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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鄰》第75章
第75章 深夜馬嘶

  教坊位於城西, 在太學、國子監附近。教坊的伎藝人, 偶爾也會去瓦肆做表演。趙啟謨很少會去教坊及瓦肆,他的友人吳伯靖則不同, 此人放浪不羈, 近來沉迷教坊的柳息娘, 即是去教坊,也去瓦肆, 說是荒謬吧, 又堪稱痴情。

  吳伯靖是左衛將軍吳清硯之子,他爹是位性情溫吞, 近乎迂腐的儒生, 當年走了狗屎運娶了他娘——寧德公主。寧德公主貌美強幹, 家裡大小事都由寧德公主說了算,連老吳管教兒女也得經她許可,由此吳清硯乾脆啥也不管。

  趙吳兩家都在城東,趙啟謨自幼便認識吳伯靖。

  今日國子監休假, 吳伯靖邀上趙啟謨、大學士之子秦仲平、林詹事之孫林更, 還有少府之子周錦, 一起到謫仙正店飲酒。

  五人年紀相仿,與趙啟謨同在國子監的只有秦仲平。因為他們年輕,還未登仕途,所以還能聚在一起,而再兩三年,眾人四散, 大概真得就天涯海角了。

  在謫仙正店喝酒至午後,林更和周錦因有事,先行離去,吳伯靖邀請趙啟謨和秦仲平到吳趙看株珊瑚,說是從廉州商人手中購得,紅豔欲滴,足有一個三歲小孩兒高。

  珊瑚不同它物,它是汪洋深底處的奇珍,採摘、運輸它得耗費大量人力財力,何況深海裡危機四伏,往往是以人命易寶物。

  吳家奇珍異寶多,吳伯靖又是位紈袴,不好掖著藏著,再貴重之物,都會展示給友人觀賞。

  「我聽聞拾蚌採珠已是極其危險之事,卻不知這般大的珊瑚,如何從深海中取出。」

  秦仲平看得嘖嘖稱奇。

  「濱海自有水性極佳的蠻民,聽聞自出生就在船上,到死也不上岸。珍珠也好,珊瑚也罷,皆由他們採供。」

  吳伯靖見多識廣,他足跡未出京城,卻能把四方的奇人奇物說上許多。要是他把這份博聞強識用在讀書上,說不定早有了功名。吳伯靖比趙啟謨大一歲,幼時和趙啟謨一樣,以早慧聞名。

  「是蜑人,生活於東南水域。」

  趙啟謨往年在刺桐,也曾見過。

  起先聽說珊瑚來自廉州,趙啟謨陷入沉思,李果離開廣州,去的便是廉州,那是一年前的事。

  一年前,趙啟謨回京,他剛走,李果便遭人陷害入獄,並被逐出珠鋪。後來更是前往堪稱南蠻之地的廉州謀生。

  李果是幾時離開廉州?因何離開?趙啟謨一無所知。

  胡瑾的通信,停止於今年夏日。聽兄長趙啟世說,因追捕海寇,胡瑾受傷臥病。趙啟謨想,大概是把手傷了吧,而且傷得不輕。

  在吳宅閒談,不覺夜幕降臨,秦仲平和趙啟謨起身話別。兩人出堂,正見一抹翠綠色的身影,輕盈地朝花廊跑去。趙啟謨認出他是吳英英的丫鬟,喚作萍姐。

  吳英英是吳伯靖的妹妹,年十五。她極小的時候,曾跟兄長這些朋友玩戲過。年紀稍大些,便不再輕易見人。

  吳伯靖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丫鬟適才肯定是在堂外偷聽,而自己的妹妹就在花廊裡。

  自家妹子,自己瞭解,她看不上秦仲平,秦仲平雖然溫文儒雅,一表人才,但遠不如趙啟謨英俊挺拔,器宇不凡。

  吳伯靖自詡富貴榮華,才貌雙全,可有時他也不得不服,趙啟謨不聲不響,就受人青睞的本事。

  親自將兩位友人送出門,吳伯靖半道上還得擔心英英偷窺的身影,不慎被友人瞧見。芳心暗許趙啟謨是好事,然而老趙家喜歡循規蹈矩的女子。

  趙啟謨出吳宅,和秦仲平相辭。馬伕和阿鯉等候在宅外,趙啟謨騎馬歸家,此時雪花飛舞,飄灑了一身。趙啟謨想起昨夜離開國子監,走在木橋上,見到了李果。

  李果提著燈,在前方踽踽獨行,他縮倦身子,冷得哆嗦。聽到身後的馬蹄聲,連忙避道在柳樹下。

  趙啟謨想他應該知道是我,卻避開了。

  這一年,李果改變很多,他變得禮貌周到、小心翼翼。

  知道李果在京城,這讓趙啟謨感到高興,也僅限於高興,他不會表露。

  回到宅中,女侍幫趙啟謨脫下風袍,看女侍抖動風袍,雪花落地。趙啟謨隨即把阿鯉喊到房中,他取出五兩銀,用手帕包起,托阿鯉送去四方館。

  他隱隱覺得李果前往京城,在太學外的瓠羹店當夥計,恐怕是為了見他,而並非巧合。

  第一次相逢,驚詫而匆促;第二次,趙啟謨親自到瓠羹店核實,而後等候於柳岸。

  這些本是他該做的,這人是位故友,幾句寒暄,不出常理。再多的,他也不該去做。

  寒冬,餽贈五兩銀讓他添冬衣買炭禦寒,同樣也是人之常情。

  遣走阿鯉,卻不想待阿鯉返回,送回了三兩銀及一件紫袍。

  看到這件完好如初的紫袍,趙啟謨沉寂了很久,很久。

  他覺得似乎被人照著胸口猛錘一拳,起先有些慌,繼而是疼,而後是稍縱即逝的窒息感,最終歸於冷漠。

  趙啟謨將外袍脫去,套上紫袍,一年而已,這身紫袍袖子和衣擺稍微有些短,原先穿著,袍身曳地,袖子寬長。

  還能穿,只是似乎錯過了穿它的最佳時機。

  趙啟謨脫下紫袍,將它隨手掛在衣架。

  他解衣脫鞋,臥在床上,睜眼至深夜,也沒能睡下。索性起身,打開衣箱翻找,尋找許久,找到一條五彩繩。

  已經褪色的五彩繩,拴著一個小小的花錢。趙啟謨坐在鏡台前,拉五彩繩去纏手腕,卻是再纏不上,明顯斷短了一截。曾經它真切的戴在趙啟謨手腕上,那是趙啟謨還是個十一歲的男孩。

  灰白色繩子,短小的長度,甚至生了銅綠的花錢,無不是在提醒時光的流失,訴說著它是件舊物。

  趙啟謨不想將它還給李果,他未必那麼重視它,也明白將人寄託於物,太虛幻縹緲,但是此時,這似乎是他僅有的物品般珍貴。

  休假一日,清早趙啟謨返回國子監,路過瓠羹店,不禁多看兩眼,正見李果在清掃被砸毀的木窗,他身邊有位儒生打扮的男子,正幫忙劈削木窗殘料。仔細一看,竟然是袁六子。

  「南橘,我看這料子好,燒火旺。」

  袁六子噼噼啪啪削下木料,正親切地和李果交談。

  「袁郎,這是柚木,還有用處。」

  李果的聲音清亮,悅耳得聽起來,竟覺得柔軟。

  「哈哈,即是柚木,那便就不燒吧。」

  袁六子笑聲爽朗、豪邁。

  趙啟謨想袁六子出生自武官家庭,行為舉止難免有些荒誕,卻也是個鮮活有趣的人。

  清早前往太學、國子監的監生和僕人眾多,李果又專注於打掃,並未抬頭,自然也沒發現趙啟謨。

  他們兩次三番的見面,都在夜晚,雙方都看得不真切。

  趙啟謨到今日、此時,也才仔細看清李果的樣貌,一身粗布衣服,乾乾淨淨,白皙的臉龐,眉眼溫雅秀美。若是換身得體的袍子,再把頭髮齊整梳起,戴上髮冠,說他是太學裡的學生,也有人相信。

  這一年,他變化不多,長高了些。

  午時,趙啟謨讓阿鯉去買份瓠羹,阿鯉是位很好的僕人,聽話好差遣,而且從來不去質問。

  趙啟謨以往不愛吃瓠羹,覺得太油膩,他喜歡清淡些的食物。但只要阿鯉將瓠羹買來,他還是會慢慢吃下。

  今日阿鯉端瓠羹回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碗瓠羹還冒著熱氣。

  「二郎,我知道他們早上為何窗戶破了,就是街頭那家瓠羹店干的。」

  「不過就砸壞一個窗戶,也不好報官吧。」

  「心眼真壞,這麼冷的天,沒窗戶店裡都快更冰窖了。」

  阿鯉本質是位話嘮,趙啟謨也只是靜靜聽著。

  「也不知為何,今日在店中沒見著李工。」

  阿鯉其實心裡知道,二郎讓他去買瓠羹是為了什麼,所以他盡職的稟報所見。

  趙啟謨聽著,沒有說什麼。

  直到第二日,阿鯉再次去買瓠羹,回來告訴趙啟謨,李果辭工走了。

  「可知道去了哪裡?」

  「店掌櫃說不知道,袁郎似乎知道些什麼,但問他也不說。」

  「二郎,我聽店掌櫃說,是午時走的。」

  阿鯉小聲說著,心裡怕被責怪。昨日午時,沒看到李果,其實那時,他就已辭工走了。

  趙啟謨仍是沒說什麼,阿鯉私下想著,今夜可能又要差遣自己去四方館了。

  然而天這麼冷,饒是勤快的阿鯉,也不大想寒夜外出。

  國子監的監生,平日要住宿在齋房,有些監生離家近,時常外出,只要不至於太頻繁,也不會受罰。

  趙啟謨幾次三番的回家,阿鯉擔心是要被罰的,然而趙啟謨似乎也不怎麼在意。

  黃昏,趙啟謨騎馬,靜靜路過瓠羹店,途中還停下馬,似乎想進店,卻又策馬離去。

  這夜,阿鯉沒被差遣去四方館,他難免有些竊喜,並且自責。往時在廣州,李果待他不差。

  夜深,阿鯉已經臥床,昏昏欲睡時,聽到屋外趙啟謨差遣馬伕的聲音。

  「將馬備好。」

  「二郎,可是有什麼急事?」

  阿鯉聽到趙啟謨和馬伕的對話,少頃,又聽到馬匹嘶叫的聲音,一陣馬蹄聲遠去,屋外又歸於平靜。

  阿鯉鑽出被窩,穿好衣服,追出,哪還有趙啟謨的身影。這寒冬深夜,突然騎馬外出,也將宅中的趙夫人驚醒。

  「他這是上哪去,快去追回來。」

  趙夫人很著急,催促僕人追趕。她目光移到阿鯉身上,阿鯉急忙上前,唯唯諾諾說:「夫人,我剛聽到馬叫聲趕出來,就不見公子了。」

  阿鯉對趙啟謨倒是忠誠,他沒說出他的猜測:二郎,估計是往四方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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