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兄弟
在郡城盤桓兩日,見過魏興太守,瞭解桓豁在邊境的佈置,桓容就當地商貿寫成一封長信,派人送往南郡。
信件送出,謝絕魏興太守設宴送別,桓容啟程趕往南鄉郡。中途改走水路,經襄陽、競陵兩郡,進入江州轄地。
船經汝南、武昌,抵尋陽郡。
桓容下令停船靠岸,親往郡城,同代攝州政的桓石秀面晤詳談。
接到桓豁的書信後,桓容經過一番考慮,特地給姑孰送去親筆,希望能在過江州時同桓石秀見一面。
對此,桓沖樂見其成,很快給桓容送來回信,並遣人奔赴尋陽,告知桓石秀,桓容入城時,必要好生招待,不可有任何怠慢。
桓石秀是桓豁之子,有一手不錯的騎射本領,於政事上頗有見地,在諸兄弟和從兄弟間,可謂是出類拔萃的精彩人物。
其生性豁達,喜好《老》《莊》,行事灑脫恣意,不願拘於官爵。任職競陵太守期間,甚至想掛印辭官,放曠山林,聚三兩好友閒坐清談,郊遊涉獵,佳釀美人為伴。
為此,桓豁沒少教訓兒子,鞭子差點拗斷。
桓沖實在看不下去,特地上表,將桓石秀調至江州為官。叔姪倆幾番長談,桓石秀性格難改,卻再沒提過掛印辭官、歸隱山林之語。
桓大司馬去世後,桓容被舉為桓氏家主,接掌留在姑孰的私兵。
桓沖接手北府軍,坐鎮姑孰,留下江州政務,沒有交給自己的兒子,而是一股腦的委託給桓石秀。
「能者居之。」
非是說桓沖的兒子沒有才幹,上不得檯面。事實正相反,桓沖的長子桓嗣才名不下桓石秀,在桓容未長成前,與桓石秀並稱桓氏子姪之冠。
桓沖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仍做出這番決定,不得不讓人佩服他的胸襟和氣度,更讓桓氏族中明白,想要家族更進一步,私心可以有,與族中利益相比,必須拋到一邊。
此番桓容過江州,除了見一見桓石秀,還打算同桓嗣做一番深談。
依桓石虔送回的消息,大軍已至南安,不日將下隴西。
這些打下來的郡縣急需要人治理。打通西域商路之後,沿途造起新城,同樣需要新的太守乃至州官。
桓容同楊亮父子有約,不代表要將商路全部交託。如果他真的這麼做,楊亮和楊廣反而會擔心,甚至生出猜忌,彼此的合作未必能夠長久。
分出部分權利,同時引入桓氏和王謝士族,幾方互相合作又彼此牽制,才能讓「盟友」徹底放心、。
桓容做過衡量,同幾位舍人商議,並徵求兩位叔父意見,最終做出決定,派人駐守西域,桓嗣和桓石秀是最好的人選。
只不過,桓沖人在姑孰,江州政務盡托與桓石秀,後者實在沒法離開。如此一來,只有桓嗣能夠遠行。
對此,桓石秀頗有幾分遺憾。
比起桓嗣有些「宅」的性格,他更喜歡外出「溜躂」,如果能親眼一觀大漠風光,重走張騫踏出的西域之路,畢生無憾。
可惜事情已經決定,人選不能中途更改。如果他想去西域,只能等他人接手江州軍、政。
思來想去,桓石秀將目光定在桓謙和桓修的身上。
桓謙已經及冠,桓修還差兩年,兩人都是才德兼備。尤其是桓修,此時鋒芒不露,他日立足朝堂、征戰沙場,成就必斐然可觀。
想著將政務軍務交給兩人,自己就能策馬奔去西域,一償夙願,桓石秀登時雙眼放光。被從兄整日盯著,桓謙和桓修禁不住脊背發涼。
幾次下來,兩人生出警覺,看到桓石秀都要繞道走。
太嚇人了有沒有?
桓容的到來,給了桓石秀進一步瞭解北地和西域的機會。
接風宴上,兄弟幾個推杯把盞,互訴其情。彼此惺惺相惜,都是心懷暢慰。不慎忘情,沒有控制酒量,個頂個喝得酩酊大醉。
等到宴會結束,能站穩的只剩下桓容。
靠近細瞧,會發現桓使君臉頰暈紅,眼神發飄,明顯醉得不清。能起身站立,一路走回客廂,沒有像幾個從兄弟一樣醉到桌子底下,實在稱得上奇蹟。
翌日,桓石秀和桓謙等都是宿醉難熬,眼下掛著兩輪青黑。見到精神不錯的桓容,齊齊搖頭,口中嘆道:「人不可貌相,阿弟,為兄服了!」
抱怨歸抱怨,經過這一回,兄弟間的感情突飛猛進。
桓石秀撐著嗡嗡響的腦袋,飲下兩盞茶湯,和桓容暢談經營西域的謀略;桓嗣和桓謙分別走下演武場,要為桓容演示一番拿手的兵器。
桓修沒有和兄長爭風頭,等桓容離開演武場,拉著他到自己的藏書室,笑道:「聞阿兄愛好讀書,日前恰逢機緣,得了幾卷前朝孤本,兄長可有意一觀?」
桓容臉上在笑,心中卻在抓頭。
不是有今天這一出,他都快忘記,自己還有個「愛好讀書」的美名。
想想也不覺得奇怪,經過兩次北伐,誰不曉得幽州刺使桓容的凶名。
水煮活人、喜食生肉早不稀奇,最近新添了一拳捶死野豬、雙手生撕虎豹的流言,經世人添油加醋,簡直凶殘到百獸退避!
桓容真心覺得冤。
捶死野豬的是典魁,生裂虎豹的是許超,百獸退避……那是千餘人橫掃的結果!
怎麼全算到他的頭上?
真心沒有天理!
沒道理帶出隊伍就要背鍋,還背得如此凶殘!
桓修沒留意桓容的表情變化,拉著他去看藏書,珍而重之的捧出幾卷竹簡。
系竹簡的繩子早已腐朽,全部換成新繩。刻字的竹片異常光滑,上面的字跡未見精美,卻帶著一股豪邁和剛毅。
「兵法?」桓容特地學過大篆,認出竹簡上的內容,驚訝道,「尉繚子?」
桓修點點頭,表情中帶著終逢知音的興奮。
「我已著手抄錄整理,如阿兄不棄,書成後送給阿兄。」
「多謝阿弟!」
桓容沒有推辭,大方收下。
桓修的笑容愈發燦爛,拉著桓容繼續看珍藏。等桓石秀找到兩人,他們正坐在一堆竹簡中,就一部典籍的出處展開爭論。
或許是過於投入,兩人都沒注意到桓石秀站在門口,也沒發現自己臉上染了灰塵。
看了片刻,桓石秀搖頭失笑。
阿父說容弟有逐鹿之心、高世之才,於他來看的確不假。然雄才大略之後,仍不忘赤子之心,才是更加難得。
或許,唯有這樣的為人性格,才能說出「結束亂世,還天下太平,予百姓安穩」之語。
見面之前,他尚存幾分疑慮。
如今當面,短短不過兩日,已讓他下定決心,輔佐桓容,助他平定亂世,驅逐賊寇,復華夏大好河山!
「阿兄?」桓容率先看到桓石秀,見他站在門邊輕笑,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對面的桓修,不由得耳根微紅。
片刻後,站起身,撫平衣擺,捧起兩卷竹簡,肅然表情,開口道:「容與修弟探討古籍,何等嚴肅之事,阿兄為何要笑?」
桓修詫異抬頭,桓石秀當場愣住。
見後者張口無言,桓容終於收起嚴肅,彎起眉眼。
不得不承認,必要時,渣爹的「威風」和秦兄的「煞氣」萬分好用。不用學到十分,只要有個三四分,足夠撐起場面。
兄弟三人對視,尤其是桓石秀和桓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雙眸子齊刷刷的掃向桓容。明白他方才是故作嚴肅,為的是捉弄桓石秀,一時間無語。
有心也好,無心也罷,有了這個小插曲,三人間僅剩的一點「隔閡」也消失無蹤。
桓嗣和桓謙來尋人時,桓石秀已走進內室,和桓容桓修坐到一起,共同探討學問。甚至撇開素日喜好的《老》《莊》,就前朝兵法爭論不休。
見到眼前的情形,桓謙下意識抬頭看天,太陽從哪邊出來的?
桓嗣則是二話不說,直接走進去抓人。
「政務積壓兩日,阿兄還要躲閒嗎?」
桓嗣相貌文雅,比起桓沖更像生母。身量相當高,弓馬騎射的本領也不差,更曾臨戰殺敵,卻始終沒法和武將聯想到一起。
只要他不拔劍,十足的謙謙郎君,壓根不會予人威脅之感。
此時此刻,桓嗣滿面肅然,幾步走到面前,一把抓起桓石秀,單手輕鬆提起。外表性格反差之強烈,語言無法形容。
桓石秀習慣了,轉頭看向兄弟,道:「恭祖,我同容弟探討兵法,實在無暇。政事軍務可否請阿弟代勞?」
「代勞?」
「代勞。」
「休想!」
桓嗣一錘定音,拉著桓石秀大步往外走。
桓石秀豁出去,竟然不惜形象,雙手抓住門框,順便向桓容眨眼,口中大聲道:「孔懷之意,兄弟之情啊!」
桓容目瞪口呆,下意識揉揉眼睛,幻覺嗎?
是不是他起床的姿勢不對?
桓修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道:「阿兄,習慣就好。」
桓容:「……」
這是習慣就能好的事嗎?
他還以為自己的套路夠深,沒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依舊是見識太少。
桓石秀被桓嗣押走處理政務,這一去就是大半日。到晚膳時,兄弟幾個聚齊,桓容左右打量,對幾個從兄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史書記載終究刻板,唯有真的投身其中,才能徹底見識到,這是一個何等殘酷而又精彩的時代。在這樣的殘酷的時代,又能孕育出何等瀟灑不羈、意略縱橫的精彩人物。
在尋陽城停留數日,桓容再度啟程。
此時已將一月末,建康傳出消息,司馬曜已成元服,皇后人選已定,王太后請人卜笄,選出吉日為天子完婚。
比起桓容的冠禮,司馬曜元服稱得上寒磣。
並非指典禮規模。
一國天子,象徵著晉朝的顏面,哪怕是個不折不扣的傀儡,元服程序也不能疏漏半分。相反,為彰顯正統國威,更要辦得隆重,不讓強鄰小看。
事實如此。
典禮在太極殿舉辦,耗費之巨、儀式之隆重,為城中百姓津津樂道。
所謂的寒磣,是指出席之人。
王坦之病重不便入宮,太原王氏的代表僅是兩個五品朝官。謝安和郗愔倒是給了面子,卻不約而同只做旁觀者,對宮中的暗示一概不理,更無心參與到儀式當中。
王獻之和謝玄領兵北上,王彪之代表琅琊王氏出席天子元服。
宮中請他站在殿前,卻被他直接拒絕。藉口很容易找,郗愔謝安在前,他怎好為正賓,絕不可行。
王、謝士族不出面,宮中不好勉強,退一步找上殷康,結果又被拒絕。
凡是頂級高門,幾乎無一例外,都不願意參與典禮之中。再退一步找上吳姓,當面拒絕不說,到頭來只有被看笑話的份。
實在沒轍,王太后只能在外戚中找人,新皇后的父親責無旁貸。
這樣的元服禮也算是古今少有。
司馬曜的憋屈實在難言,連之前同他生隙的司馬道子都心生同情。對比自己的境況,不由得深吸一口涼氣。
幸虧他沒爭過司馬曜。
如若不然,今天憋屈的就會是他了。
做個諸侯王,好歹在轄地中有幾分實權,能過幾天舒心日子。登上皇位,困在台城裡,表面看著風光,實際上諸事不能自主,無異於身陷囚牢,日子實在難捱。
司馬道子終於看明白,沒有權勢軍隊,皇位就是個坑,台城更是無底深淵,誰進去誰倒霉。
他之前是有多想不開,才蹦高想往坑裡跳?
元服禮後,司馬曜連續兩日未上朝。
對此,宮中給出的解釋是天子身體不適,染上小恙。朝中文武聽過就罷,走過場的提了幾句「請官家注重龍體」,轉頭就將事情拋開,依舊該做什麼做什麼,沒有半點妨礙。
說白了,天子是個擺設,有他沒他都是一樣。
司馬曜憋屈一回,卻沒打算就此消沉。
待巫者卜出大婚吉日,當下打起精神,再次給盱眙送信,請南康公主和桓容往都城觀禮。信中不言君臣,只道親情,可謂字字誠懇,就差聲淚俱下,求南康公主往建康一行。
他越是這樣,南康公主越是心生疑竇。
接到書信時,恰遇司馬道福過府。
知曉司馬曜從建康送信,司馬道福面露嘲諷,道:「阿姑,那奴子必定有所謀劃。我也收到了書信,今日來,本想同阿姑討個主意,如今來看,乾脆不去為好。」
「你也收到了?」南康公主問道。
司馬道福點頭,簡單說明信中內容,道:「我覺得這事奇怪。那奴子向來不老實,喜歡自作聰明。如今有阿母壓著,未必能翻起浪花。但事情小心為上,還是謹慎些為好。」
為司馬昱奔喪之後,司馬道福同司馬曜徹底撕破臉,早下了司馬曜在位一日,她絕不回建康的決心。
萬萬沒料到,司馬曜會主動送來書信,大有求好之意。
這讓她心生警惕。
仔細思量一番,又經阿葉提醒,乾脆來找南康公主商量,看看那奴子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阿姑以為如何?」
「暫且觀望。」南康公主道,「等瓜兒回來,再聽聽建康消息。」
大婚定在六月,距時尚早。等到桓容回來,母子倆有足夠的時間商議。
司馬道福應諾,起身準備告辭離開。
「新安,」南康公主叫住她,「姑孰送來消息,言桓濟病重,你可要派人去看看?」
司馬道福停住腳步,笑道:「等到他嚥氣那日,我自會去看他。」
南康公主搖搖頭,沒有再說。
她不過提上一句,去不去姑孰,全在司馬道福自己。
司馬道福福身,退出內室。
走到迴廊下,見到裹成圓球的桓玄和桓偉,不自覺停下腳步,靜靜看了兩人一會,手指扣上廊柱,鮮紅的蔻丹劃過,留下清晰的印痕。
「殿下,起風了。」阿葉提醒道。
司馬道福沒有動,看到桓玄和桓偉停下玩耍,被保母帶走,用力的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瞬間的脆弱消失無蹤,又變得傲氣十足,成為眾人口中「肆意妄為,公然養面首」的新安郡公主。
父皇為她安排了後路,她就要堅持走下去。
換做兩年前,有金印作為交換,她會巴不得同桓濟仳離。現如今她改變主意,不離開桓氏,熬到桓濟身死,居於桓容的庇護之下。
哪怕就此做個寡婦,終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至少她不會辜負阿父的期望,能夠在這個亂世中活下去。
至於王獻之,既求不得,那就該徹底放棄。
兩人之間猶如天塹,想不開,到頭來害的只能是自己。
「走吧,回府。」
司馬道福轉過身,裙襬流淌,長袖振動,劃開二月的涼風,一步一步走出迴廊,再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