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任性
近萬騎兵飛馳西海郡, 馬蹄聲仿如驚雷, 席捲地平線處, 彷彿大漠深處掀起的恐怖黑風。
西海郡臨近大漠,向北即是柔然,自古就是通往漠北的重要通道。
因境內有居延海, 水草豐美,形成一片廣闊的綠洲,適合人類居住。自漢以來,即為兵家必爭之地。
漢末天下大亂,西海郡幾易其手, 先後被幾家政權占據。
張涼被滅後, 始終為氐人控制。什翼犍背叛氐秦, 一度曾派兵攻打,可惜都被當地的守將擋了回去。非但沒占到半點便宜, 反而損失不小。
看過戰損, 實在是肉疼, 什翼犍再不甘心, 也不得不暫時收兵,打消拿下西海郡的念頭。
長安被破、苻堅駕崩的消息傳來,西海郡守將當即下令,自他以下,將兵皆腰纏麻布、臂繞百巾,並打出為氐主復仇的旗幟,招攬逃竄的殘兵賊寇,不斷壯大勢力。
西海郡守將出身氐秦宗室,同苻堅的關係實屬一般。說是哀痛苻堅身死,不如說是抓住時機,充實手下軍隊,以圖自立。
亂世之中,實力代表一切。
盤踞西海郡,令邊民墾殖,以當地所出同商隊市貨,時不時再假扮沙漠流匪徒搶上一回,可以說,苻將軍的計畫不算壞,給他充裕的時間,的確可以發展成氣候,建國也非不可能。
可惜的是,桓容和秦璟都看好西域商路,不可能放任這股勢力壯大。
兩人是否會有一戰,戰起時,誰勝誰負都是以後的事。現如今,他們的目標一致,掃清所有阻礙,確保西行商路暢通。
故而,盤踞西海郡的氐人成為明晃晃的目標和靶子。
如果這幾千人撤入大漠,尚且能留得大好人頭。假若是賴著不走,等待他們的只有死路一條。
氐將聽過秦璟大名,卻沒有真正的面對面打上一場,對傳言始終有些半信半疑。
如今大兵壓境,看到滾滾的黃沙,烈烈的戰旗,以及騎兵似狼群般的唿哨聲,派出打探的騎兵都生出幾分寒意。
這不是尋常的軍隊。
和他們遭遇,絕對會有一場惡戰。是否能守住西海城——不,能不能保住性命,棄城逃入大漠都是個未知數。
良久的沉默之後,有幢主大著膽子,建議苻將軍放棄守城,趁著敵人尚未發起進攻,盡速退入大漠。
「過居延澤即是柔然,七八月間,郁久閭、俟呂鄰、勿地延等部皆在附近遊牧。將軍同俟呂鄰氏有舊,可以金銀相贈,請其助將軍北撤。如其不肯擔上干係,不願出手相助,只需讓開道路供大軍經過即可。」
幢主並非無的放矢。
按照此計行事,固然會失去面子,卻能最大限度的保存實力。
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保住這幾千兵力,無論是在大漠中發展,還是尋機再次南下,都會有所依仗。如果不識時務,一門心思的撞南牆,和數倍於幾的敵人交戰,別說東山再起,怕是全都要交代在西海郡。
苻將軍沉吟良久,有心搖頭。如果就這麼放棄西海郡,他實在不甘心。可是,掃過眾人表情,心頭就是一沉。
很顯然,十個裡有九個想要撤走,剩下的那個未必想戰,僅僅是礙於顏面,正在左右為難。
「罷!」
氐將嘆息一聲,當下做出決斷,召集全軍,放棄西海郡,繞過居延澤,北入大漠。
「將軍,為拖延敵兵,需得留下一支騎兵殿後。」一名穿著長袍,髮束葛巾,卻是五官深邃,明顯有慕容鮮卑血統的謀士道。
氐將點點頭。
「再則,行動匆忙,帶不走的糧草皆要焚燬,城中漢人當盡數誅殺。」謀士繼續道。說話時,神情沒有半點變化,彷彿所言不是人命,而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氐將點頭,盡照謀士所言行事。
趁秦璟未至城下,氐將以最快的速度點兵,飛馳向北。
途中接連派出騎兵,打探西海郡內的變化。
知曉殿後部隊已經動手,遙望西海城方向升起的濃煙,氐將調轉馬頭,掃視萎靡不振、活似老婆積蓄一併被搶的眾人,揚聲道:「昔日先祖可入中原,以漢人為羔羊,我等亦能!」
「今日不過暫撤入大漠,他日再次南下,金銀、絹帛和奴隸任搶!」
聽到這番話,眾人的士氣總算有所提振。
氐將還要再說,突見遠處煙塵滾滾,五六騎自南飛馳而來。馬上騎兵皆身負重傷,滿身滿臉儘是血汙。
奔馳到近前,幾人都是滾落到馬下,全身癱軟,站都站不起來。
認出幾人是殿後部隊,自氐將以下全都變了臉色。
「怎麼回事?」
「稟將軍,是秦氏、秦氏!」一人傷勢相對較輕,摀住肩上的傷口,掙紮著抬起頭,沙啞道,「大軍出城不到一個時辰,敵兵即殺到!」
「殿後五百人,如今只剩下我等。」
「敵兵不入城,僅殺人!」
「我等拚死趕來,只為給將軍送信,敵兵此來,為的不只是拿下西海郡!將軍需得盡快……」
此時,天邊烏雲壓來,閃電爬過雲層,悶雷聲猶在耳邊。
氐將心頭巨震,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眺望西海郡方向,心慌一陣接著一陣,壓都壓不下去。這種感覺,讓他回憶起同慕容垂的那場惡戰。
征戰沙場多年,能平安活到今日,敏銳的直覺功不可沒。
想到這裡,氐將再不猶豫,行動甚至快於思考,大聲令眾人上馬,全速飛馳向大漠。
雷聲轟鳴,氐兵策馬狂奔。
狂風中,大雨傾盆。
西海城內的大火迅速熄滅,近萬騎兵繞過居延澤,策馬向北追襲。
雄健的蒼鷹穿透雨幕,發現逃跑的氐兵,發出響亮的鳴叫。
鳴叫聲傳出很遠,甚至撕開了雷鳴。
閃電砸下,照亮了雨中的玄甲黑馬。
嗚——
悠長的號角聲在雨中吹響,如重錘一般砸到氐兵心頭。
眼見追兵越來越近,本該在邊境接應的柔然部落卻遲遲沒有出現,氐將狠狠咬牙,下令調轉馬頭,借地勢迎戰反擊。
不跑了!
對方死咬住不放,照這個架勢,跑進大漠也未必肯放手。柔然部落遲遲不現身,其中肯定有不對,貿然闖入大漠,說不定還會當頭挨上一棍。
與其這般窩囊,不如拚死一戰!
「今日如能逃出生天,他日必以百倍回敬!」
氐將發下毒誓,下令吹響號角。
三千騎兵陸續調轉馬頭,排成一條長龍,以氐將為中心,先是策馬慢行,旋即踢動馬腹,以刀鞘敲擊馬背,發出陣陣似野獸般的呼嘯。
呼嘯聲中,戰馬開始狂奔。
見到氐將的反應,秦璟下令改變衝鋒陣型,繞過氐兵兩側,將這三千人全部包圍,儘量不放走一個。
「殺!」
雨約下越大,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劃過頸項,冰涼刺骨。
自上空俯瞰,兩支衝鋒的隊伍,彷彿是兩支利箭,即將相擊的一刻,一支突然分成三股,一股正面迎戰,兩股繞過左右,將對手徹底包圍。
騎兵一旦開始衝鋒,斷沒有中途撤還的可能。
眼睜睜看著己方被包圍,氐將咬碎大牙,目齜皆烈,握住長矛的手鼓起青筋,指關節近乎泛白。
嗡!
繞至兩側的騎兵以雙腿夾緊馬腹,鬆開韁繩,雙手開弓。
箭矢如雨飛至,氐兵一個接著一個倒下。
閃電劃開烏雲籠罩的黑暗,照亮一張張扭曲驚懼的面容。
戰場之上,無需講究仁義。
騎兵衝鋒,只為追求勝利。
氐將平舉長矛,不顧身後的哀嚎聲,一馬當先,猛衝入敵陣。
秦璟策馬上前,一槍挑開襲來的長矛,順勢向前一遞,直直穿透氐將的左肩。氐將著實凶悍,獰笑著握住槍桿,手中長矛再遞。拼著同歸於盡,也要將秦璟掃落馬下。
不承想,秦璟的力量超出想像,硬是將氐將從馬背挑起,猛地甩飛出去。
砰地一聲,氐將落在地上,小腿不自然的扭曲,肩上的傷口撕裂,血如泉湧。很快被雨水沖散稀釋,身下流淌紅色的血窪。
此時,雷聲轟鳴,閃電再次擊落,照亮秦璟的面容。
俊美依舊,冰寒更甚。
氐將勉強撐起身,喉嚨中發出咯咯的聲響。正要開口,胸口陡然間一涼,低下頭,長槍貫胸而入,直接從背後穿出。
大雨中,氐兵和秦氏僕兵絞殺在一處,鮮血染紅綠洲邊緣,順地勢匯成一條血河。
秦璟策馬衝殺,凡其過處,氐兵俱被挑落馬下。
最後一聲悶雷落下,戰鬥將近尾聲。
能戰鬥的氐兵已不足八百,並且半數帶傷。想到西海城內的慘景,秦璟直接下令:盡誅,一個不留!
羌人和羯人發出一聲聲快意的吼叫,甚至同拓跋鮮卑開始較量,看看誰殺死的氐兵更多。
到戰鬥結束,氐兵的屍體四處倒伏,秦氏僕兵開始清理戰場,遇上尚未斷氣的氐兵,都會直接給上一刀。
氐將攜帶的金銀和糧草,全部成了大軍的戰利品。大致清點之後,部分送回西海城,用於城內重建,部分由大軍消化。
秦璟率騎兵橫掃諸郡,多是採用以戰養戰的辦法。執行到今日,效果很是不錯。一戰接一戰打下來,他愈發清楚,手下這支騎兵只能進攻,不能用於防守,如果「安逸」守城,早晚會禍害到城內百姓。
「走!」
戰場清理完畢,戰死的秦氏僕兵盡數掩埋,氐兵的屍體則丟棄到大漠邊緣,任由狼群和禿鷲烏鴉吞噬。
秦璟躍身上馬,下令大軍繼續向北。
「向北?」染虎打馬走在秦璟身側,詫異道,「將軍要去大漠?」
「借道而已。」秦璟眺望北方,聲音沒有太大的起伏,卻讓染虎頭皮發緊,「柔然諸部,我很想再見識一下。」
再見識一下?
染虎猜不透秦璟的打算,但他知道,七八月間水草豐美,正是牛羊最肥的時候,這個時候去大漠,還是專挑部落下手,當真不是為了搶劫?
話說,秦將軍真是漢人?
「怎麼?」秦璟轉過頭,肩上蒼鷹微展雙翼,對染虎發出一聲鷹鳴。
「屬下就去安排!」染虎單手捶在胸前,心中暗道,他絕對是被雨水澆昏頭,想這些雜七雜八的作甚。搶劫啊,先祖的老本行,他詫異個什麼勁!
染虎以為秦璟是打算補充糧草,並不曉得,此時進入大漠,秦璟還有另一個打算。
南地政權更迭,桓容登上皇位,建康必會有一場風雨。風雨過後,無需多長時間,恐將兵指向北。
秦策有意遷都長安,建制稱帝。
雙方都有統一天下之志,決戰不可避免,戰鼓聲就在耳邊。
撫過蒼鷹的背羽,秦璟眺望大漠。
大雨停歇,烏雲散去,一道彩虹橫跨天邊,映著碧藍的天空,風景如畫。
殊不知,如畫的景色即將被號角聲撕碎,歷史的走向再次出現變化,一支騎兵就此深入大漠,開啟了秦漢之後,草原諸部的又一場噩夢。
建康
禪位詔書既下,經三省合議,定下大典的日期,並由謝安和王彪之共同擬定禪讓寶冊,交給桓容過目,其後在大典上宣讀。
司馬曜移居華林園,整日深居簡出,除了司馬道子幾乎不見外人。
王法慧鬧過一場,大致估算出王太后和南康公主的底線。見好就收,沒有繼續再鬧,而是派心腹婢僕入長樂宮,講明同司馬曜仳離之意,得到滿意回答,方才搬入華林園。
在大典之前,桓容未留台城,仍居青溪裡。待一切程序走完,才會正式入主太極殿。
謝安和王彪之過府,上稟國號之事。
桓容沒有半點遲疑,更沒翻開竹簡,直接道出一個字:「漢。」
「漢?」謝安和王彪之面露愕然,「此乃前朝……」
「有何不可?」桓容挑眉。
時逢亂世,北邊的國號一個接著一個,秦、趙、燕都出現過,也沒怎麼著。規矩都是薄紙,想撕就撕。他要是高興,定個「夏商周」又有何妨?
他就任性了。
至於後世人怎麼說,和他無干。
謝安和王彪之互相看看,想到三省一台合議,又想到術士卜笄得出的卦象,幾經思量,終究沒有出言反對,僅收回竹簡,口中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