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坐大
這有娘和沒娘就是不一樣,中午一覺起來,該置辦的就全都給弄好弄全了,比如給燕七和燕九少爺一人配了一個丫頭,平時跟著出入隨侍,回到屋裡了就跟著燕二太太的那幾個丫頭一起伺候,反正一家三口……哦不,還有個團子,一家四口都住在一個五間的上房裡,中間隔斷上的四個門一開,從東梢間能一眼望見西梢間,五間屋裡來回穿,別提多熱鬧了。
其實很多細節都能看出燕二太太是很會持家的,比如屋裡的牆壁,雪白粉亮,沒有灰塵,更沒有蛛網或剝落的地方,乾乾淨淨的讓人看著就覺得心裡敞亮。
房梁房柱門窗還都讓人刷上了棗紅漆,玻璃大窗上吊著鶯黃底子繡綠色小碎花的棉紗窗簾子。打開窗,有風吹進來,滿滿都是春天的氣息。
因著上午只顧著說話,好些東西都沒來得及安排,這會子得出空來就趕緊張羅著弄上,給燕七和燕九少爺換上新的被褥床帳,燕七屋子裡南窗有張炕,就給她擺架新炕屏,燕九少爺的南窗有張書桌,筆墨紙硯就都佈置妥當,兩個人帶來的行李衣物全都該安置安置,該漿洗漿洗,半個下午的功夫就一切到位,一家人,終於生活在了一起。
崔晞和蕭宸的房間被安排在了西廂,東廂是燕二老爺的書房和偶爾起居之處,原本男客應該被安排在外頭院子,奈何外頭院子那一排倒座房已經住了燕二老爺收養的親兵,滿得都快溢出去了,根本沒有崔晞和蕭宸再能住的地兒,而若讓人倆出去住客棧的話,一來顯得太過冷情,二來客棧現在也不安全,只得這麼著先湊合著,好在北塞這邊風氣比京中還要開放,女人當街都敢光著半拉膀子跟男人拼酒喝,又況崔晞蕭宸二人年紀還小,燕二太太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混過去了,「待你爹得空回來,還是要跟他商量一下租個大些的宅子住。」私下裡和燕七這樣道。現在住的宅子是免費的,朝廷給的,來北塞當官兒的都有這麼一套,你家裡人多住不下,那就只能再自個兒掏錢去租或買其他的房子,朝廷是不會按人頭給你撥房子住的。
生活安置下來,心裡頭忽然就踏實了,不管還有多少未明的真相,都不必再像以前一樣如同在空中飄著,腳下沒有實地,頭上沒有方向,至少現在可以一步一個腳印地慢慢向前追尋,就算前方沒有真相,也可以感受到腳下的厚實與依託。
休息了兩三天,燕九少爺和崔晞這二位金貴人士才把這麼長一路走來耗損的元氣給補回了個七八成,精神看著都不錯,暫時還沒出現什麼水土不服的現象。功夫小能手蕭宸自不必提,來後第二天就跟著禽獸燕七一早起來出去跑步鍛煉了,風屠城雖不比京都大,街巷倒是都挺寬平,路邊時時有醉倒在原地過夜的醉漢,前方仗打得再凶也阻止不了一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
蕭宸和燕七依舊是每天早上先跑步,然後蕭宸練拳練鞭子,燕七練習上一世健體強身和這一世武長戈教的體能鍛煉方法,再之後兩個人一起練箭,如今時間大把的有,倆人每天早晚各練三千箭,餘下的時間,蕭宸會在房裡看書,燕七家裡外頭各種浪。
初來乍到,當然要先熟悉一下當地的風土民情和周邊環境,待燕小九同志和崔晞同志養好精神,四個人商量著出去轉一轉。這天早上,晨讀的晨練的晨睡的晨那啥的一結束,用過小米粥醬菜和油酥小燒餅的簡單早飯,幾個人換上棉麻質地的平民衣衫,頭上都只簪了支木簪,不顯山不露水地出了燕宅大門。
燕七也做了男裝打扮,穿了件明藍色的長袍,襯得皮膚愈發地白,不過幾個人裡也沒有長得黑的,哪怕被叫著一起上街的五枝都是個小白臉兒。於是小白臉兒團夥走在街上的回頭率也是直接爆表,塞北風沙刮大的糙爺糙妹兒們見著這麼幾個精雕玉琢般的人物能不想多看幾眼嗎,尤其是崔晞,燕七都瞅見好幾個姑娘一眼瞧見這位都有點控制不住自己體內的泰迪之力想要直接撲上來了。
五個人已經是很低調地在沿著街走了,如今城中物資十分匱乏,除了酒鋪基本上也沒有什麼店鋪還在開張經營,糧食鋪和食肆就更不要想了,你真敢開就真敢有人來搶,聽說現在百姓們條件稍好些的每天也就只吃一頓飯,無非就是秫米蕎面和菜餅子,就算有肉也不敢在屋裡吃,得躲地窖裡去吃,要是肉味兒飄到院外去,下一刻就有人能翻牆進來搶你的肉。
邊城人民真的是都給餓毀了。
如今整個風屠城空了近一半,街上行人寥寥,委實沒什麼可看可逛,幾個人晃蕩了一上午就回燕宅去了。
小十一剛睡醒,拉過尿過吃過喝過哭過後就開始遊手好閒,舉著兩腿哼小曲兒,邊哼邊覷著眼從腿間去瞅那個叫「七」的生物。「七」發現了他在瞅她,一張大臉慢慢飄近,正好將腿間的全部空間填滿,然後就這麼著和他對視,也不沖他笑,也不逗他玩兒,就只會沖他眨眼睛,還敢直呼他大名:「燕驚瀧,幹嘛呢?」
……真沒趣兒,面癱臉。
燕驚瀧同志兩腳一蹬,正好蹬在這張臉上,又熱又軟又滑,腳感不錯,頓時覺得快樂起來,撒起歡兒地開始踹飛腳,想在這張臉上踩出一部史詩般的踢踏舞劇來,奈何面癱臉不識好歹,雙手一伸握住了他的兩隻小腳丫,輕輕地捏了捏:「還挺有勁兒,明兒早上跟我跑步去吧。」
「……#¥%&*!」一番破口大駡得累了,燕驚瀧同志重新沉沉睡去。
中午的伙食一樣很簡單,基本上就是粥、兩三個素菜、饅頭或餅子,想吃肉,倒不是沒有,四五天才做上一頓,燕七幾個倒還罷了,且看這家中從燕二太太到下頭的每一個人,頓頓吃這些也全都沒有怨言,便知這邊塞是真真切切地已經苦了太久。
下午的時候燕九少爺又要出去,叫上蕭宸帶上五枝,燕七則在家裡陪著燕二太太聊天做針線,順便照看小十一,崔晞也陪著,燕二太太很喜歡他,還給他做了雙鞋子,崔晞更巧,做了一副能吊起來懸在頭頂上可自行旋轉的八音風鈴,就掛在小十一的小床上面,小十一最喜歡這東西,一轉就笑個手舞足蹈,還跟著咿咿呀呀地哼哼。
晚間,燕七在自己屋裡正坐炕上看書,就見燕九少爺敲門進來,慢吞吞往對面炕上一坐,道:「城內城外到處都是巡邏軍,還張貼了搶軍糧的匪首的通緝畫像。」
「終於事發了嗎。」燕七還正覺得奇怪呢,這事兒按理早就該開始查了呀,怎麼現在才鬧起來。
「不,通緝榜上只說那匪首殺人越貨罪大惡極,絲毫沒有提軍糧被搶之事。」燕九少爺淡淡道。
「噢哦,這是一邊要把丟軍糧的事壓下來,一邊還要想法子找到匪首。」燕七表示理解,畢竟丟軍糧可不是小事,一旦傳出去很容易動搖軍心,「那麼多的軍糧,能被藏到哪兒去?」
燕九少爺笑笑:「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沒了這批軍糧,邊關軍還能撐多久。」
「想必不容樂觀。」燕七道,「丟了糧,皇上還能再給補發一份兒不?」。
「那也要看這件事雷豫有沒有膽子報回京裡去,」燕九少爺冷哂,「如若他怕擔責不敢上報,那麼邊關軍就只有硬撐到差不多該撥下一批軍糧的時候去,至於要怎麼撐,那就看邊城的人口夠不夠多,能讓邊關軍用來吃多久了。」
「……」燕七把手裡書放到一邊,一手支著下巴看向燕九少爺,「你怎麼看呢?」
「雷豫自是不敢上報,丟軍糧不是小罪,事若捅到朝廷,莊王面子再大也救不了他,雷豫必死無疑。」燕九少爺微諷地慢慢一笑,「所以他一定會求助於北塞軍方的決策人,也就是姚立達,來幫著他一起將此事壓下去。我看到外面的通緝榜上蓋的是總兵府的印,可見雷豫已經這麼做了,且姚立達也同意幫這個忙。」
「鳥人們都湊到一窩了。」燕七道。
「雷豫是世子,是皇上的親侄兒,姚立達不管是出於畏懼、做人情兒、還是抱大腿的考慮,都一定會替雷豫將此事壓下來,何況姚立達在北塞這地界兒上也算得上是隻手遮天的人物了,想要瞞下什麼事,並不難辦到,否則以他那樣的為人,又是怎麼能夠在此地這麼多年都穩如泰山地坐在總兵的位子上的?」燕九少爺眼底抹上冷光,「誠如母親所言,所有能夠通達外界的橋樑,都已經完全掌控在了他的手中,譬如鷹局,譬如能夠開具路引或離鄉證明的風屠城衙門,而我們來時也看到了,進入北塞地區的所有路徑上的所有關卡都有人把守,若我所料不錯,這些關卡,想必也在姚立達的控制之中,也就是說,只要他一聲令下,整個北塞的隻言片語都甭想傳到京都去!」
「word日,這貨整個一土皇帝啊。」燕七歎道,「怪不得他敢登堂入室地找娘的麻煩,這事兒都沒法子捅到朝廷去以彈劾他,他已經把北塞的手腳和嘴都禁錮住了。」
「當然,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燕九少爺輕輕一拈衣衫下擺,慢慢地把二郎腿架上,「想要吹出些風聲去,總是能有辦法的,我不相信上頭那位一點都不知道。然而就算朝廷已有所風聞,也奈何不了姚立達已經坐大,鞭長莫及乃其一,朝中有人為姚立達撐腰為其二,這才使得姚立達欺下瞞上,在北塞這地界上呼風喚雨自在逍遙。」
「離得再遠也不能不管,否則就養虎成患了。」燕七道。
「朝廷想要管,只怕也不容易,」燕九少爺道,「距離遠,這是硬傷。除此之外,朝中派系黨朋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各種明暗勢力彼此之間的牽制和制衡,這些問題上頭那位都要考慮得周全才行,想要摘掉一頂烏紗,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就算是皇帝,也有許多事不能想做就立刻去做。」
「我覺得我還是混言情小說比較合適。」燕七道,「現在這本不適合我,快放我走。」
「我在想,朝廷為什麼會讓雷豫那種沒用的貨色來做這次的押糧官,如此重要的事,豈能輕付予人?」燕九少爺抬起眼皮看著他姐,兩顆瞳子又大又黑又亮。
「雷豫是皇上親侄兒,長了這麼大還一無是處,許是皇上想借著這次的機會讓他歷練歷練。」燕七猜測道。
燕九少爺翹起唇角:「或許吧,如果人人都是這麼想,包括姚立達,那麼雷豫大概就是最不會讓他產生戒心的一個人了。」
「你意思是……」
「雷豫弄丟了軍糧,以他的為人肯定不會將此事上報朝廷,那麼就只有尋求土皇帝姚立達的幫助,而得罪雷豫乃至莊王府都是不智之舉,姚立達無論出於哪方面的考慮都只會幫著雷豫把這樣大的一件事給壓下來,雷豫感念姚立達的幫助,將來回了朝想必也會在上頭面前盡言好話……然而丟軍糧卻是實實在在的大事,瞞得了百姓瞞不了押軍糧來的兵,總不能把這些兵都殺了滅口,又不可能牢牢地堵住所有人的嘴,姚立達要想送佛送到西,就只能自己出血,把他手裡頭有的糧食和輜重拿出來充當這次送來的軍糧,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軍糧送到的消息放出來,對外,宣稱是朝廷的軍糧剛剛送到,對內,哄騙押糧軍說之前丟失的軍糧已由邊關軍搶回,匪眾悉數伏首,如此便可堵住押糧軍的嘴,押糧軍失了糧本都有罪,如今軍糧失而復得,誰也不會再拿自己的命到處去說嘴——於是從頭到尾,在軍糧被搶這件事上,吃了虧的只有姚立達一個人。」
「老姚為什麼要當這個冤大頭呢?」
「冤嗎?」燕九少爺一笑,「莊王可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太后最疼愛的兒子。」
雷豫,莊王,太后。
姚立達,閔家,閔貴妃。
對於野心太大的傢伙們,出上這麼一點血,對他們來說並不會覺得虧。
「別忘了,在來時的路上,我們已經知道了閔貴妃誕下了皇子的消息。」燕九少爺又補充了一句。
「這夥人是想抱團兒取暖呢,把莊王也拉進了團兒。」燕七道,「可真性急啊,這會兒就開始做準備了。」
「豈止是這會兒,早在閔貴妃入宮的時候大概就已經開始了吧。」燕九少爺哂笑。
「皇后又不是沒兒子。」燕七道。
「當今聖上也不是太子。」燕九少爺道。
「心好累。」燕七道。
「重要的問題是,姚立達如若當真能拿得出那麼多的糧食來冒充新押來的軍糧,那說明什麼?」燕九少爺眸光沉沉地看著燕七。
「沒有人比他更該死。」燕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