她的拒絕，只能透過她父親表達婚事，而他知道芝芝的父親絕對不會反對這樁婚事的。

　事情的發展果真跟他料想的一樣，只除了芝芝逃婚的那一段。

　他原本是想說待婚後再好好跟芝芝解釋，乞求她的原諒，但真的沒想到她恨他，恨到非用逃婚來躲避。

　關展洛將話全盤托出，事到如今，他懊悔也來不及。

　「既然你感到後悔，又為何在三年後才來找我，當時我想憑你的能力要找到我並非難事，不是嗎？」

　拖過這三年，讓她對他的厭惡加深。

　「因為我在補償。」關展洛表情艱澀的說：「你逃婚對我影響不小，雖然臺面上大家總是以為我是丟不起這個臉才堅持不退婚，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從沒想過要娶除了你之外的任何女人。」

　他們的感情是日積月累，非旁人所能體會。

　「至於這三年……我的確知道你在哪裡，也掌握你的任何行蹤消息，這三年是我欠你的，你要學習更加獨立成長，你想要脫離我的陰影，這三年來我看得仔仔細細……」

　他靜默了一會兒。

　「芝芝，我以你為榮，你再也不是當年只能依附我或父母生存的嬌嬌女，你真的很棒！」

　當關展洛開口這麽說道，長期以來一直累積在芝芝心頭的重負在瞬間化成浮雲，淚水啪答啪答的像沒鎖緊的水龍頭直滑落臉龐。

　這些年來，她總是不停的催眠自己，一直告訴自己不必在乎關展洛。

　她也以為她真的不在乎了，以為她真的可以徹徹底底的拋掉他重新生活。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的靈魂已經被他滲透，其實這些年來的忍耐跟努力全都只是為了獲得他的認同。

　如今終於得到他的認同，心頭的壓力跟陰暗從此得到救贖。

　「芝芝，別哭、別哭……」關展洛心疼的擁她入懷。

　黎芝芝近乎嚎啕大哭。

　「芝芝，我不敢奢求，說抱歉也完全沒有意義。當年我三思孤行的決定對你所造成的心理傷害，我說再多，做再多也無法彌補的，我只乞求你給我機會，即使是一次微小的機會也行，求你……」

　黎芝芝沒有給他答案，直到哭累了，睡著了。

　而她沒給他答案的原因在於——自己也是迷裡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