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重陽贈禮
時值九月,本該天氣漸涼,秋高氣爽,奈何旱災持續加重,整月不見一滴雨水,日間熱得猶如蒸籠一般,在日頭下站兩個時辰,人就有暈倒的危險。
夜間溫度略降,卻有蚊蟲滋擾,不得安眠。
這樣的天氣,別說北地胡人,南來的晉兵都不習慣。
守衛立在大營前,雙手拄著長矛,頭頂高懸天空的烈陽,心中不停嘀咕,九月竟還熱成這樣,當真是少見。這樣的天氣,不動都會出一身熱汗,每日操練後輪值,累得渾身提不起勁,站著都能睡著。
「守好營門,莫要疏懶!」一名什長帶隊走過,看到拄著槍桿昏昏欲睡的士卒,面上現出幾分不滿。
「每日兩頓吃飽,還有大碗的肉湯,爾等如此不用心,可對得起劉將軍和桓校尉?!」
聽聞此言,士卒頓感慚愧,忙振作精神,擦去臉上熱汗,腰板挺直如鬆。
「孫什長,天熱,在日頭下曬著,人難免沒精神。」一名伍長上前為士卒求情,「往年這個時候,早該下幾場雨,今天的天歲著實異常。」
「話雖這樣說,也不能在當值時偷懶!」另一名伍長上前接話,貌似語帶指責,實際也在為士卒開脫。
兩人一唱一和,孫什長哼了一聲,到底沒有強加懲罰,落下軍棍。
軍法固然嚴厲,終究不外乎人情。
士卒為何沒精神,什長心知肚明。
之所以出言,不過是職責所在,同時提醒手下眾人,目下尚無出戰命令,但以隊主透出的口風,日期不會拖延太久。
上了戰場還這麼沒精神,必死無疑!
以晉軍目前的狀況,軍糧能夠設法解決,裘襖卻是個問題。戰事不可能拖到十月,否則,北方的冬日就會讓五萬大軍喝上一壺。
然而,九月尚且炎熱,十月可會降雪?
孫什長心下不定,單手搭在額前,仰頭望向晴空,微微瞇起雙眼。
臨到飯點,營中升起炊煙,外出的役夫陸續返還。
因慕容鮮卑固守城池,沒有任何出兵的跡象,役夫的膽子越來越大,湊上兩什人,扛上竹槍就敢走出幾十里。
「臨近的河灘快挖遍了,不走遠點不成。」
一名役夫放下竹槍,將扛著的草料堆到一邊。另一人彎腰放下兩隻麻袋,袋中鼓鼓囊囊,隱約能聽到蟲翅振動的聲響。
「前幾天左軍那幫慫貨還笑話咱們,說咱們有肉不吃去挖蟲子。」
役夫卸下麻袋,累得坐到地上喘氣。掀起衣角擦著熱汗,臉頰脖頸都被曬得通紅,嘴唇乾裂脫皮,神情中卻帶著幾分暢快。
「如今怎麼樣?反倒和咱們搶!」
「可不是。」另一人放下草料,掂了掂不足平日的收穫,哼了一聲,「還有那些府軍,平日裡鼻孔朝天,說什麼蒸餅既飽,掘土實為浪費體力。如今鏟土比誰都利落,也沒見比咱們強到哪裡去!」
「就是!」
「我聽說桓校尉處置了一個隊主?」
「確有這事。」
「因為什麼?」
「他在馬鞍上動手腳,意圖暗害府君。」一名出自鹽瀆的役夫道,「府君唸著舊情,讓他說清楚緣由,如果是被他人矇蔽收買,誠心悔過的話,可以饒他一命。那人卻不領情,想要同府君講條件,府君不屑理他,就叫嚷著烏七八糟的話。」
「最後怎麼樣?」一名役夫好奇道。
「怎麼樣?」役夫冷哼一聲,「被錢司馬吊起來抽鞭子,抽完在日頭下曬!典司馬想上手,錢司馬愣是沒同意,說他勁大,兩下抽死了怎麼辦。」
「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死?」
「該死!」鹽瀆役夫恨聲道,「不該讓他死得痛快!」
話中的恨意彷彿有形,顯然是恨毒了那名隊主。
眾人沉默兩息,想到桓容對士卒的照顧,同樣對那人恨得咬牙切齒。
不是桓校尉,他們如何能吃飽肚子?
敢害桓校尉,活該他生不如死!
役夫們閒話時,十餘名步卒開始清點草料,一捆接一捆裝上大車,運往營中羊圈和牛圈。
畜欄有專人看管,每日送入的草料和牽出的牛羊都要記數。這樣雖然麻煩,卻十分方便管理,更能避免出事後互相推諉,尋不到責任人。
另有數人記錄麻袋數量,隨後招呼役夫,就在營口附近擺開架勢,將蝗蟲處理乾淨,再送到役夫手中。
「這些煮過鹽水,曬乾能存上不少時日。剩下的足夠兩頓,每人能分半碗。」
有了額外補充,秦璟運來的牛羊消耗減慢,營中的穀麥也餘下不少。
前鋒右軍上下逐漸習慣了煎烤蝗蟲的味道,廚夫別出心裁,開始嘗試新的吃法,在煎烤時加入食茱萸,連之前連道「不該」「天將降禍」的曹岩都胃口大開,一頓吃下不少。
桓容自備調料,每天和秦璟開小灶。
感謝秦璟送來牛羊,劉牢之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還會過來蹭飯。
對於處理蝗蟲,阿黍沒有半點彆扭,按照她的說法,郎君得上天眷顧,才能想出這個辦法。不然的話,牛羊吃完,前鋒右軍又要缺糧,還打哪門子仗!
郗愔屬於無法下嘴的一類人,看著面前的一盤蝗蟲,哪怕掐頭去腿,肚腸抽得格外乾淨,照樣覺得到彆扭,做了幾番心理建設,到底沒能入口。
盤子端下去,全都便宜了帳前的守衛。
看到守衛吃得起勁,咔嚓咔嚓片刻不停,郗刺使不由問道:「果真可食?」
「回使君,可食,味道甚佳。」
北府軍多是流民出身,苦日子過慣了,只要能入口,什麼都不會浪費。
正因為如此,他們說的話,郗愔始終半信半疑,喚來部曲詳問,方知軍中不少人已嘗過蝗蟲的味道,役夫每日出營都會帶回幾麻袋,交給廚夫烤制,給軍中上下「加餐」。
「使君,蟲雖名蝗,終非仙物。生而為禍百姓,何妨食之?」
此刻勸說郗愔的不是旁人,竟是壓根和軍事不沾邊的王獻之!
王大才子為何會跑來枋頭,原因不好為外人道,但知曉內情的都清楚,這其中有餘姚郡公主的官司。
自端午節後,司馬道福明裡不敢太過分,暗中卻糾纏不斷。王獻之不勝其擾,只能尋上謝玄,拉下面子問計。
琅琊王氏雖具才名,在民間極有聲望,在朝中的勢力實屬一般。遇上司馬道福放下臉面糾纏,王獻之難免有幾分無奈。
為保住家庭,王獻之願意放下身段投身朝堂,著實讓謝玄吃驚不小。
經過一番斟酌,謝玄答應幫這個忙。
於是,謝安修書一封,請大中正出面,王獻之選官僑郡太守,未等赴任,先送一批軍糧趕往枋頭。
知道此事後,司馬道福大發一頓脾氣,竟要找上郗道茂。
南康公主將她拘在府中,給琅琊王送去一封書信。琅琊王世子很快過府,帶來了司馬昱的親筆。在他離開後,司馬道福臉色慘白,直接臥床不起。
她很清楚,自己再不收斂,南康公主會讓她「病故」,阿父絕不會過問。
司馬道福老實了,無論琅琊王府還是琅琊王氏都鬆了一口氣。不過,王獻之的入仕之意不會更改,反而比之前更加堅定。
因水路不通,王獻之中途改行陸路,追上大軍已是九月初。
攜官文見過桓溫,交上軍糧,確認數目沒有出入,王獻之便在郗愔帳下任參軍。
因時間匆忙兼軍中嚴令,王獻之抵達三日,桓容才得知消息。
知曉事情的前因後果,桓容不禁感嘆:無論有沒有他振動翅膀,餘姚郡公主的威力依舊不減。歷史中逼得王獻之自殘雙足,現下竟迫得王大才子棄筆從戎,投身軍旅。
不過,王獻之做了郗愔帳下的參軍,總算有了抗爭的本錢。
無論司馬奕之後的皇帝是誰,也無論桓溫之後桓氏家族命運如何,司馬道福再想插到他和郗道茂之間,可不是那麼容易。
王獻之離開建康之後,沿途見識過世道之艱,百姓之苦,為人處世略有改變。即便不如桓容一般憐惜將士,也會有幾分體恤之情。
前鋒右軍新獲「軍糧」,第一時間報知郗愔。
郗刺使猶豫不斷,幕僚將官多有避諱,王獻之沒那麼多顧忌,當場開口諫言。
「使君,僕送軍糧至此,所見水道多數乾涸。大軍停駐枋頭日久,僅靠營中穀麥不足以支撐一月。今有天賜之糧,且可以飽腹,棄之不用實為可惜。」
桓容最先提出蝗蟲可食,對曹岩等人的「蝗」字之說嗤之以鼻,直接言明,蝗蟲是天賜之糧,是上天憐憫眾生降下的果腹之物。要不然,為何每在大旱之後出現?
蝗蟲食糧?更好解釋!
「猶如民種粟,雞食粟,而民又食雞。」
吃了百姓種的糧,自然要入百姓之腹,此乃自然之道。
王大才子口才非凡,歪理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將桓容的「理論」進一步昇華,足可令人心服口服。
仍有疑慮?
沒關係,來來來,咱們談一談道家之法。道家不通,佛理也可說上幾個回合。
聽完他的話,自郗愔以下,滿帳將官文吏都是目瞪口呆。
當真是好有道理,他們竟無法反駁!
因王大才子出言,加上軍中糧秣確實不多,郗刺使終於點頭,這些免費的軍糧就此擺上北府軍餐桌。
消息傳出,更多的兵卒役夫加入挖地行列。
許多蝗蟲沒來得及首飛,已然是嗚呼哀哉,淪為晉軍的盤中餐。作為推出此糧的桓容,更加「名聲」遠播。
桓大司馬聽聞,氣得又砍了一張矮桌。
軍糧充足固然欣慰,然而,桓容因此事名聲大盛,想要再動他,絕非輕易之事。即便不要命只除官都沒有合適的藉口。
想到這裡,桓大司馬怒上加怒,剩下的半張矮桌又被一刀兩斷。
「來人!」發泄過怒氣,桓溫收起寶劍,道,「石門可有消息傳回?」
部曲入賬稟報,沒能給出桓大司馬盼望的消息。
「已是九月,石門再不鑿通,必會延誤戰機!」桓大司馬沒法處置桓容,乾脆對著袁真噴火,誰讓他曾站在郗愔一邊,當著眾人的面找自己麻煩。
「你帶人去石門,傳我之言,如月中不能鑿開水路,軍法處置!」
「諾!」
部曲退出軍帳,郗超面帶憂色,開口勸道:「明公,袁刺使有三千強軍,如此嚴令恐會引其生怨。」
「無礙。」桓溫踢開破損的矮桌,冷笑道,「豫州之水不如京口,兵將實可用。」
郗超張開嘴,聲音卻哽在喉嚨裡。
很顯然,桓大司馬做了兩手準備,石門鑿開,自然水路暢通,可與慕容鮮卑決戰,袁真算是不功不過。石門未能鑿開,無論此戰是勝是敗,袁真的刺使都將被奪。
一個「貽誤戰機」足令其無法翻身。
想通其中關竅,郗超不禁打個冷顫。記起郗愔曾道,大司馬並非英雄,更非梟雄,而是奸雄,心中打了個突,引來桓溫冷冷一瞥,忙垂下眼皮不敢再想。
大司馬不再十成十的信任他,有些話之前能說,現在絕不能出口。不然,等著他的絕不會是什麼好下場。
九月九日,重陽節這天,石門依舊沒能傳回捷報,反而是氐人的使者抵達鄴城,帶來慕容評盼望已久的「好消息」。
「我主應太傅之請,可再出兵一萬。」氐人使者背負雙手,趾高氣揚,「太傅當牢記信中所言。」
「這是自然!」
一萬將兵算不上多,總好過一個都沒有。更何況,苻堅應下條件,日後必會同秦氏塢堡發生戰事,燕國大可趁機休養生息,抓住時機獲一把漁翁之利。
「樂侍郎為何沒有返還?」沒在隊伍中看到樂嵩,慕容評難免生出疑問。
「我主愛樂侍郎之才,留其在長安任職。」
什麼?!
慕容評當下大驚。
「因途中遭遇匪賊,為護樂侍郎,幾名部曲力戰而死。」使者令人抬出一隻木箱,道,「此乃其隨身兵器,今送還太傅。」
慕容評直覺不對。
「樂嵩為燕國官員,豈可在長安任職?」
「為何不可?」氐人使者冷笑道,「樂侍郎並非鮮卑人,而是漢人。他願投靠明主,豈有阻攔之理?」
投靠明主?
那燕國算什麼,燕主算什麼?
他這個太傅又算什麼?!
「國書既已備好,不出數日,秦國將兵必至潁川。」
潁川?
慕容評愕然瞠目,頓感大事不妙,想要開口詢問,使者卻無意多言,當下拱手告辭,帶著蓋有燕主印璽的「國書」離去。
為日後推卸責任,同氐人扯皮,慕容評刻意將國書寫得語焉不詳。如今再想,卻是將自己套了進去!
慕容評眼前發黑,踉蹌兩步。
完了!
前有狼後有虎,妄他自認是個聰明人,卻被苻堅如此戲耍!請神容易送神難,縱然能擊退晉兵,這一萬多氐人怕也趕不走,遑論進入荊州的乞伏鮮卑!
難道真要捨棄鄴城,返回祖先遊牧之地?
不!
事情還沒到那個地步!
慕容評狠狠捏著額角,目光似狼,彷彿要噬人一般。
比起鄴城的風雨飄搖,晉軍營內,尤其是前鋒右軍的營盤,此刻卻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
魏晉時期不過中秋,重陽是秋日裡最重要的佳節。
如在建康,無論士卒還是庶人,都將呼朋引伴登高望遠,佩茱萸囊飲酒菊花酒。現下沒有那個條件,但不妨礙眾人慶賀。
「將茱萸全部取來。」
桓容大方一回,讓阿黍照出全部的食茱萸,不夠製成茱萸囊,乾脆每人分上一些,也算是個心意。
「菊花酒沒有,今日羊肉蒸餅管夠!」
廚夫抄起大勺,揮汗如雨。
役夫們早起出營,日中返回,草料和蝗蟲均比往日多上一倍。
「咱們有經驗!」
「不是許翁攔著,咱們就過河去了!」
幾名刀盾手哈哈大笑。
許翁臉色發黑,不是他攔著,這些莽漢當真會過河!引來鮮卑騎兵,如何向將軍交代?
營中濃香飄散,士卒們敞開了肚皮,吃得滿嘴流油。
桓容和秦璟單獨開灶。
沒有了食茱萸,還有之前存下的胡椒,帶著骨頭的羊肉滾在鍋裡,香味越來越濃,引得人饞涎欲滴。
秦璟靠坐在車轅上,長發沒有梳髻,而是用絲絹隨意束起,搭在一側肩上。
看著身高腿長,五官漂亮得不像人,連頭髮都堪稱完美的秦玄愔,桓容默默轉過頭,對著光滑的車壁照了照,試著想找回幾分自信,奈何不太成功。
秦璟俊美卻不乏英氣,只要他願意,百米外都能凍死人。桓容長相不差,到底年紀尚輕,輪廓帶著幾分稚氣和書卷氣,俊則俊矣,終究無法與之相比。
「容弟?」
「……」
「瓜兒?」
桓容打個激靈,倏地轉過頭,險些扭到脖子。
「秦兄叫我什麼?」
「瓜兒。」秦璟支起一條長腿,笑著挑眉。
桓容:「……」
他該義正言辭的表明這個稱呼不合適!
控制不住的臉紅耳熱算怎麼回事?
秦璟身體前傾,前臂橫搭在膝上,看著桓容,眼底染上笑意。
桓容突然有些頭皮發麻,不自覺的向後挪了幾寸。
蒼鷹和黑鷹停在車外的旗杆上,歪頭看看車內情形,聰明的轉過身,細心梳理羽毛。它們什麼都沒看見,它們很忙的!
王獻之恰好來訪,見到兩人的情形,不免有些奇怪。
「容弟?玄愔?」
警報驟然解除,桓容探身走出車廂,同王獻之見禮。
「子敬兄安好。」
王獻之笑著點頭,將一朵半開的野菊遞給桓容,道:「重九佳節,未能於建康登高賞菊,此雖生於郊野,亦可表我之情。」
桓容:!!!!!!!!!!!!
這什麼狀況?
正在他愕然瞠目,如遭雷劈時,王獻之走到秦璟面前,遞出另一朵野菊,笑道:「還請玄愔笑納。」
秦璟大方接過,笑道:「王子敬所贈,璟之榮幸。」
王獻之笑得暢快,大衫寬袖,格外的瀟灑。
桓容十分懷疑,這位來之前是不是又嗑寒食散了。
「軍中尚有要務,獻之就此告辭。」
王獻之如一陣風似的來,又如一陣風似的走。
桓容抓著一朵野菊在風中凌亂,石化半晌方才想起,時下確有重陽贈菊的習俗,以表友愛敬重之意。
不過,贈送的是菊花,還是男子互贈……
該怎麼說?
古人真會玩,穿越客眨眼就成土包子。
正無語時,一枚白玉雕成的簪子遞到面前,秦璟微微俯身,道:「來得匆忙,沒料到會留至重陽。未曾備下他物,此簪贈於容弟,聊表心意。」
桓容看看玉簪,又看看秦璟,思量片刻,終於伸手接過。
指尖擦過桓容掌心,秦璟笑意愈深,眼角眉梢竟染上幾分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