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發威一
車隊抵達盱眙城外,已臨近傍晚時分。
天邊依舊掛著陰雲,空氣潮濕,卻遲遲沒有落雨。
城門將要關閉,守城的郡兵嚴查過往行人,凡是竹筐布袋必要打開檢查。偶爾有百姓背著雜貨出城,少見有往來的商旅和行人入城。
桓容覺得奇怪,上次路過尚未如此。派人打聽才知,日前有一股賊匪裝作商旅,躲過城門衛的檢查,入南城犯下大案。
偷盜搶劫不算,竟還傷了人命。
兩支過路的商隊盡數被屠,貨物錢財均被搶劫一空。商隊歇息的客棧也遭了殃,一場大火燒燬半數屋舍,掌櫃夥計全葬身火海。
慘案駭人聽聞,朱太守親自下令嚴查。
為防止賊匪再次作案,嚴令城門每日卯時末開,酉時前就要關閉,凡有可疑之人一律捉拿下獄。
凡查明有罪者依律嚴懲。
查明無罪者,有黃籍的當天釋放,有白籍的核查同鄉後再行放歸。連白籍都沒有的直接發為田奴,哪怕是剛到盱眙城外的流民也是一樣。
明面上看,此舉是為肅清匪患,保障城中百姓安全,算是英明舉措。
事實卻截然相反。
凡是被抓捕之人,無論是不是有戶籍,除最初放還的少數幾人,餘下都失去蹤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家人至縣衙詢問,得到的回答都是「人已放歸」。
至於為何不見?
那就不是縣衙的問題。說不定是路上遇匪,要麼就是故意躲藏,令家人前來訛詐!
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突然失蹤,多數人家攝於縣衙至威,只能自認倒霉,少數人家失去家中的頂樑柱,猶如當頭一記霹靂,生活再難維繫。
錢實等人在城外一番打探,得知有不下數十戶人家遭殃,其中有兩家寡母失去獨子,竟是一根腰帶吊死在房樑上。
「太慘了。」說話的流民姓賈名秉,年約四旬,短袍和布褲稍顯得破舊,卻是乾乾淨淨,臉上和手上也沒有塵土泥沙,同其他流民很不相同。
賈秉一邊說一邊嘆氣,接過錢實遞來蒸餅,自己不吃,而是掰開分給周圍五六個孩童。
孩童明顯是餓極了,接過蒸餅就開始狼吞虎嚥,一個兩個都噎得直翻白眼,仍舍不得將嘴裡的蒸餅吐掉。
「郎君見笑。」
賈秉告罪一聲,連忙擰開水囊。孩童們沒有再爭搶,而是先給噎到的同伴,隨後逐個傳遞下去。
「都是可憐人,這兩個小的剛從北地逃來,親父入城找活幹,親母去尋,都是一去不回。」
聽著賈秉的話,聯繫到城中之事,錢實不由得握緊雙拳,又留下一袋蒸餅,轉身急往桓容處回報。
為方便行事,車隊在途中便撤去旗幟,到達盱眙之後也未急著入城。
桓容剛用過膳食,正坐在火堆旁,捧著一碗蜜水和鐘琳商議何時動手,忽見錢實大步走來,表情陰沉,似風雨欲來。
「使君!」
錢實抱拳行禮,將打探出的消息逐一道明。說到最後,更是眼冒怒火,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僕以為,這事情內有蹊蹺,恐怕是賊喊抓賊!」
「何以見得?」桓容放下漆碗,示意錢實詳述。
「僕早年行走各地,見識過不少賊寇的手段。這樣入城殺人放火,肆無忌憚,不是膽大包天就是城中藏著內應。而有內應的的賊匪,又能在犯下大案後全身而退,極可能同縣衙之人勾連。」
錢實的性格素來沉穩,少有如此激動,顯然此事觸及他的痛處。
「僕有親族曾為散吏,無辜被搆陷下獄,全家男子被賊捕掾帶走,名是問話,卻都是一去不回。最終查明,全都成了縣中豪強的私奴!」
和田奴相比,這樣的私奴比牲畜不如,死活都無干係,只要不泄露消息,絕不會有親族來找。
事情過去多年,今番提起,錢實仍怒氣難消。
在他看來,搶劫商隊很可能是縣衙內有人同賊匪勾連,而失蹤的壯丁多半是被充作豪強私奴,家族沒有實力,根本找不回來。
桓容思量片刻,開口道:「錢實,勞煩你再走一趟,將透露給你消息之人帶來。典魁,你帶上三十人去流民聚居處,講明條件,凡是願意應徵的必要給足鹽糧。」
「諾!」
兩人齊聲應諾,開始分頭行事。
「蔡允。」
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蔡允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被甘大推了推才如夢方醒,三步並做兩步走到桓容面前,躬身道:「僕在!」
「你帶人去林中伐木,製作木槍長矛,具體如何做,我會令人指點。」
「諾!」
蔡允高聲應諾,興沖沖帶著甘大等人奔向林中。這還是桓容第一次用上自己,哪怕只是砍樹,也必須好好表現!
「明公是打算提前動手?」鐘琳道。
「嗯。」桓容點點頭,折斷一根枯枝丟入火堆。
焰心傳出噼啪聲響,火光跳躍中,映亮桓容嘴角的一絲淺紋。
「本欲徐徐圖之,然良機送到眼前,怎好就此錯過?」
鐘琳點點頭,轉身見到歸來的錢實,開口道:「明公,錢司馬將人帶過來了。」
「嗯?」
桓容聞聲抬頭,不由愣了一下。
錢實帶回來的不只是賈秉,還有兩個身著短袍布褲,面容清癯的壯年男子。
「姑臧賈秉,見過桓使君。」
賈秉拱手揖禮,氣度超然,彷彿瞬間換了個人,與之前截然不同。
「你認得我?」桓容現出幾分詫異。
「僕並不識得使君,卻識得這些大車。」賈秉微微一笑,實話實說,「日前使君率眾入城,僕曾看過兩眼。因車轍超出尋常,就此記在腦中。」
桓容回頭看看大車,皺了下眉。如果賈秉能輕易認出,想要瞞住城內人想必十分困難。如此看來,提前動手果然是對的。
收回思緒,轉向立在面前的賈秉,桓容開始仔細打量。
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很奇怪,類似荀宥鐘琳,卻又像是多了些什麼。
「賊匪之事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使君如有懷疑,可明日入城後仔細打探。」
「你是故意將兩件事一併道出?」
「是。」賈秉沒有否認,「僕以為二者均有內情。」
「之前主動向錢實透出消息,目的為何?」
「自然是為見使君。」賈秉再次拱手,「僕不才,欲投效使君。」
「……」這是不是太直接了點?謀士該有的含蓄呢?
見桓容面露疑色,賈秉心中清楚,苦候多年才得此良機,是否能令家族翻身,成敗就在此一舉。
「不瞞使君,僕祖上也曾封侯拜爵,永嘉年間,僕大父在朝仕惠帝,曾於洛陽大敗劉聰。」
桓容對晉惠帝有幾分瞭解,蓋因他有個皇后叫賈南風,直接導致了西晉八王之亂。劉聰是哪個?好像是某個匈奴首領?
桓容搖搖頭,他當真不太熟。
這人姓賈,該不會和賈南風有關係?
不過,賈南風之父祖籍平陽,和在涼州的姑臧完全搭不上邊。
那是遠親?
桓容思緒亂飛時,鐘琳突然「啊」了一聲,面上驚訝難掩。
「孔璵?」桓容轉過頭,表情中帶著疑問。
「明公,僕方才想起姑臧賈氏。」鐘琳看向賈秉,正色道,「郎君祖上可是魏壽鄉侯賈詡賈文和?」
「正是。」
啥?!
見賈秉點頭,桓容控制不住的瞪大雙眼。
賈詡?
那個先事董卓,後歸張繡,最後歸順曹操,身為曹魏開國功臣,被拜為太尉的三國猛人?
咕咚。
桓容下意識嚥了一口口水。
正史他瞭解不多,但在演義中,賈詡可是算無遺漏,和鬼才郭嘉並列的謀士,有毒士之名!
縱然眼前不是本人,桓容也感到一陣陣心跳加快。
摀住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小心臟,桓使君很沒有真實感。雖然說要撿漏,可沒想到是如此大漏,還是主動上門!
視線掃過跟在賈詡身後的男子,知曉他們是賈詡的從兄弟和外兄弟,桓容的耳邊彷彿奏起了交響樂。
大漏主動上門不算,更要買一送二。
借助長袖遮掩,桓容狠掐一下大腿。
果然是物極必反,倒霉到極點就要開始走運?
「明公。」鐘琳忽然開口。
「孔璵何事?」桓容轉過頭,嘴角咧到耳根。
「形象。」鐘琳抖了抖嘴角。他不想吐槽,真的不想。
「咳!」
桓容咳嗽一聲,總算不再笑出八顆大牙,活似走路撿到金子。
不過,今天的運氣和撿到金子沒什麼區別吧?想到這裡,桓容不覺激動,笑意染上眼底,嘴角再次禁不住的上翹。
鐘琳默默轉頭,眼不見為淨。
賈秉對桓使君有了新的認識。
之前僅是風聞桓容行事,並未親眼見到,如今來看,傳言很不可信。不提其他,以桓容的性格,壓根不像能做出「水煮活人」之舉。
可惜這個結論很快將被推翻,快得超乎賈秉想像。
屆時,某個大漏會徹底明白,什麼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起來無害的狸花貓,一爪子下去照樣能要人命。
賈秉被請到火堆旁,細述永嘉之亂後,賈氏渡江的種種。
別看他現下落魄,盱眙附近的流民帥多少都承過他的「人情」。不說一聲令下群起響應,為桓容做個說客,各方招攬人手卻是綽綽有餘。
「使君如要掌控幽州,需當握有臨淮。而要握有臨淮,盱眙城內的官員一個都不能留。」賈秉道。
他不怕這番話傳到別人耳中。傳出去才好,才能表明他是真心投靠,沒有任何保留。
桓容眨眨眼。
他以為自己夠狠,沒想到這位更狠。
該怎麼說?
不愧是賈詡的後代,出手就放衛星。
與此同時,典魁帶著健僕和私兵趕著兩輛大車,一路走到流民搭建的草棚前。
火把熊熊燃起,成排插入地面。
車板陸續掀開,露出滿載的海鹽和粟米。
流民被火光驚動,陸陸續續走出草棚。典魁當即令私兵上前列陣,斜舉起長槍,尖銳的槍頭向外,護在大車四周,不許任何人靠近。
被火光引來的流民越來越多,典魁四下掃過幾眼,滿意的點點頭,反手一刀劃開車上的麻袋,金黃的粟米如瀑布流下,引來人群中一陣嘈雜,伴著清晰可聞的吞嚥聲。
「我乃幽州刺使車前司馬!」典魁將長刀扛在肩頭,虎目圓睜,臉頰緊繃,在火光映照下頗有幾分猙獰。
「桓刺使獲悉壽春有變,現已上表朝廷,請在幽州諸郡縣中征發兵丁,以澆滅叛臣賊軍。」
「凡應徵之之人可得鹽八兩,粟米兩斗。入營後每月可得糧餉,表現優異者每季獎賞絹布!」
「臨戰殺敵以首級論,另有賞賜!」
如果典魁只是空口說白話,自然不會引起眾人太大反應。但是,金燦燦的粟米擺在眼前,雪白的海鹽清晰可見,優厚的條件提出,在場之人無不心動。
留在城外沒有活路,進城就要被抓做私奴。與其乾耗著等死,不如拼上一拼。
「某家應徵!」
人群背後突然響起一聲大喝,一名大漢排開眾人,幾步走到槍陣前,黝黑的胸膛幾乎抵住槍尖,再向前半步就會當場見血。
「你之前所言可都是真的?」大漢皮膚黝黑,豹頭環眼,一臉的虯髯,竟比典魁還壯上三分。
「自然為真!」
典魁並不多說,抓起定好的粟米和海鹽丟到壯漢身前。
「敢問壯志大名?籍貫何處?」
「某家許超,祖籍譙國譙縣,祖上曾仕曹魏,授封關內侯!」壯漢毫不避諱,抓起一把粟米送進口中,嚼得咯吱作響,生著吞入腹中。
典魁又取出一袋燻肉,親自遞到壯漢手裡。
許超哈哈大笑,半點不見客氣,拳頭大的燻肉三兩口下肚,很是意猶未盡。
「如能每日吃上這些,某願為桓使君效死!」
有許超開頭,觀望的眾人再不猶豫,爭先恐後群擁上前,槍陣差點被沖散。
應徵者超過百人,其中更有身高臂粗、腰大十圍的壯漢。兩車粟米和海鹽很快分完,人群仍遲遲不肯離去。
「爾等隨我來。」
典魁踏上空車,俯視火光中的漢子:「某有言在先,誰敢不守規矩,懷揣心思,休怪刀槍無眼!」
「典司馬放心!」
許超和幾名壯漢齊齊上前兩步,拳頭握得咯吱作響,虎目掃過眾人,嘈雜聲立刻消失。
「誰敢驚到桓使君,必讓他嘗嘗某家的拳頭!」
定下規矩之後,眾人隨典魁一同返回營地,由隨行的文吏錄籍造冊,分發木槍木矛。
不是沒人起過搶奪的心思,但見到營地中殺氣騰騰的私兵,又遇上從林中歸來的蔡允等「科班」出身的匪類,先前的那點心思立刻煙消雲散,一個塞一個老實。
典魁超額完成任務,引許超等壯漢上前,齊齊抱拳向桓容行禮。
得知事情經過,看著初見便惺惺相惜,就差勾肩搭背的典魁和許超等人,桓容欣喜之餘不由得生出一個念頭: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真是不服不行。
城外的動靜自然瞞不過城內。
黑燈瞎火,城門緊閉,城頭的守軍只能看到車隊和聚集的人群,壓根沒認出是刺使車駕,還以為是流民要聚集鬧事。
盱眙縣令得人稟報,大吃一驚,立即動身趕往太守府。
「莫非是之前事發?」
知曉流民在城外鬧事,縣令心中狂跳,唯恐真的鬧出民亂。
朱太守臉色陰沉,看著滿面驚色的盱眙縣令,沉聲道:「事情尚未查清,你慌什麼!又不是胡賊攻來,一群流民就將你嚇成這樣?」
這個時候知道害怕了,早幹什麼去了?
明明和他說過,身為盱眙父母,事情不能做得太過,理當見好就收。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
結果呢?
派人扮作盜匪搶劫商隊不算,更以抓賊為藉口劫掠私奴,虧他能做得出來!
到底是出身不高。
不是看在同為吳姓士族的份上,自己豈會提攜與他,讓他坐上這個位置。
盱眙縣令汗顏,臊得耳根通紅。
「使君,依您看此事當如何解決?」
「如是民亂,自然該用解決亂民之法。」朱太守冷笑道,「明日提前半個時辰開城門,將城外的流民全部抓捕,燒掉他們的草棚。」
「什麼?!」盱眙縣令滿面驚容,那可是幾百人!
「事情要麼不做,要做就要做絕!」朱太守硬聲道。
「動手時,便說賊寇藏在城外流民之中。另外,將關在牢裡的幾個人迅速滅口,再抓幾個城中婦人丟到城外,說是被流民拐帶。具體如何安排,可要我一步步教你?」
「不敢!」
盱眙縣令匆忙起身拱手,衣襟被冷汗溻透。
將所有罪名都扣到流民頭上,尋不到家人的百姓自然也有了發泄渠道。有城內百姓為證,若是朝廷追問,縣衙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使君英名!」
朱太守哼笑一聲,揮揮手讓盱眙縣令退下,活似在驅趕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民亂?
他早決定隨從兄叛晉,盱眙亂了又何妨?正好藉機掌控守軍!
想當初吳國在時,朱氏何等風光。現如今,自己和從兄只能窩在僑郡,做個名不副實的太守。
什麼晉廷,什麼漢室正統,說白了,不過也是謀篡他人皇位的叛臣逆賊!
既如此,自家倣傚而行又有何過?
想到這裡,朱太守目露寒光,望向漆黑的窗外,冷笑出聲。
建康
南康公主接到桓容私信,知曉幽州之事,當即怒不可遏。
「好,當真是好!褚太后,褚蒜子,我當真是小看了你!」
「阿姊?」李夫人傾身靠過來,見南康公主滿面怒容,不由得心生疑惑。
「你看看吧。」
遞過寫滿字跡的絹布,南康公主恨得咬牙。如果不是宮門已閉,她必要衝進去鬧個天翻地覆!
看過信中內容,李夫人眼中閃過一抹暗沉。素手輕輕按在南康公主肩頭,嬌柔的聲音帶著冷意,「太后當真是算無遺漏。」
「算無遺漏?她分明是看我們母子好欺!」南康公主怒道,「看來,我之前說過的話她全沒放在心裡,要不然哪敢這般下毒手!」
越想越氣,如果褚太后當面,南康公主恐會當場拔出寶劍,令其血濺五步。
「阿姊,郎君終歸無恙,且能趁機掌握幽州兵權。」李夫人輕聲道,「阿姊明日進宮,無妨向太后再要一塊封地,當是對郎君的補償。」
「一塊封地?豈能如此便宜於她!」
「阿姊且聽我言……」
李夫人傾身附到南康公主耳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低語一番,溫暖的氣息拂過公主耳際,安撫下狂燃的怒意。
「這只是開始。」小巧的下巴搭在南康公主肩頭,纖纖玉指劃過繡著祥雲的領口。
「世子正好抵達建康,阿姊同太后『商議』時無妨提上兩句。想必夫主也不會介意。」
南康公主微合雙眸,感受從窗外吹入的夜風,終於緩緩沉下心來。
「我明日入台城,府內交於阿妹。」
「阿姊放心。」
月上中天,室內暖香縈繞。
牆角的燈火燃燒整夜,直到天亮猶未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