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起兵之意
長樂宮中,綵燈高掛, 制燈的琉璃不停閃爍。
宮婢在廊下往來穿梭, 或托著漆盤, 或提著銅爐。行動間,裙襬似流雲浮動, 沙沙作響。燈光照耀下,發上點綴的銀飾熠熠生輝。
正殿門前,數名宦者側身而立, 都是豎起耳朵, 打起精神, 等候殿內的吩咐。
少頃,殿內傳出一陣絃樂, 繼而是一陣笑聲。
大長樂快步走出, 詢問銅爐備好沒有。
「已經備好, 骨湯業已熬製妥當。廚下正備羊肉。」
「嗯。」大長樂點點頭, 「菜蔬可齊備?」
「皆已齊備。」回話的宦者朝身後瞅了一眼,道, 「另有數尾海魚, 是廚夫新制的味道, 還有太后和官家吩咐的點心, 稍後一起送到。」
「去吧, 親自盯著,莫要出錯。」
「諾。」
大長樂轉身回到殿中,宦者略略鬆口氣, 繼而又心生喜意,看著同伴羨慕的眼光,禁不住有幾分飄然。
被冷風一吹,雙腳落回實地,得意的心情立即收斂,仔細盯著送來的各樣膳食,專心大長樂吩咐之事,不敢有半點馬虎。
能被大長樂看重,既是機遇也有風險。
事情辦得好,不愁沒有出頭之日。若是辦不好,今天飄得多高,日後就會摔得多慘。
殿內,立屏風被移開,兩排三足燈靠牆擺放,燈座以青銅澆築,上有臥虎花紋,可謂是栩栩如生。
燈光明亮,沒有半點煙氣,照得室內亮如白晝。
因是家宴,無需講太多規矩。
南康公主坐在上首,桓容次一席。
李夫人和慕容氏位在南康公主左側,桓偉桓玄同席,拉上桓胤、桓振和桓稚玉排排坐。
半大的少年和小孩看著在殿中表現的幻人,小臉通紅,不時拊掌喝彩。
去歲有西域小國入貢,香料彩寶之外,進獻數名幻人。這些人本領各異,有的能御獸,有的能仿鳥鳴召鳥至,有的能口中吐火,有的能斷舌再續。
看過兩次,桓容就不再感興趣。
挑出能御獸和仿鳥鳴的送給親娘解悶,餘下的全都送去西苑,專門給來朝貢的番邦使臣表演。
桓歆日前入宮,恰好見過幻人表現,聽其自稱有異能,得上天指點,不禁嗤之以鼻,當場展示隔空取物、令絹布自燃等術法。
如非李夫人深諳香料,他還會來一場燃香禱告,撒豆成兵。
「彫蟲小技,不過是障眼法,微不足道。」
「陛下切切辨清,莫要被人矇蔽。」
「昔秦始皇聽信方士,遣船海外尋仙,至終未有所得。今陛下有偌大海船,休言海外諸島,再遠也是去得。凡事需當謹慎,萬莫被此種術法所惑。」
桓歆語重心長,話中頗具深意。
桓容細品其言,再次確認,這位曾被視為牆頭草、極好鑽營的兄長,的確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單是這番規勸之言,就十分難得。不是真心為他好,未必能說得出來。
需知魏晉時期玄學大盛,修仙養生成為風尚,寒食散一度流行。桓漢建立之後,風氣雖有好轉,玄學依舊是上層社會的主流。
桓歆這番話,無異是在告誡桓容,養生之道可取,尋仙之路需得謹慎。
潛台詞就是:秦始皇聽信方士之言,派船往海外尋仙山,勞民傷財,至死未能如願。沒有萬全的把握,千萬不要倣傚。
秦皇統一六國,稱始皇帝,對海外的瞭解卻不夠。
如果去過海外諸島,豈會被幾場簡單的幻術和三言兩語矇蔽。
現如今,桓漢造出三桅大船,船隊規模不斷擴大,海上航路日趨完善,途經的島嶼不知凡幾。在這些島上,仙人沒見一個,未開化的蠻夷卻是見了不少。
蠻夷不識教化,有的還在茹毛飲血,同野人無異。
這樣的地方會有仙人?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真有仙人,也會在凡人無法尋到的地方。身為一國天子,當心繫天下萬民,此類虛無縹緲之事,還當慎之又慎。
想要延長壽數,大可多學養生之道。
桓歆離開後,桓容將他的話轉告南康公主。
無他,以道士的身份說出這樣規勸之語,當真有幾分稀奇。
南康公主聞言,輕笑道:「本就是如此。」
自古以來,求仙問道者不知凡幾,史書的記載同樣不少。可真實的仙人什麼樣,有幾人見過?
前朝玄學大盛,求仙的著實不少。
結果呢?
成仙的沒見著,嗑寒食散嗑到腦筋不正常的倒有不少。
古人敬畏鬼神不假,在某些方面卻是相當務實。
自那日之後,桓容對身處的時代有了進一步認識,時常感嘆,以後世的記載來觀當下,實是不合時宜,甚至會走偏方向。
撇開被桓歆鄙視的幾個幻人,被送入長樂宮的兩人確有真本事。
一人能御走獸,同虎豹共居。
據其所言,祖上本為匈奴人,幼時遭遇部落仇殺,被山中的豹子養大,十歲仍不曉得人語,同野獸無異。後被路過的騎兵捕獲,差點被當做妖人殺死。
還是領隊之人認出他身上的圖騰,方才保得一條性命。
因他無法上馬打仗,因經歷被他人忌憚,乾脆離開部落,自行謀生。依靠獨特的本領,同西域胡行走各地,賺取錢財。
奈何命運多舛,收留他的西域人遭遇賊匪,此人雖保住性命,卻一夕淪為奴隸。
依舊是憑藉御獸的本事,在奴隸中脫穎而出,被賣給了一支大部落。此番隨入貢的隊伍入桓漢,使盡渾身解數,希望能得桓容青眼,今後能得安穩。
虎女和熊女同樣能御虎豹,同此人的本領卻是不同。
看過他帶來的幾隻小獸,瞧見做出各種討喜動作的山貓,殿中人不時發出一陣笑聲。
尤其是桓玄和桓稚玉,兩人湊到一起說話,四隻大眼睛圓滾滾,看著跑到身邊的小山貓,滿滿都是喜愛之意。
銅爐擺上,御獸之人領賞退下。
幾隻山貓跟在他的身邊,一隻乾脆爬到他的肩上,看得幾個小孩雙眼發亮。
少頃,能仿鳥鳴的幻人入殿。
因天色已晚,無法召群鳥至,表演的精彩程度未免打了折扣。然而,對第一次看到此類表演的桓胤三人來說,仍是十分稀奇。
幻人身材中等,不似西域胡高鼻深目,膀闊腰圓。論五官長相,完全就是個漢人。
事實的確如此。
兩漢時,他祖先奉命遷至西域墾荒。數代繁衍下來,在當地扎根。漢末戰亂,胡人搶占西域,他一家都淪為羊奴。
幸虧有這份學鳥鳴的本領,才免去更加悲慘的命運。
隨入貢的隊伍抵達建康,見到桓容,知道眼前就是讓西域胡俯首稱臣的桓漢天子,幻人禁不住鼻根發酸,生出「終于歸家」之感。
此時此刻,幻人身著綵衣,未戴冠,髮髻上同樣束著彩布。
不見他張嘴,已有鳥鳴聲響徹殿中。
畫眉、黃鸝、喜鵲……各種各樣的鳥鳴聲交織,分外悅耳。
鳥鳴聲中,幻人舞動四肢,抖動系在雙臂上的彩布,倣傚鳥兒振翅。
忽然間,清脆的鳥鳴聲一頓,一陣猛禽的鳴叫聲乍然響起。幻人的舞動變得急促,動作的幅度約來越大,很有威風凜凜之感。
在他表演時,幾隻鵓鴿飛入殿中,盤旋在幻人頭頂,發出咕咕的叫聲。
最圓胖的一隻,甚至飛落扇了幻人一翅膀,叫聲裡帶著明顯的憤怒,彷彿在表示:不對!叫得再像也不對,長相完全不一樣!
有一隻帶頭,所有的鵓鴿接連俯衝,活似一隻只小型轟炸機。
幻人的表演中被中途打斷,看著盤旋在頭頂的鵓鴿,摀著被扇紅的腦門,半晌不知該如何是好。
疼倒是不太疼,可他一開口就被扇,表演該怎麼辦?
這樣的情形,委實有幾分滑稽。
桓容看向位在上首的南康公主,見親娘也是面帶驚訝,當即放下羽觴,起身離席。
見天子走來,幻人忙伏身在地,額前冒出冷汗,口中稱罪。
桓容笑著道:「起來吧,這是意外,不怪你。」
說話間,舉起右臂,接住飛落的鵓鴿,遞到滿臉期待的桓稚玉面前,笑道:「這是阿圓,很調皮。」
鵓鴿咕咕叫了兩聲,瞧見宮婢送上的鮮肉,立即叼起一條。
桓偉桓玄早已經習慣。在他們的印象中,養在台城裡的鵓鴿本就該吃肉。
其他三人則是不然。
見鵓鴿一口接一口叼起鮮肉,桓稚玉瞪大雙眼,頓覺不可思議。桓胤和桓振不再小大人一樣,臉上都是大寫的「懵」。
鴿子吃肉?
偶爾為之還是習性如此?
如果是前者,還可以當做例外。如果是後者,三的世界觀都將產生動搖。
「賞彩絹一匹,羔羊半扇。」
表演中斷,非但沒有懲處,反而另有賞賜,幻人大喜過望,當即伏地謝恩。
鵓鴿陸續飛落,圍著鮮肉爭搶。
桓胤三人看得目不轉睛,滿臉都是驚嘆。
桓容回到席上,解下阿圓帶來的竹管,取出裡面的絹布。看過北邊送回的消息,笑容微斂,一抹凝色稍縱即逝。
「可是北邊有不對?」南康公主察覺,轉頭低聲問道。
「秦國同高車烏孫決戰朔方城下,鏖戰數日,大勝,獲烏孫昆彌,斬狄氏首領,殺敵五千,擄賊兵萬餘。」
桓容將絹布遞到南康公主面前,低聲道:「另,秦兵在戰中用武車,斬斷烏孫高車大軍,其戰法頗類幽州州兵。」
身為晉朝大長公主,桓漢太后,南康公主的政治和軍事嗅覺都是無比敏銳。
聽到桓容所言,眉心立刻皺了起來。
「阿子,不可不防。」
桓容點點頭。
「明日朝會之後,我會留謝司徒和郗中書詳談。此前的盟約,怕是……」
接下來的話,桓容沒有訴之於口。不是不曉得如何說,而是話到嘴邊,又生生的嚥了回去。
南康公主沒有追問,看著陷入沉思的兒子,暗暗嘆息。
李夫人傾身靠近,表情中帶著詢問。
「阿姊,可是出事了?」
「北邊的事。」南康公主點到即止。李夫人冰雪聰慧,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慕容氏知曉自己的身份,縱然好奇也沒有開口詢問。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到桓偉和桓玄身上,偶爾看向桓胤三人,心中不免思量,未來的皇太子,九成會是這三人中的一個。
突如其來的插曲,並未影響到這場家宴。
銅爐送上,片好的羊肉和菜蔬逐一擺好。
南康公主和桓容最先動筷,桓偉桓玄為幾個從姪「演示」。桓稚玉年紀最小,避免被滾湯濺到,由阿黍在一旁伺候。
用過膳食,宮婢又送上點心。搭配著蜜水,幾個小孩都吃得無比盡興。
以桓石秀和桓嗣等人的「身家」,自然不會虧待自己的兒子。然而,同樣的材料,因製法和廚夫的手藝不同,做出的口味卻是大不一樣。
桓偉桓玄好甜,桓胤三人也是一樣。
看著幾個小孩滿足的樣子,桓容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讓宮內的廚夫開動腦筋,多研究一些花樣。到時,憑著這些點心,也能將小孩拐帶過來。
宮宴之後,桓胤三人被留在長樂宮。
依照桓容的想法,人既然來了,自然要留在宮中,慢慢觀察教導。太極殿未免過於醒目,長樂宮則不一樣。
以太后之尊,留幾個孫輩陪在身邊,實是合情合理,任誰也說不出什麼。
一夜無話。
翌日早朝,三省急報雪患。
據飛送的奏報,遭遇大災的的是長沙、湘東和衡陽三郡。
誰也沒能料到,荊湘之地會突降暴雪,事先沒有提防,災情委實不輕。
「開府庫,從江州調糧。災銀自國庫發。」
瞭解過災情,桓容當殿下旨,撥付銀糧賑災,並嚴令,凡地方官員,誰敢貪墨災銀,必從嚴懲處,家人連坐。
不等朝會結束,已有府軍懷揣聖旨,飛馳出京。
朝議結束之後,桓容喚住謝安、郗超和賈秉三人。王獻之和謝玄同被留下,商議北地之事。
君臣幾人坐在殿內,桓容取出絹布,交給謝安等人傳閱。
知曉具體內容,猜出桓容背後的用意,王獻之最先出聲:「陛下之意,可是待烏孫高車盡逐,就要起兵伐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