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為什麼不早說
這一覺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
早上醒來,陸擎森果然已經不在了,容印之連他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躺在稍嫌有點硬的床鋪上,眼前是跟自己家完全不一樣的天花板,土氣的舊式吊燈上落滿灰塵。
他在被窩裡往陸擎森那個方向挪過去,躺在男人曾經躺過的位置上,聞自己身上寬大T恤上的廉價洗衣粉味,蒙上被子感受這裡曾經有過的氣息。
天亮了,也該走了。
不要留戀。
容印之一鼓作氣地翻身下床,拉開了窗簾。天氣很好,朝南的臥室裡頃刻間灑滿了陽光。
細小的塵埃在空氣中飛舞,容印之靠著陽臺回頭看,仿佛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能看到陸擎森往日的生活軌跡。
他進門;
他換衣服;
他躺在床頭看他的kindle;
他關燈睡覺、起床;
他抱著一堆洗過的衣服一件件晾在陽臺上。
他帶別人回來,他們親熱、他們做愛——
容印之猛地閉上眼睛,把那些想像出來卻無比真實的影像從自己腦海中驅逐出去。
走之前,至少為他做點什麼吧。
好像要跟那些令人氣惱的幻影作戰一般,容印之跨進房間裡挽起了袖子,大張旗鼓地倒騰起來。
呂想一向睡得早起得早,只不過受傷了懶得動,躺床上玩了會兒手機,忽然聽見外面有動靜。門聲開開關關、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然後有幾句喃喃自語,仔細一聽並不是陸森的聲音。
呂想瘸著腿兒拎著拐杖就出去了,沖那個陌生的背影大喝:“你誰啊?!怎麼進來的?!”
把正在打掃收拾的容印之嚇了一跳,垃圾袋差點掉了。
“我是陸……陸擎森的朋友。”
呂想眼睛一瞪:“陸擎森誰啊?!”
容印之一口氣沒上來。看他的樣子又不像開玩笑,拐杖還舉著沒放下來呢,趕緊說:“就是陸森。”
眼睛眨巴兩下,呂想“哦”一聲,懂了。挺害羞的笑笑:“咋還給我們收拾屋子呢,怪不好意思的……”
他沒比陸擎森矮多少,看起來卻完全沒有壓迫感。可能是同樣當兵時留下的習慣,頭髮也剃得很短,挺大的個子戳在臥室門口,傻傻的看起來有點可愛。
容印之還擔心萬一他要問“你倆怎麼認識的”該如何回答呢?可呂想壓根沒想到那一層,愁眉苦臉地問:“陸森啥時候回來,給不給咱倆帶飯啊?啊,你叫啥呀,我叫呂想。口口呂,思想的想!”
一邊說還一邊在空氣中寫,生怕別人不會似的。
容印之忍不住笑,“我姓容,容印之。”說完也寫,告訴他哪個容哪個印哪個之。
然後想起來,他上一次這麼跟別人介紹自己,還是在酒店的床上。
被陸做得神志不清強行問出來的。
“哦,小容你餓不餓?”呂想揉著肚子問。
容印之有點哭笑不得,“我……應該比你們大。”如果呂想跟陸擎森同期入伍,那麼他倆應該同年。
“哦,容哥。”呂想二話不說就改口:“容哥你餓不餓?”
容印之實在是沒有辦法,放下垃圾袋,洗洗手打開了他們家的冰箱。
陸擎森一進門,呂想正坐在飯桌前攥著筷子,眼睛都要冒綠光了。
從客戶那出來一口氣都沒歇就往家趕,還不小心超了個紅燈,就怕回來晚了容印之就走了。
他已經不想再多一個“來不及”。
“你回來了啊?”呂想轉頭,“咋這麼會趕巧呢!”
容印之正往桌子上端沙拉,抬頭看了陸擎森一眼,馬上又低下頭去:“順便就……做了點飯。”
陸擎森掃了一圈整潔度上升了好幾個檔的房間,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早餐,默默地點了下頭。
容印之突然為自己的做法覺得羞恥又尷尬。
炫技似的,弄出那麼多花樣來,是想告訴別人什麼?
為了這一頓早飯,他幾乎用盡了冰箱裡的食材。這倆人雖然經營有機農場,自己家卻從來沒幾樣像樣的材料:雞蛋、冒出芽的土豆、幾顆番茄;一把乾巴巴的蔥、癟掉的蒜;榨菜、險些就要過期的牛奶、不知道什麼時候的麵包——火腿腸、午餐肉倒是有好幾種,開袋的沒開袋的,看起來是下酒必備。
打開冷凍層,謔,還挺豐富,饅頭、煮玉米、麵條、五花肉……和一袋麥當勞外送,看得容印之傻眼。
全掏出來該扔的扔、該處理的處理,能用的也沒有幾樣。
不能怪他們,倆人都不愛做飯也不怎麼會做飯,對吃的又沒什麼要求,早飯從來都是樓下的包子、油條、花卷,頂多在餡兒裡換個口味。
所以他們不知道土豆和番茄可以做濃湯;不知道雞蛋除了水煮和炒飯還可以加牛奶炒滑蛋、做蛋捲;不知道玉米除了啃還可以做飯、做湯、做沙拉;更不知道買米附贈的一小袋麵粉可以煎成早餐卷的面皮;也不知道那些快要爛在冰箱裡的剩蔬菜可以燙過、醃過、拌過卷在面皮裡面吃。
“好吃,”呂想一邊往嘴裡塞早餐卷一邊說,“太好吃了,咋這麼好吃!”沒有別的形容詞,就是一個“好吃”。偏偏他還一臉嚴肅,好像美食評審似的下一秒就要給容印之頒個獎狀。
“容哥,你是這個!”呂想伸出大拇指,使勁地比劃。
第一次被這麼直白的誇獎,容印之完全不知道怎麼回應,很開心又有點尷尬,只好一邊乾笑一邊向陸擎森求助。陸擎森把呂想的手拍下去,“吃你的吧。”
呂想聽話地埋頭把每個盤子都掃乾淨。讓容印之的那點尷尬逐漸消弭,偶爾跟陸擎森對上目光,在呂想吃得稀裡嘩啦的背景音中也能相視微微一笑。
吃過飯,陸擎森被整理過的臥室又看得愣了一愣,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要把蝴蝶蘭放在陽臺的小板凳上曬曬太陽。
容印之沒話找話地轉移話題,問他:“怎麼就養一盆花?”整個家裡都沒有綠植,只有一盆蝴蝶蘭孤零零地放著。這花又嬌貴,凍不得熱不得,要陽光又不能直曬,溫度、濕度太高太低都不行。
陸擎森擺好花盆,調整小板凳的位置,回頭看他,難得地猶豫了一瞬才開口:“之前……說要送給你的。”
換容印之怔住了。
“換衣服吧,一會兒送呂想去醫院,你也看看。”陸擎森說完摸了下他的額頭。可能是昨天凍著了,今天起來容印之嗓子就不舒服,還有點低燒。
剛好呂想今天拆石膏,陸擎森陪他上醫院。容印之本來想要自己打車回家,可是被他這麼一碰,他便迅速地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裡去了。
陸擎森關上門,容印之立刻跑到陽臺看那盆蝴蝶蘭,想像著高大的男人怎麼侍弄這盆嬌嫩的蘭花。
他還記得,竟然還記得!或者應該說,他從來就沒忘過?
可為什麼要養在家裡?為什麼不送人?
看到花不會想到跟自己約會的事情嗎?
他怎麼跟小字解釋?他明明不會撒謊的。
這是不是表示……自己可以有一點期待?
“不但帶著土……還帶著花盆呢……”容印之想起了那天自己的吐槽和猜想,結果陸擎森總是會給他意外的“驚喜”。
就如同已經決定了要放棄,卻還總是要給他希望。
又溫柔,又殘忍。
“印之,好了嗎?”
估摸著差不多,陸擎森敲門進來,換完衣服的容印之正拿著他的黑框眼鏡看。最近都忘記戴了,一直放在床頭。
“平光的?”
“嗯,”陸擎森垂下眼睛:“連長說我眼神太凶,出社會少惹麻煩,就戴上擋一擋。”
容印之不知為什麼笑起來。
“我也不是近視,知道我為什麼戴嗎?”
陸擎森搖搖頭,約會的時候一直沒見過容印之戴眼鏡,在公司相遇卻架著一副金邊細框。
“因為,會讓我看起來更凶。”容印之把他的眼鏡戴上,太沉了,又往上推了一推:“不讓別人瞧不起我。”
同樣的東西,不同的理由。
人類真是這世上最複雜的生物。
沉默的對視中,陸擎森直接伸手把眼鏡從他鼻樑上摘下來,寬大的手掌覆蓋住容印之半張臉,用拇指指腹摸了一下他的鼻骨。
“不會有人瞧不起你。”手掌離去的時候,溫熱的指尖碰過他的面頰:“你夠好。”
容印之輕聲的問:“真的?”
“真的。”
呂想穿好衣服在客廳裡喊,“陸森走不走啊?”
“走!”陸擎森頭也不回地答道,又繼續對他說:“不用戴。”
容印之點點頭,“你也不用戴。”看著對方好像等著他的理由似的,說:“你這樣……也很好。”
陸擎森笑了,把眼鏡折在口袋裡。
“嗯。”
呂想一路上都在竭盡全力、挖空心思地勸說容印之多來幾趟。
“容哥,你還來嗎?你沒事就來玩唄!”
“我們家種菜,要啥菜有啥菜!真的,可新鮮了。”
“我親手種的,沒農藥沒化肥,可好吃了!讓陸森給你送去,你想吃啥送啥!”
容印之禁不住樂,陸擎森很無奈,“你可行了吧。”
“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飯啊!”
“餡餅你不是吃過了嗎?”
“那也是容哥做的啊?!”呂想扒著前座,生氣地告狀:“那你也沒給我吃幾個啊!容哥,他吃獨食!”
陸擎森不理他,在容印之探究的目光裝作看路而躲避著視線的交匯。
“唉呀,”呂想做回座位上,一邊回味一邊讚歎:“那才是人吃的飯啊。”
陸擎森回他一句:“嫌不好吃你自己做。”容印之馬上就知道做飯的是誰了,看著他倆樂個沒完。
真好,陸很好,他的朋友也很好,連這樣普通的聊天都好。
如果能進入到他的生活裡,那該多好。
嫉妒小字,嫉妒他能佔有這麼多的好。
外科人很多,掛號、等號,陸擎森陪容印之都拿著藥回來了,才剛輪到呂想。陸擎森於是幫他拿著拐杖,在換藥室門口等著。
“那我……就先回去了。”容印之攥著手裡的藥袋,低聲說。
陸擎森看著他沒有說話。
“不用擔心,我沒事。”
不管是昨天還是今天。
“還沒謝謝你昨天來找我……我好多了,真的。”容印之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拿過陸擎森手裡的手提袋。
下車的時候拎下來,陸擎森發現了就接過去,一直幫他拎到現在。
“改天再找機會謝你,嗯……我在你們家的電飯煲裡燜了點土豆肉丁飯,你們回去到中午應該就能吃了,還有早上的醃菜——”
容印之突然住了口。
你一定要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嗎?
你覺得他會看到你幫他整理房間、做一頓飯而感激涕零、心生愛意嗎?
“沒什麼我先回去了。”
容印之迅速地說完,頭也不抬地朝著電梯走過去。電梯一直沒來,可他能感覺到陸擎森的目光一直追在他背後,灼灼的目光幾乎要燒穿了他的外套讓他臉頰發燙。
所幸外科在四樓,還有樓梯間能讓容印之逃避。
“印之。”
陸擎森不由自由地向著那個背影邁開了腳步。
他昨晚幾乎沒睡,在黑暗中盯著容印之的睡臉,觸碰他的眉眼,幾乎就要把胸中翻湧的邪惡念頭給付諸實踐了。
容印之睡在他身邊;
容印之穿著他的衣服;
容印之整理他亂糟糟的房間;
容印之跟他一起吃飯看著他笑。
“印之。”
容印之或許對自己並不是那種喜歡;
容印之心裡或許還有別人,那個會讓他想起來哭泣的人;
聽見他的呼喚和腳步聲,容印之回頭看他,露出詢問的目光。
陸擎森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他對那個自己反復勸說:
不要嚇到他,他好不容易願意靠近你了;
先說喜歡,再說愛;
先說交往,再說結合;
循序漸進,循序漸進。
“陸……?”容印之不明所以,輕輕地叫他。
這一聲“陸”,像一根塗著誘惑的針,刺破了他用盡所有力氣包裹起來的欲望。什麼“循序漸進”、什麼“先說喜歡再說愛”,通通被強烈的佔有欲轟得煙消雲散。就算被他打耳光也無所謂,已經有了那麼多的來不及,還要再加一次嗎?
去他媽的“循序漸進”;
去他媽的“好好先生”。
陸擎森抓住容印之的手臂,將他拉進樓梯間,反手推上了門。在下一聲呼喚到來之前,親上了容印之的嘴唇。
久違的雙唇的接觸,助長了欲望強橫的氣焰——想把他關起來的欲望,想讓他人生中只看著自己的欲望。
嘴唇離開容印之都沒有反應過來,怔怔地睜大的眼睛裡,寫滿了“你在幹什麼”?
陸擎森於是再一次親下去,撬開了他的牙齒,尋找他柔軟的舌頭。容印之的手提袋“啪”地掉在地上,兩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後腦被手掌按住,親吻來得迅猛而激烈,容印之幾乎不能呼吸。好不容易有一瞬間的分開,馬上又再被吻住。
容印之被這突如其來的攻勢攪亂了神志,身體先大腦一步順從了對方。
懷裡的身軀從緊繃到柔軟,陸擎森聽見容印之不知所措的鼻音,才稍稍給他一點喘息的空間。
容印之急迫地呼吸,微張著嘴唇,無聲地叫他的名字。
陸擎森拽起他直接跑下了樓梯。
容印之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卻一句怨言都沒有,只是拼命地跟上他的步伐,再被他打開車門塞進了後座。
車門關上,嘴唇再一次壓下來,容印之一邊親吻又一邊掙扎,幾乎哭泣著問:“你……你跟小字……?”
陸擎森盯著他的眼睛回答:“沒在一起,也不會在一起。”
容印之看著他,嘴唇開開合合,半天什麼都沒說出來。卻在他要親下來的時候,抬手甩了他一耳光。
“為什麼不早說?!”
陸擎森大概沒有想到耳光在這個時候到來,有些怔忡,低聲說“對不起”,卻被容印之抓著衣領把尾音堵在唇舌之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