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桓容上表
盱眙屬臨淮大縣,歷史久遠,春秋時名善道,曾為諸侯會盟之地。
秦始皇統一六國,實行郡縣制,盱眙始建為縣。先屬泅水,後歸東海。秦末天下大亂,項梁擁立楚懷王之孫於此建都,號召天下英雄。
西漢立國之後,盱眙曾先後屬荊、吳兩國。其後國廢歸入沛郡。漢武帝置臨淮郡,盱眙又從沛郡移出,改治臨淮,為臨淮都尉治所。
此後經新朝、東漢至三國,盱眙一度歸於東海郡和下邳郡。魏國後期,還曾因戰亂民少成為棄地。
司馬氏代魏之後,朝廷劃出下邳屬地重置臨淮郡,盱眙再歸臨淮。直至東晉太和年間,該縣始終是臨淮郡治所。
桓容一路西行,沿途留意幽州轄下郡縣,派遣私兵健僕打探消息,其後綜合記錄成冊,確定盱眙最適合改置州府。
一來,盱眙歷史悠久,地理位置重要,和彭城相距不遠,方便打探北方消息;
二來,盱眙的轄地在郡內數一數二,適合開墾耕地,墾荒種植;
三來,該縣在永嘉年間即有流民湧入,人口屬郡內最多,方便發展生產、開闢貿易;而流民的基數大,同樣方便桓容撿漏;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臨淮治所在縣內。
桓容想要拔除釘子,掃除攔路虎,像在鹽瀆一樣幹脆利落的滅掉地頭蛇,最適合在此地「動手」。
一旦障礙掃清,便能設法選賢任能,再郡縣內安插人手,拓展人脈,徹底掌握臨淮郡,繼而將整個幽州納入掌中。
計畫很好,要實行卻有一定困難,人手就是個大問題。
對此,桓容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抓緊撿漏。
前往盱眙的路上,鐘琳被請入武車,共商幽州之事。
茶湯送上,桓容沒有著急開口,而是沉思半晌,將需要實行的步驟一條條列在紙上。因有部分是臨時想到,記錄下的內容十分繁雜,沒有什麼條理,換成尋常人看到,八成會一頭霧水。
鐘琳則不然。
看著桓容一項接一項列出,他的表情由平靜轉為驚訝,驚訝變為震驚,繼而成為欽佩。到桓容落下最後一筆,已是盯著紙上的墨跡出神,久久回不過神來。
桓容放下筆,摘出其中一頁,遞到鐘琳面前,開口問道:「我欲依此行事,孔璵以為如何?」
「善!」鐘琳拊掌笑道,「明公之謀大善!」
桓容又提筆圈出兩項,道:「我聞淮南郡太守與袁真乃是姻親,彼此交情莫逆。此番袁真擁兵占據壽春,他九成隨之叛晉。」
說到這裡,桓容頓了頓,神情肅然。
「離開建康之前,我曾大致瞭解幽州下轄郡縣的官員。臨淮、淮南以及陳郡三地太守有親,淮南和陳郡太守更為從兄弟,其家族祖上曾為吳國官員,在郡內樹大根深,屢有不滿晉室之語傳出。」
桓容收緊十指,表情中浮現幾許凝重。
「若是淮南太守隨袁真叛晉,臨淮和陳郡怕也在左右搖擺。時日長了,難保會是什麼態度。」
「明公緣何得此結論?」鐘琳問道。
「孔璵是在考我?」桓容挑眉。
「僕不敢。」鐘琳嘴裡否認,眼中卻帶著一絲笑意。
桓容搖搖頭,明白鐘琳是想藉機提點自己,乾脆道:「自進入幽州以來,我的身份早不是祕密。」
車隊過郡縣時,打出刺使旗幟,當地太守縣令均率下屬官吏出迎,言辭之間多有恭維,卻無一人提及壽春之事。
若是離得遠,消息不暢通,尚且情有可原。
臨淮郡就在淮南郡邊上,當地的官員會不知道壽春有變?不曉得桓容將有去無回?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結果倒好,從上到下、從太守到縣令,都是表面恭恭敬敬,滿口讚揚,背地裡各有謀算,連個暗示都不願意給。
八成早視他為「死人」。
這樣的表現,說暗中沒有貓膩,可能嗎?
傻子都不會相信!
「明公將州府改置臨淮,掌控郡縣政務,必先整治當地豪強,清理衙門官員。」見桓容說得明白,鐘琳也不再賣關子。
臨淮太守和盱眙縣令首當其沖。
「我知。」桓容點點頭。
初來乍到,想要在當地立穩腳跟,必得雷霆手段,無論如何都要見一見血,才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如果人手夠用,桓容很想將臨淮治所的官員吏目群全部換掉,一網打盡。
奈何不具備條件,都滅掉沒人幹活,只能抓大放小,先朝「起帶頭作用之人」動手,給他人一個警告。
剩下的人老實則罷,不老實的話,等他抽出手來,在流民中篩選幾回,大可以逐個替換,挨個收拾。
「我將上表朝廷,言明壽春之事。為剿滅叛軍,須得在幽州境內徵兵,數量不下兩千。」
魏、晉刺使有領兵和單車之別。
桓容為單車刺史,假節都督幽州諸軍事,未加將軍號,即是平時不領兵只問政事,僅在戰時有調動軍隊的權力,並可斬殺違反軍令之人。
乍一看,這個安排並沒什麼。但聯合壽春之事仔細想想,不難明白,從最開始,朝廷就在防備他。
身為豐陽縣公,有實封,食邑五千戶,桓容手中握有五十虎賁和千餘私兵,戰鬥力在北伐時得到檢驗,以同等的兵力,對上北府軍和西府軍都能拼上一拼。
如果授封領兵刺使,桓容的權力將增大數倍,可以隨時征發流民為州兵。一旦握有兵權,早晚尾大不掉,再想算計甚至掌控他,無異於難如登天。
桓大司馬就是最好的實例。
想走到這一步很難,但總要防患於未然。畢竟桓容是桓溫的親兒子,難保不會走上和親爹一樣的道路。
想通其中的關節,桓容不由得冷笑。
一場殺身之禍被他躲過,不代表事情就這麼算了。
袁真既然占據壽春,那就讓他繼續占著。只要他沒有馬上投靠胡人,自己甚至可以幫上一把。
有這伙叛軍在,他才能光明正大行使「戰時」的權力,更可以趁機清理手下官員。
一個「違反軍令」的帽子扣下來,甭管是太守還是縣令,全部一擼到底,不服者直接依軍令斬殺。
防備他擁兵自重?
那他就擁給他們看!
壽春的叛軍擺在那裡,朝廷沒有證據,照樣奈何他不得。
想算計他?
不妨嘗嘗挖坑自己跳的滋味。
「明公可想好了?」鐘琳正色問道。
第一步邁出,必定再難回頭。
桓容頷首。
他讓秦璟給袁真帶話,為的是說動對方和他共同演一場戲。
互助互幫,對空放槍,做給朝廷看。
袁真可以繼續在壽春呆著,不至於帶著全家老小逃亡北地,背上投靠胡人的罵名,為世人唾棄;自己正好趁機征發州兵、擴充私兵,收攏當地各方勢力。繼而扎根臨淮,向整個幽州動手。
「明公,袁真已為叛臣,且同大司馬有舊怨,此計的確可行,然變數仍在。如袁真首鼠兩端,一邊答應明公一邊暗通北地,一旦事情泄露,明公亦將身陷險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禍上身。」
鐘琳的意思很明白,借壽春之事上表可行,同袁真聯合則要再議。
「孔璵的顧慮我很清楚。」
「那……」
桓容搖搖頭,截住鐘琳的話,手指習慣性的點著桌面。見窗外又飄起細雨,將狼皮製成的斗篷蓋在腿上,低聲向鐘琳道出一個祕密。
「袁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聽聞此言,鐘琳瞳孔緊縮,心頭巨震。
袁真重病?
如果情況屬實,此事大有可為!
「明公,此言當真?」
「當真。」桓容點頭。
兩成利益不是白送,秦璟不只為他帶話,更透露一條重磅消息:袁真病重。
從秦璟的話中推測,袁真的這場病非同小可,很可能藥石無醫。再糟糕點,甚至熬不過幾月,很快就將一命嗚呼。
袁真統領豫州多年,身為一方大佬,宦海沉浮半生,自然不缺計謀手段。可惜兒子卻及不上老子,魄力手段不及親爹五分。
若是他病死,袁氏定然群龍無首,立即會分崩離析,成為他人眼中的一塊肥肉。
「必須趁他還在,請下徵兵的官文。」
渣爹想要借刀殺人,褚太后想搾乾自己最後的利用價值,前提都是袁真活著,並且生龍活虎,能帶兵打仗、揮刀砍人。
由此,桓容大膽推測,袁真病重的消息還是祕密,至少建康和姑孰都沒有得到消息。
「明公,事不宜遲。」
知曉袁真命不久矣,鐘琳比桓容更形焦急。
要動手就趁快,必須快刀斬亂麻。
哪日消息隱瞞不住,這面大旗可就沒法扯了。
「僕以為無需等到盱眙,明公可立即寫成表書,遣人快馬加鞭送入建康。並將消息透露給公主殿下知曉,借留在建康的人手在城內散佈消息,助明公達成此計。」
以桓容的身份地位,壽春的消息都能被死死瞞住,想必建康百姓甚至部分朝廷官員都被蒙在鼓裡。
既然如此,無妨將消息放大,讓建康人都知道,壽春乃至淮南郡已被袁真掌控,朝廷竟一直無所作為,反而千方百計隱瞞。
桓容身為幽州刺使,有責任剿滅叛臣,手下軍隊不夠,自然要從州內徵兵。
朝廷答應便罷,如不答應,還有更多的後手等著。
論起玩計謀手段,桓容或許不是褚太后等人的對手,但調動輿論支持,深居台城的褚太后卻要差桓容一截。
必要時,渣爹的名頭也可以用一用。
沒道理別人將他算計到骨子裡,他卻不能反過來利用。
桓容已是下定決心,既然要撕,那就撕個徹底;既然要黑,那就黑到不容其他顏色存在,讓對手如陷深淵,整日心驚膽顫,覺都睡不安穩!
逼急了他,巴掌大的小魚亮出一口獠牙,瞬間進化食人魚。哪個敢伸手,皮肉不算,骨頭都能給你咬碎!
「上表如何寫,我已有腹案。不過還需孔璵幫我潤色一番。」
「諾!」
車外細雨綿綿,桓容鋪開竹簡,提筆飽蘸墨汁,懸腕簡上,深吸一口氣,落下了第一行字:「臣桓容啟陛下:臣授封幽州刺使,近至臨淮,聞壽春之變,叛臣袁真擁兵據城,大驚……」
天空中陰雲籠罩,冷風捲著雨水飄灑飛落,瞬息連成一片。
車廂內光線幽暗,阿黍點燃兩盞三足燈,燈足恰好嵌入矮桌邊角。
燈身內部有特殊的構造,火光搖曳中,不聞半點煙氣,僅有橘紅的火光的騰起,映亮執筆人的一雙手,修長、白皙,落下的字卻如刀鋒一般。
僅掃過兩眼,阿黍便不著痕跡的移開目光。
這份上表不是她該看,也不是她能看。但從目光所及的內容,她完全可以肯定,表書遞送建康,必將掀起一場風雨。
無論下發的官文如何,都無法阻擋郎君的腳步。
如果說鹽瀆是郎君掙脫桎梏的第一步,幽州必將成為他立身的根本。
然而,身在建康的公主殿下又將如何?
阿黍低下頭,用力咬住嘴唇,盯著半掩在衣袖內的手指,看著微微泛白的指尖,心頭飄過一層陰雲。
表書一揮而就,桓容看過兩遍,當即交給鐘琳潤色。其後鋪開絹布,寫成給南康公主的書信,仔細塞入竹管,系到蒼鷹腿上。
「去吧。」
蒼鷹豎起翎羽,明白表示老子不爽,不能做白工。
桓容笑了笑,自櫃中取出一盤肉乾,同時拂過蒼鷹的背羽,道:「等你回來,給你新鮮的羊肉。再者說,到了阿母那裡還愁沒有好東西吃?」
蒼鷹似乎聽懂了,不情願的吞下三條肉乾,對著桓容鳴叫一聲。
「我就說成精了。」
桓容低聲嘟囔,順勢推開車窗,目送蒼鷹振翅飛遠,任由雨水打在臉上,許久動也不動。
「郎君,小心著涼。」阿黍將斗篷披在桓容肩上。
「阿母應該搬入青溪裡了吧?」桓容依舊望著車外,出口的話貌似問句,卻不像要得到回答。
阿黍沒出聲,取出一隻精巧的香爐,揭開爐蓋,放入一小塊暖香。
熟悉的香氣縈繞鼻端,桓容緩緩舒了口氣。回過身時,鐘琳已經停筆。
桓容活動兩下手指,又取出上表專用的竹簡,將潤色後的內容重新抄錄。
大概兩刻種的時間,幾匹快馬從車隊奔馳而出,馬上騎士攜帶裝有表書的木匣,冒雨馳往建康。
車隊繼續前行,穿透雨幕,身後留下一條條被雨水覆蓋的轍痕。
「明公,還有半日將到盱眙。」鐘琳道。
「嗯。」桓容點點頭,目光再次轉向車外,嘴角帶著一絲神祕的笑:「到了盱眙,可按計畫行事。」
「諾!」
淮南郡,壽春
送走秦璟一行,袁瑾帶人匆匆返還。剛行到正室門外,就聞到一股苦澀的藥味。
袁瑾心頭一跳,顧不得換下半濕的外袍,大步走進室內。
繞過立屏風,藥味更加濃重。
兩名醫者立在榻前,均是眉心深鎖,滿面難色。一名婢僕跪在地上,手中托著半碗湯藥,另外半碗潑灑在地,似流淌的黑血。
袁真彎腰伏在榻邊,一陣強似一陣的咳嗽,之前服下的湯藥盡數被嘔出,臉色白得嚇人。
「阿父!」
袁瑾大驚失色,幾步撲到榻前,小心的扶住袁真,不顧被汙物沾染,親自為他奉上湯藥。
袁真無力的推開湯藥,繼續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阿父?」袁瑾愈發焦急。
「水……咳、咳!」
「快取水來!」
婢僕因腿麻反應不及,被袁瑾一腳踹中,咚地一聲倒在地上,後腦撞上桌角,來不及出聲便昏死過去。
立即有童子將她拖了下去,迅速送上溫水。
「阿父可能用些?」
袁瑾試過水溫,確定不燙才用調羹喂給袁真。
溫水入口,滋潤了乾澀的喉嚨,袁真緩緩舒了口氣,總算能服下湯藥。
地上的汙物被迅速清理乾淨,醫者上前診脈,重新開出藥方,親自下去熬藥。
袁真擺手將眾人遣退,只留袁瑾在身邊,沙啞道:「我怕是不成了。」
「阿父!」
「聽我說,」袁真用力握住袁瑾的手腕,手背瘦得只剩一層皮,血管根根鼓起,「我之前一步行錯,致使多年努力毀於一旦。又自作聰明,意欲三家投靠,更是錯上加錯。」
袁瑾用力咬牙,眼底泛起血絲。
「都是桓溫害您!」
袁真搖搖頭,笑容裡帶著諷刺,「如果晉室稍有擔當,桓元子未必能得逞。歸根結底是我信錯了人,才落到今日地步。」
「阿父?」
「記住,西河秦氏必將崛起,將來有一日……」
袁真又開始咳嗽,飲下半盞溫水,方才繼續說道:「晉室已是朽敗不堪,褚蒜子縱有手段,到底不能代替天子。何況她行事過於狠辣,不留餘地,凡能利用者皆不會手軟。」
袁真咳嗽兩聲,話中諷意更深。
「我是沒想到,自己也會淪為棄子、廢子!幸虧有秦玄愔截住桓容,不然的話,我死不要緊,袁氏全族都將被帶累,恐怕一人不存。」
正如桓容之前預料,知其赴任幽州,正往淮南行來,袁真的確存了殺他之心。
然而,秦璟突然借道壽春,將他的計畫打亂,歸來時又帶回桓容的口訊,袁真幾番思量,怒氣頃刻消散,隨之而來的全是後怕和慶幸。
「如果桓容死在淮南,哪怕不是我動手,最終也會算在我的頭上。」
袁真鬆開袁瑾的手腕,轉而扣住他的肩膀。
「褚蒜子、桓元子,再加上建康的士族高門,各個都是執棋之人,你我都成盤上卒子,想要保命,必須兵行險招。」
「阿父真想同那小賊聯手?」袁瑾皺眉,口中毫不客氣。
「不然又能如何?進退維谷之間,已是沒有退路。」
「郗使君同阿父有舊,難道不能幫忙?」
「郗方回?」袁真看著袁瑾,不禁嘆息一聲,「阿子,你要記住,權勢利益面前,哪怕親情亦能捨棄。」
何況他懷疑送桓容來幽州的背後,京口同樣做了推手。
「可……」
袁瑾還想再說,卻被袁真打斷。
「我意已決,你立即安排人手,帶上我的親筆書信去盱眙。現如今,這是為袁氏留存血脈的唯一辦法。」
「諾!」
袁瑾縱然不願,也只能恭聲應諾。
※※※烏鴉的小科普※※※
首鼠兩端:
《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武安已罷朝,出止車門,召韓御史大夫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禿翁,何為首鼠兩端。'」
首鼠:鼠性多疑,出洞時一進一退,不能自決;兩端:拿不定主意。 在兩者之間猶豫不決右動搖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