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禍害
桓沖欲購五千頭牛羊,高於市價五成,對秦氏塢堡來說,算是一樁不錯的生意。
秦璟和秦玓火燒河東鮮卑營地,獲取的牛羊總數超過五萬,因各種原因折損,仍留有四萬餘頭。除半數留在塢堡,餘下均可用來交易。
即便數量不足,問題同樣不大。
來自涼國、吐谷渾和烏孫的商隊絡繹不絕,秦氏塢堡大可以市價購入,加價賣出。需求的數量足夠大,這些胡商和番商多會主動減低價格,力求能維持長久生意。
連年戰亂之下,像秦氏塢堡這樣的買家並不好找。
遇上氐人或者鮮卑人,稍有不慎,交易就會變成搶劫,損失貨物錢財不算,命都可能丟掉。
遺晉倒是富庶,但對多數胡商來說,想要抵達建康,需要穿過其他部落的地盤,賣得貨物的價錢,甚至還抵不上路途中的損耗。
幾番比較下來,秦氏塢堡變成最好的選擇。
因為氐人和鮮卑人交戰,南下的商路一度斷絕,自太和三年初,秦氏塢堡迎來一波又一波胡商。
堡內的大市和小市愈發繁榮,堡外搭起成排的帳篷。
為確保「地盤」不會被搶走,許多胡商乾脆常駐於此,由家人和合作夥伴往來運送貨物,短短幾月賺到的金帛珠寶,竟超過去歲整整一年!
「秦氏塢堡有上等絲絹和珍珠!」
這個消息傳出,胡商各個激動。
絲絹不用說,運回胡地必能大賺特賺。
珍珠,尤其是合浦珠,價值更是高得難以估量。
此時沒有養珠技術,珍珠都是天然形成,需採珠人冒著生命危險下水。烏孫、涼國和吐谷渾均在內陸,國主貴族視珍珠為至寶,價值高過黃金,寶石瑪瑙琥珀都要靠邊站。
因合浦珠珍貴,運珠船抵達建康之後,無需船主登岸,上等的珍珠就會銷售一空。胡商們僅能爭搶下等,多數時候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聽聞秦氏塢堡有珍珠,眾人都是紅了眼,恨不能馬上飛去塢堡,用全部身家換得到幾顆。回到國內,價格少說也會翻上幾番。
到時候,無論是再走商路還是置辦家產富享天年,都是不錯的選擇。
遠來的胡商越來越多,帶來的貨物也是千奇百怪。
要論大手筆,還屬遠道而來的波斯商人。
因路途遙遠,為保證安全,商隊的規模動輒超過五百人,木製大車由駱駝和駿馬牽拉,車上裝載著珠寶、獸皮、香料和大量的果乾,甚至有妖豔的胡姬和身材高大、渾身毛髮的番人。
按照商隊首領的說法,這些奴隸都是戰俘,來自極西之地。
「那裡的人十分野蠻,渾身散發著臭氣,滿嘴都是臭味,除了做苦力什麼都做不了!」
商隊首領正當壯年,祖父和父親都曾到中原交易,對中原的絲綢絹帛尤其推崇。
此時華夏戰亂,西域諸國也不太平,他遠走中原冒著不小的風險,只盼能大賺一筆。
因秦璟前往枋頭,出面洽談的換做秦瑒。
秦二公子對胡姬和奴僕不感興趣,只願意交換香料果乾,珠寶也可以換幾車。
「如果這些馬和駱駝留下,我會給你合適的價格。」
商隊首領考慮再三,咬牙留下一半的駿馬,駱駝卻要全部帶走。
秦瑒沒有勉強,令人抬出定好的絹布,搬上清空的大車。
「按你的要求,一百五十匹彩絹。」
在南北兩地,絹布均屬於硬通貨。秦氏塢堡交易的絹布由蠶絲製成,比不上建康工巧奴的手藝,在北地卻是數一數二。
貨物運上車之前,需逐一開箱檢驗。
箱蓋打開的瞬間,陽光直射而下,絹布的花紋愈發鮮活,剎那間閃花人眼。
波斯商人瞪大雙眼,險些當場流口水。看著箱蓋合攏,用粗繩捆緊,一箱接一箱送上木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發財了,發財了!
秦瑒微哂。
這樣的絹過於鮮豔,阿母和阿姨都不喜歡,覺得花紋太俗,胡商卻是如獲至寶,就差把眼珠子粘上。
想起從鹽瀆歸來的商隊,秦瑒不禁咧嘴。
誰能想到,小小一個鹽瀆有如此大的能量,鹽巴稻麥之外,竟運出如此多的絲絹!
石劭的「北地財神」之名果真不需。
這樣俗氣的絹布,庶人不能穿,士族不屑穿,在南地都是積壓落灰的下場,沒有商人願意充冤大頭,肯大量訂貨。
石劭反其道而行,大批量買下,全部隨船送到北地。
換做旁人,未必能看到其中隱藏的商機,縱然看到也不會有這樣的決心,行動如此之快。
這全靠桓容對石劭的信任。否則,他壓根無法調動如此多的金銀。
士為知己者死。
石劭感念桓容的活命之嗯,竭盡所能也要報答。這筆生意僅僅是開始,給他充裕的時間,必定發揮財神之名,為桓容賺下一座金山。
交接完貨物,胡商取得秦瑒同意,在靠近城牆的地方搭建帳篷,將大車圍成一圈,裝有絹布的車被圍在中間,車上有護衛把守,務求不被有心人鑽了空子。
夜半時分,胡商猶不放心,實在睡不安穩,乾脆走出帳篷,睡到了車上。
入秋之後,北地依舊炎熱,蚊蟲滋生。
胡商躺在車上,很快被叮出滿臉腫包,照樣笑得見牙不見眼。
有了這些絹布,他回去後能換來數不盡的黃金寶石!
可惜自己來得晚,沒能交易到珍珠。聽說塢堡藏有金色的珍珠,一個有鴿卵大小,價值連城。如果能帶回去獻給國王,不只是財富,更將獲得地位!
胡商越想越美,心情愉悅之下,臉上的疼癢都減輕許多。
塢堡內,秦瑒翻閱記錄交易的簿冊,幾名文吏擺出算籌,核對賬目。
不是誰都有鐘琳的本領,可以一心二用。
因交易的貨物種類繁多,價值需要互相折算,工作量委實不小。幾人一起動手也要忙上三四天,熬油費火,才能全部核對清楚。
文吏實在忙不過來,張參軍友情援手。
「還需多久?」
「至少還需兩日。」張禹擺開算籌,頭也不抬道,「因胡商突然增多,郎君交易時又不講價,一天換得五批牛羊竟是五種價格。」
秦瑒抓抓後頸,很是不好意思。
「要是阿弟在就好了。」
秦璟在時,這些事壓根不用自己操心。
如今秦玖在上黨駐守,秦玓在洛州巡視,秦玒跟在長兄身邊,秦玦和秦玸少年心思,不添亂就不錯了,哪裡還能幫上忙。
塢堡的「對外生意」全落到秦瑒肩上,阿父說是對他的信任,秦瑒卻是一個頭兩個大,只想撞牆。
這且不算,還要整日面對張參軍這張冷臉,秦瑒嘴裡發苦,涼氣嗖嗖向頭頂冒。
「張參軍,日前阿弟來信,需再送五千牛羊往枋頭。」
「五千?」張禹難得現出一抹驚訝,「僕未記錯,不久前才送去萬餘頭。」
秦瑒點頭,道:「阿弟做事總有道理。信中說,這五千牛羊以高價交易,還請張參軍安排一下。」
「諾!」張禹沒有推辭,迅速收拾好算籌和紙筆,翻出寫好的牛羊簿冊,告辭離開內室。
幾個文吏心中羨慕,手中不停,這是他們的分內之事,沒法推脫。
秦瑒用力搓了搓臉,飲下半盞茶湯,頓感精神好了許多。
這種茶湯的製法是從鹽瀆傳來,少去味道濃重的香料,沒有添加蔥絲和薑絲,初飲難免覺得寡淡,次數多了,逐漸習慣清淡,再飲回往日茶湯,反而有些不適應。
翻開一卷簿冊,看著列好的方格,清晰的數字,秦瑒不禁發出感嘆。
「二公子,可是帳中有錯?」一名文吏道。
「沒有。」秦瑒動了兩下脖子,舉起簿冊笑道,「鹽瀆出能人,在此之前,誰想過可以如此記帳?」
文吏深表贊同。
魏晉時期,紙張開始廣泛應用。
礙於條件限制和思維固化,記賬的方式仍延續傳統,不是專門的帳房,很難看懂賬簿內容,遑論挑出錯漏。
這樣一來,假賬錯賬層出不窮。
桓容在鹽瀆時,看過竹簡記錄的賬冊,當即頭大如斗,兩眼蚊香圈。
為免日後麻煩,特地找來白紙,裁開裝訂成冊,繪製成簡單的表格,當著石劭的面記錄下幾筆生意,算不上十分精細,卻能一目瞭然。
此後,類似的賬簿和記賬法在鹽瀆廣泛應用,甚至向周邊郡縣輻射。
隨著同塢堡的鹽糧交易,「桓氏簿冊」流入北地。
塢堡內的主簿和文吏看到賬冊,當即如獲至寶,直言此法大善,可將歷年賬目全部清理核對一遍。
事實證明,主簿所言不假。
但對秦瑒而言,再簡單的辦法,架不住生意太好,工作量逐日增大。
按照這樣的交易規模,等到鄴城的仗打完,他也無法從賬目中抽身。像其他兄弟一樣,領一處郡縣駐守更是想都別想。
秦瑒忙著算賬,累得兩眼發花。
張參軍奉命點出牛羊,記錄成冊,著人送往枋頭。
秦玦和秦玸恰好巡視歸來,聽聞要派人喬裝商隊,登時眼睛發亮。
兄弟倆心有靈犀,互相遞了個眼色,一把扔掉馬鞭,提著獵物趕往後宅。
這事不能求阿父,必需求阿娘。只要阿娘點頭,事情準能成!
看到兩個兒子,知曉他們的來意,劉夫人和劉媵都是一愣。
「你們要出堡?」劉夫人沒有發怒,也沒有立刻否決,而是奇怪道,「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秦玸一向沉默寡言,這次卻搶先秦玦開口:「我和阿岩久聞鄴城,想去看一看。如果鄴城被晉兵攻下,十有八九要被焚燬。」
「是啊,阿母,阿兄就在枋頭,我和阿嵐帶足人手,一定不會有事!」
劉夫人出身高貴,見識不凡。
她並不以為將兒子拘在身邊是良策。生在亂世,將兒子養得手無縛雞之力,只知錦繡膏粱,不識人間疾苦,不知胡人凶惡,反而是害了他們。
只不過,以秦玦和秦玸的性子,是否該現在就放他們去鄴城?
「阿母!」
「容我想想。」劉夫人微蹙眉心,轉向始終未出言的劉媵,道,「阿妹以為如何?」
「妾覺得無妨。」秦玦和秦玸是劉媵親子,她比劉夫人更瞭解他們。如果這次不應下,說不定這兩個小子會偷跑,到時又是一場麻煩。
「鄴城最近不太平。」劉夫人有幾分猶豫。
秦玦和秦玸尚未及冠,如果年紀再大些,她就不會這麼擔心。
「阿姊,從大郎君到五郎君,哪個不是舞象之年便臨陣殺敵?四郎君未束髮即能射殺胡寇賊匪,更率部曲一路奔襲,剿滅侵擾塢堡的胡人部落。」劉媵淺笑道,「阿嵐和阿岩年已十六,比當年的四郎還大三歲,阿姊何必擔心?」
劉夫人沒好奇的瞪她一眼。
「你可真是心大!」
「謝阿姊誇讚!」
劉媵笑靨如花,劉夫人到底點了頭。
秦玦和秦玸笑彎雙眼,嘴角咧到耳根。
退出內室之後,兄弟倆抑制不住興奮,當場一蹦三尺高,險些撞到頭頂。
「你瞧瞧,都是慣的!」劉夫人看向劉媵,道,「阿妹,阿嵐和阿岩到底沒離過西河,你去安排一下,讓劉蒙幾個都跟去,務必要護得他們安全。」
「諾!」
「帶去的僕兵和部曲要仔細挑選,最好是既能認路又能趕羊的。」
「阿姊放心吧。」劉媵笑道,「武鄉郡和上黨郡都在夫主手裡,唯獨廣平郡難走些。有僕兵和部曲在,不會有事。」
李夫人點點頭,喚婢僕取來絹布,寫成一封短信,打算盡快送去枋頭。
「阿曉。」
「奴在。」一名相貌帶著胡人特徵,身材高得驚人的女子跪伏在廊下。
「取隻鷹來。」
「諾!」
黑鷹從西河郡飛出,秦玦和秦玸整裝待發,準備往枋頭與秦璟匯合。
晉軍營盤中,桓溫命郗超和鄧遐探查,得知送來牛羊的是秦氏商隊,想請來人過中軍一敘,不料被一口回絕。
「不識抬舉!」
事情一樁加一樁,桓溫心情不好,愈發顯得暴躁。正在帳中運氣,桓沖恰好挑簾走進,掃兩眼放在角落的冰盆,暗中搖頭,眼中閃過一抹惋惜。
「大司馬。」
「幼子來了。」
「大司馬,自枋頭往鄴城再無水道,大軍僅能從陸路進軍。」桓沖正身坐下,道,「從陸路走,必會慢於水路。如大軍不能盡快出發,繼續留在枋頭,軍糧恐將不足。」
「我知道。」桓溫沉聲道,「袁真已攻下譙郡和梁國,正開鑿石門。如果石門鑿開,引黃河水入水道,軍糧可源源不絕運來,幼子無需擔心。」
「阿兄,兵精糧足方可立於不敗之地。如今石門未鑿開,須得再尋他法,有備無患,方不致動搖軍心。」
「幼子的意思是?」
「我見過秦氏商隊領隊之人。」桓沖正色道,「許以高出市價五成,從其手中市得牛羊。」
「五成?」
「阿兄,時間緊迫。」桓沖微微傾身,道,「氐人動向不明,建康傳來消息,近日謝安王坦之頻頻出入台城,太后兩次召琅琊王入宮詳談。我擔心,此戰勝且罷,如不勝,朝中情勢恐對桓氏不利。」
桓溫神情凝重,眉心深鎖。
「消息確實?」
「確實。」說話間,桓沖從袖中取出一張絹布,展開放到桌上。
桓大司馬細看一遍,再不追究秦氏商隊無理,當場表示,願向其購買牛羊。
「此事大司馬不便出面。」桓沖繼續道,「不妨交給沖。」
桓溫和桓容的關係,不說勢成水火也差不了多少。外人不知道詳情,桓沖和郗愔等人實是一清二楚。
秦璟來到枋頭,看的是桓容的面子。桓衝出面買糧,難免有向桓容低頭的顧慮,桓沖願意代勞,正好免去這場尷尬。
「如此,事情就交給幼子。」
「諾!」
桓沖達成目的,退出中軍大帳,想起前番同秦璟的交鋒,再想對方給出的消息,不免嘆息一聲。
難怪秦氏能占據西河等郡,令胡人聞風喪膽。有這樣的郎君在,家族何愁不興!
桓氏並非沒有佳子,奈何……
「老了啊。」
部曲跟上前,聽到這句愣了一下。
「使君何出此言?」
「年過半百,何言不老。」桓沖搖搖頭,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搭在身前,迎著猶帶熱氣的晚風,越過中軍大纛,返回左營軍帳。
前鋒軍中,役夫架起火堆,燒起大鍋。
沸水中投入幾塊乾癟的蔥姜,再加一把食茱萸,放入大塊的羊肉。隨著肉在水中翻滾,香味開始在營地飄散。
除了不能吃的羊毛,羊皮內臟均沒有浪費。
仍有十餘頭羊待屠,血腥味越發濃郁。
桓容不太習慣這樣的場面,悄悄退到人群外。秦璟隨他返回武車,兩人登上車轅,進入車廂,沉默對坐半晌,桓容又開始不自在,耳根發熱。
他一定是哪裡不對勁!
秦璟支起一條長腿,單臂搭在膝上,因為趕路的關係,頭髮僅以葛布束在腦後。
一縷黑髮垂落鬢角,恰好擦過眼角的淚痣,隨著笑意染上黑眸,整個人氣質一變,不再如冰山冷玉,煞氣迎面,反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魅惑,只令人心跳加快,臉頰發熱。
如果桓沖當面,怕是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風流郎君,會是幾句話將自己逼到牆角的秦氏子。
「容弟可有小字?」秦璟忽然開口,話題有些出乎預料。
桓容愣了一下,點點頭,道:「有,阿母喚我瓜兒。」
「瓜兒?」
不知為何,這兩字從秦璟嘴裡道出,竟似有幾分調戲的意味。
「璟亦有小字,乃是大父所取,謂之山峰高峻,舉目崢嶸。」
「崢嶸?」
秦璟搖頭,唇角帶著笑意,愈發顯得瀟灑恣意。
「阿崢?」
「對。」秦璟傾身,視線鎖住桓容,道,「容弟果然聰慧。」
桓容嚥了口口水。
禍害有沒有?!
甭管古代還是現代,這樣的絕對是禍害,男性公敵,原子彈級別!
秦璟繼續傾身,車窗突然被敲響。
桓容似從夢中驚醒,忙轉身推開車窗,綁著絹布的黑鷹從窗外飛入,沒等落下,突然間鳴叫一聲,當場炸毛,翅膀撲稜兩下,幾乎是逃命般的飛走。
抓著一根掉落的羽毛,桓容看看秦璟,再看看車窗,滿頭霧水。
話說,這是鷹是來送信的,沒錯吧?
絹布還沒解開,車裡又沒猛獸,它幹嘛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