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決定
見桓容心中早有計較, 南康公主轉開話題, 未再言建康士族, 而是提起司馬曜送來的書信。
「官家選定六月大婚。」南康公主眉心微擰,沉聲道,「元服之前就送來書信, 邀我前去觀禮。吉日定下後又送來一封。」
司馬曜現下仍是晉室天子,兩封親筆送往須臾,就為請南康公主往建康。
去不去,實質上關礙不大。
但是,如果堅持不去, 輕易掃落天子顏面, 難免會予人話柄。
「阿子, 你以為如何?」
「阿母,此事我早有耳聞。」
桓容想了想, 乾脆將賈秉的謀劃簡單說明。見南康公主面露驚詫, 似想起什麼, 神情陡然一變, 不由得頓了一下。
「阿母?」
「日前,興郡周氏遣人來盱眙,提及聯姻之事。」南康公主嘆息一聲,道,「這事來得突然,之前我有幾分奇怪,如今看來,倒是合情合理。」
「聯姻?」驚訝的變成桓容。
「不是你。」南康公主看了桓容一眼,知道他擔心什麼,「是虎兒。」
「阿兄?」桓容思量片刻,面露恍然。
仔細想想,桓禕比他年長,至今尚未成家。周氏想要聯姻,的確不值得奇怪。
之前因有痴愚之名,加上不為桓大司馬所喜,桓禕自然不會被眾人看在眼裡。如今身為鹽瀆縣令,手下掌控數艘海船,論實力,比一郡太守不遑多讓,甚至超出許多。
桓容同桓禕情誼頗深,同父兄弟中,只有桓禕在他的轄地中出任官職,深得他的信任。
如王、謝等頂級高門不會輕易動心,但對周氏這樣的吳姓,以及中等品位的僑姓來說,桓禕的確是不錯的聯姻對象。
桓容至今未透出娶妻之意,桓禕則不然。
南康公主稍微透出些口風,有意者自然會主動上門。
原本,南康公主想在僑姓和桓氏姻親中挑選,實在沒料想,興郡周氏竟主動派出人來,透出家族聯姻之意。
別看周氏被僑姓排擠,在朝堂不斷邊緣化,前數五十年,絕對是南地數一數二的豪強,動輒給司馬睿和王導臉色看。
如今貌似沒落,實則根基穩固。
周處參與賈秉的計畫,即是心下看好桓容。但他沒有提出與桓容結親,而是想與桓禕聯姻,同樣是謹慎之舉。
一來,這樣不會過於引人注意,能暫時避開世人猜疑;二來,日後桓容失敗,僅是一個旁支姻親,自然沒有太大干係。
不能說周氏沒有誠意,一切都在算計。
只能說這是世間規則,也是吳姓被打壓之後總結出的經驗。押注可以,卻不能不顧一切。必要時當明哲保身,避免整個家族落入險地。
「阿母,這事可曾告知阿兄?」桓容問道。
「日前已送去消息。」南康公主點頭。
「阿兄是什麼意思,可有意周氏女郎?」
「事情只是提了一下,我尚未當面見過周氏女郎,何言其他?」南康公主奇怪的看了桓容一眼,「既是娶妻,總要雙方都順心才好。模樣尚在其次,關鍵是性格教養。要是像你幾個庶兄,是嫌日子不夠鬧心?」
桓容眨眨眼,按照親娘的話,阿兄可以當面見?
南康公主看他的目光愈發奇怪,這可是常理。
「我以為……」桓容尷尬的扯了扯嘴角,沒想到時下風俗竟是這樣。
南康公主作勢瞪他一眼,兒子聰明歸聰明,大事不差,怎麼總在小事上犯糊塗?
「既然是結兩姓之好,凡事都要仔細衡量,不能成親之前樣子都不曉得,那樣豈不是成了笑話。」南康公主看著桓容,見兒子耳朵發紅,不免有幾分好笑。
「當然,也有未見面就定親的,但在婚前必會有一番安排,至少讓兩人見上一面。實在不成,好歹會有幅畫像。」
親事定下不能更改,但要做到心中有數。
不然的話,女郎所托非人,悲苦一生;或是娶到個賈南風之類的媳婦,帶累子孫,兩家就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
如果實在不合適,在不損害家族的前提下,亦能想法仳離。
所謂門當戶對,就是彼此實力相當。只要女郎沒犯大錯,且家族勢力沒有衰敗,無故休妻完全不可能。
誰敢這麼做,絕對會千夫所指。
士族子弟享受家族榮耀,必定要承擔相當責任。無論女郎還是郎君,全都是一樣。
聽南康公主講完,桓容對魏晉風俗又有了新的瞭解。
「阿母,阿兄這事,您看該如何?」
「六月官家大婚,我去建康觀禮,正好當面見一見。」南康公主笑道。見桓容張口欲言,當下止住他,「之前不知阿子謀劃,建康可去可不去。如今知道,自然要走上一遭。」
「阿母,兒之意,阿母留在盱眙,兒親往長安。」
無論如何,桓容不希望南康公主涉險。
將計畫和盤托出,為的是讓南康公主安心留在幽州,他親自往建康,完成整個計畫。
「不可。」南康公主搖搖頭,正色道,「如我不去,官家未必會真的孤注一擲。別看他現下有瘋癲之兆,卻非真的徹底糊塗。如被發現端倪,之前種種都將功虧一簣。」
「阿母……」
「我既出此言,斷無更改之理。」南康公主再次攔住桓容的話,「何況我想過,以阿子的手段,定不會讓為母落入險地。」
桓容張開嘴,想要出聲再勸,恰遇一陣香風飄來,李夫人笑盈盈的走進內室,口中道:「宴已齊備,請阿姊和郎君移步。」
話落,目光掃過母子倆,奇怪道:「郎君為何這般樣子?」
「我決定去建康。」南康公主開口,三言兩語將事情解釋清楚。
李夫人表情未變,笑容未減分毫,反而變得愈發嬌媚,長睫微掀,紅唇飽滿,嘴角彎起一個完美的弧度。聲音一如往昔,輕柔醉人,出口的話卻讓人不由自主的從頭頂冷到腳底。
「妾還當是什麼事,郎君儘管放心,阿姊身邊有我。但凡有人敢起心思,定讓他後悔來到這個世間。」
明知話中指的是誰,桓容還是激靈靈打個寒顫。
「好了,反正還有三月,可以仔細安排。」南康公主輕輕拊掌,道,「廚下有羔羊,阿妹可讓廚夫準備?」
「阿姊放心,郎君愛吃什麼,妾都記著吶。」
美人展顏,嬌俏嫵媚,令百花失色。
方才的一切彷彿都是錯覺。
桓容隨南康公主起身,走到廊下時,恰好遇上換過一身衣服的袁峰和兩個四頭身。
「殿下,阿兄。」
袁峰正身揖禮,桓偉和桓玄有樣學樣。然而,無論兩人怎麼努力,都達不到當年袁峰的水準。桓偉更是一個踉蹌,直接滾到桓容懷裡。
看看身前的圓球,桓容想都沒想,直接彎腰撈了起來。
對上圓滾滾的大眼睛,看著胖乎乎的臉蛋,手指不由得有些發癢。
看起來很好捏啊……
「阿兄。」
桓玄走到桓容身邊,仰起頭,表情很有幾分委屈。
桓使君當下明白,身為兄長,不好厚此薄彼,可讓他抱起兩個,委實有些困難。但見四頭身委屈的樣子,又實在不忍心,咬咬牙,彎腰將圓球一撈……沒撈起來,自己差點閃到腰。
桓容滿臉尷尬,南康公主當場失笑,道:「快放下,他們今年長了不少,你這身板可抱不起來。」
桓容:「……」
好在桓偉懂事,主動要求桓容放下自己。
「阿兄抱阿弟。」
四頭身很有兄弟愛,讓出兄長的懷抱。桓玄渴望的看向桓容,被抱起之後,立刻摟住桓容的脖子,將臉埋入他的頸窩。
桓容儘量騰出一隻手,撫過桓偉的發頂,道:「待明日,我帶你和阿寶去坊市。你不是一直想要新的木馬,正好去選。」
「謝阿兄!」
桓玄抬起頭,小聲道:「阿兄,我也想要。」
「好。」桓容笑著點頭,將桓玄放到地上,道,「一人一匹。」
桓偉和桓玄滿臉興奮,小哥倆湊到一起低聲討論,很快定下,桓偉要能飛跑的,桓玄則要馬後拉有木車的。
「加上之前那匹,正好可以做戰車。」
兩人說得忘我,全然忘記對「兄長懷抱」的眷戀。
桓容無語望天。
他該高興四頭身注意力轉移夠快,還是為自己比不上兩匹木馬黯然神傷?
再看看興奮的小哥倆,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
因是家宴,在場沒有外人,李夫人和慕容氏都能列席,且榻前無需設置屏風。
新鮮的時蔬和帶著焦香的炙肉陸續呈上。
考慮到桓容的口味,並未有肉糜,而是將羊肉剁碎,加入調料捏成丸子,入鍋炸透,趁熱送到席間。
炸丸子用的是豆油,不出意外,鹽瀆出產。
之前世人多用葷油和芝麻油,豆油的出現著實引來不小的關注。同樣的,也為桓容開闢出一條新的財路。
黃豆的種植早有歷史,豆腐也已經出現,但僅在士族的餐桌上得見,庶人百姓很多還不知道,所謂的豆腐究竟是什麼東西。
豆油的出現和桓容沒有半點干係,而是廚夫和工坊中的匠人一同努力。
起初,榨出的油量極少,並不能讓人滿意。隨著工藝不斷提升,榨出的油量不斷提高,最終維持在一定水平,石劭對比糧價定出油價,試著售賣兩日,很快變得供不應求。
丸子經過調味,表面酥脆,內裡包裹著肉汁,竟有幾分彈牙。
吃下一個,桓容不禁滿足的瞇起眼。
油炸食品不建康,但也要分情況。現下這個年月,和人說油炸的東西吃多了不好,估計會被人當做瘋子看待。
家宴之後,桓容先送南康公主回東院,母子倆閒敘兩句,方才告退返回正院。
經過廊下時,望見明月當空,繁星璀璨,不由得停下腳步。仰視夜空許久,感受著微涼的晚風,思及遠在北地的大軍,口中喃喃道:「不曉得阿兄是否已到隴西。」
想到隴西,不免思及西域商路,想到西域商路,自然會想到長安。
思及長安,不期然,一道修長的身影映入腦海。
桓容閉上雙眼,雙臂攏在身前,神情間閃過一抹難言的複雜。
又是一陣夜風吹來,衣擺微動,長袖輕鼓。
眼簾掀起,漆黑的雙眸早已是平靜無波。心動、悵然、迷茫,再尋不出半點端倪。留下的只有堅毅,立足於亂世、問鼎中原的決心。
寧康三年,三月底
經過數場惡戰,晉軍終於打下隴西郡。
盤踞城中的氐兵極是凶悍,城破依舊死戰。隴西太守更是寧死不降,見敗局無法挽回,竟令人在城內四處放火,大肆殺戮未能逃出去的百姓。
待晉軍攻入城池,熄滅大火,見到滿目瘡痍,縱然是鐵打的漢子,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斷壁殘垣間儘是燒焦的屍體。
昔日的太守府和豪強家宅皆付之一炬,盡數蕩為寒煙。
隴西太守的屍體被尋到,桓石虔下令,將其丟出城外,不立墳冢。
「需盡速清理城內。」謝玄建議道,「城內百姓七成未能逃出。城中房舍盡數被焚燬,想要擋住殘兵反撲,必要重建城牆和箭樓。」
桓石虔採納謝玄的提議,分出五百兵力,專門伐木運石,將城牆的缺口補上,並派人往四下村落搜尋,徵召留在鄉間的壯丁和婦人。
「每日一頓膳食,城牆造好後另有工錢。」
「隴西既下,下一步就是武始。依淮南郡公信中所言,大軍無需著前行,可在隴西郡盤桓數日,待秦氏進入雍州,逐走什翼犍,再行發起進攻。」
「不能多等。」桓石虔搖搖頭,道,「秦氏與幽州有盟,但情況瞬息萬變,難保不會生出他意。我等當盡速拿下武始,西行河州,早日趕到姑臧。」
「雖言共管,總也有先來後到。」對於桓石虔話中之意,謝玄十分贊同,「欲在西域占據優勢,不被秦氏壓制,必須先其一步進入姑臧!」
王獻之思量片刻,沒有出言反對。
「隴西要派人留守。」桓石虔繼續道,「氐賊下了狠手,城中豪強盡被屠戮。想要守住此地,怕要從他郡調派人手。」
「如將軍應允,可從梁州調人。」楊廣出言道,「梓潼太守周颺性情剛正,為人素有謀略,且於造城和守城都頗有見地。」
「周颺?」王獻之和謝玄互看一眼,同時看向楊廣,「興郡周氏?」
「確是。」楊廣不以為意。
僑姓和吳姓之間的糾葛,他全不感興趣。他目前只在意能不能守住隴西郡,打通西行之路,完成桓容的交代。
楊廣身上的缺點不少,尤其是好大喜功、莽撞冒進,曾讓他吃了大虧。但是,他這樣的性格,一旦對某人心悅誠服,必定會全力追隨。
現如今,武始郡近在咫尺,他不想也不願被隴西之事拖住腳步,以致延誤大事。
周颺是最好的人選,至於他是僑姓還是吳姓,此時並不重要。面對外敵,他們都是漢人!
經過一番斟酌,桓石虔最終拍板,大軍在隴西短暫休整,期間派人飛報漢中,請楊亮調周颺北上,接掌造城和郡中事務。
「無需等周太守來到,只要漢中送來回信,我等即可拔營。」
氐賊被打散,一時半刻沒膽子掉頭。桓石虔決定留下一支州兵守城,接應北上的周颺。餘下則直撲武始,爭取在五月前打下該城。
與此同時,秦璟率八千騎兵揮師向西,一路旌旗蔽日,馬蹄隆隆。
未接戰,賊寇已然膽怯。
大軍從長安出發,所向披靡。過新平,下安定,掃隴東,將殘敵殺得狼奔豕突、心驚膽喪。
發展到後來,聽到秦氏的號角聲,看到玄色的甲冑、銀色的長槍,氐兵本能的撒丫子就跑,根本不敢接戰。更不用提什翼犍的隊伍,完全是聞風就跑,連個影子都抓不著。
晉兵自隴西出發,逼近武始郡時,秦璟已拿下雍州全境,期間收攏兩支羌人隊伍。
近萬騎兵繼續向西,如洪流般奔赴河州。中途休息,尋河流取水時,竟與什翼犍的軍隊正好當面。
雙方遭遇,秦氏騎兵滿臉興奮,各個摩拳擦掌。這群拓跋鮮卑跑得比兔子都快,這回總算是逮住,休想再跑!
什翼犍所部卻是僵在當場,從代王到麾下,各個都在發懵,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兜兜轉轉幾個來回,不想還是被追上,當真是霉運當頭,跑到天邊都別想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