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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錦繡華年》第125章
第125章 欺室

  六月初一是避暑假的第一天,儘管不必去上學,可燕家的孩子們還是早早就起了床,因為今兒是請安日,照例要去上房給老太爺夫婦請安,大家一起用過早飯後,少爺們一溜煙兒地全都不見了蹤影,姑娘們則都躲回了房去,在置了冰的房間裡圖清涼。

  「六姑娘來了。」傳喚丫頭在外頭稟報。

  燕七正坐在鋪了冰簟的臨窗小炕上看閒書,聞言趿了鞋子下炕,到門口迎著燕六姑娘。燕六姑娘只比燕七大上四個多月,生得像極了她的生母楊姨娘,淡月眉清水目,還有一張瓜子兒臉,笑起來帶著幾分羞澀,體格兒纖細,有一彎很柔美的長頸子,使得整個人看上去很是優雅,細軟的長髮簡單地綰了個纂兒,插著一支玉蘭花頭的玳瑁簪,身上是裁剪合體的藕荷色繡折枝水仙花的紗衫,襯著下頭一條白綾子裙,素淡得很。

  「忽然歇了下來,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麼,就來找你說說話,」燕六姑娘似乎不太好意思,「沒打擾你吧?」

  「我也正閑著。」燕七把燕六姑娘讓進屋來,兩個人對面坐到炕上。

  燕六姑娘也只是偶爾來找燕七一回,每回來這房間都不禁要有微微一番感歎:與其他姐妹被裝飾得溫馨雅致的香閨不同,燕七的這間房太過簡單分明,京都的家居風格受天然環境及人文底蘊的影響,多為高大闊朗又不失豪華精緻,所以哪怕是女兒家的閨房也被造得十分寬敞,喜歡精緻的小姐們可以利用屏風、掛簾、落地罩或是碧紗櫥等物將房間分出隔斷來,如此看上去也顯得精巧幽密、別出心裁。

  而燕七的臥房,就是這麼寬寬敞敞的一大間,一張月洞床,一套帶抽屜的組合衣櫃,一張妝台,一條依窗砌的小石炕,就是所有的家具了。雪白的牆壁上既無字畫也無裝飾,所有的木制家具刷了一水兒油光可鑒的烏漆,就連地磚子都是黝黑不摻絲毫雜色的黑理石。

  不是黑就是白,這樣的房間主色調哪裡像是個女孩子的閨房?

  好在床上和條炕上鋪著的簟子倒是翠綠可愛新鮮欲滴,摸在手裡的質感也是光滑溫潤如同軟玉。

  「『疏簾靜卷三山雨,冰簟香分四夢餘』說的大約就是你這裡了。」燕六姑娘偏頭望向燕七的窗外,一株碩大的芭蕉整個兒遮在頭頂,下頭用以綴景的梅花石上落著塊花手帕,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只大蝴蝶,懶洋洋地躲在蔭下乘涼。

  「讓你這麼一說,我現在就想躺下睡了。」燕七把炕几上的糖果碟子推到燕六姑娘面前。

  燕六姑娘拈了顆蜜餞,卻不往嘴裡放,只輕輕投進面前的茶杯,笑道:「卻還有『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的句子。」

  「你再念詩我就真睏了。」燕七道。

  燕六姑娘不好意思地垂眸笑了笑,端起茶來抿了一口,道:「好香的茶,甘露潤蓮心。」

  「大老爺賞我們姑娘的,」煮雨在旁邊嘴快道,「聽說是今年的夏貢,南方那邊鬧旱災,統共收了沒多少,莊王爺向萬歲爺討要了幾回都沒能得,大老爺直接就讓人拿了一罐子賞了我們姑娘,後來又說喝綠茶當以玻璃器為佳,又讓一枝送了套玻璃茶具來,襯著綠茸茸的茶葉,果然是清亮透徹,好看得緊!然後吧,吧啦吧啦吧啦……」

  「頭疼……」燕七道。

  煮雨閉了嘴,乖乖出門讓小廚房的婆子給燕七和燕六姑娘湃水果去了。

  姐妹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無非是什麼顏色的衣服繡什麼樣的花兒好看、暑熱時節吃什麼能有胃口、花園子裡的哪朵花兒開了哪朵花兒謝了哪朵花兒老招蜜蜂……後來燕六姑娘又使人回房拿了針線過來,和燕七盤腿兒在炕上對坐了繡了一陣,到了中午方才告辭回去。

  吃過午飯,自是要美美地睡上一大覺,夏日的午後陽光灼人,莫說滿院,滿府裡都是一派悄靜,下人們能躲的都躲去睡了,不能躲的站在陰涼裡靠著牆打盹,知了們也息了聲,一個個掛在柳枝子上挺屍。

  燕七睡著睡著被熱醒了,睜眼看看屋角冰盆,化成了水後都蒸發了小半盆兒,煮雨烹雲都不在房中,院子裡仍舊安靜,沒有半個人影。

  燕七坐起身扇扇子,好半晌才聽見外頭腳步聲悉悉索索地進了堂屋,然後是烹雲壓低了嗓音的說話聲:「此事莫教姑娘知道,沒的跟著生氣。」

  「姑娘又不傻,屋裡冰沒了還能沒察覺?!」煮雨氣鼓鼓地道。

  「總歸冰庫的管事說了,晚飯前就能有,姑娘一會子若是醒來,你伺候著先請姑娘沐浴,我現在就去別的院子看看,若他們有多餘的,少不得厚著臉皮先借一塊來……」烹雲語氣裡也有幾分不快。

  「這才供冰的頭一日就出岔子!說什麼庫裡的冰凍得太死都結成了一整塊,若要鑿下來還需花時間——早幹什麼去了?!難道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屋裡沒了冰也要她們等著?我看那起眼高手低的刁奴就是見人下菜碟兒!拿我們姑娘不當回事兒!」煮雨越說越氣。

  「行了,消消氣,吃個瓜。」燕七趿鞋下床走到門口。

  「姑娘……」煮雨眼一紅嘴一癟,「若是老爺太太在府中,斷不會是這樣的光景……」

  「別委屈了,你和烹雲吃個瓜,叫上沏風浸月去別的院子找要好的玩兒去吧,順便蹭蹭她們屋裡的涼氣。」燕七道,「吃晚飯前回來就行,總不能那個時候冰還送不來。」

  今天和昨天的溫度沒有太大不同,昨天沒有冰都能忍得下來,今天也一樣能忍得下來,燕七雖然怕熱,可也沒有那麼嬌氣,為著這麼點兒事去找人理論,實在還不夠麻煩的,天這麼熱,來回走著去告狀都嫌燙腳得慌,再說,那個管冰庫的聽說是燕大太太嫡系手下誰誰的親戚,不看僧面看佛面,真若叫嚷起來,為難的是某人。

  當然,如果以後天天都這麼著,那就要另說了,燕七還沒好脾氣到忍氣吞聲的地步。

  煮雨烹雲一人啃了兩塊瓜,然後打水進來服侍燕七洗了個澡,見倆丫頭熱得舌頭都快吐出來了,燕七便讓拎幾桶井水進屋,滿地放著,也能增加幾絲涼意。

  好容易熬到晚飯前,冰庫使人把冰送來了,一共四塊,四個屋角各放一塊,煮雨將冰放好後對著瞅了半天,用肘一拐烹雲:「我怎麼覺得這冰比此前用的小了不少?」

  烹雲看了看,眉毛就皺了起來,壓低聲音道:「是小了!我去問問怎麼回事,你且先別教姑娘知道。」說著出門又去了冰庫,半晌氣鼓鼓地回來,和煮雨道,「朱順說是因從冰庫運到坐夏居這一路化了些——簡直就是鬼扯!之前送來的怎麼不見化?!再說那冰又不是直曬在太陽下面送來的,上面還蓋著厚棉被呢!」

  煮雨跳起來就要衝去找那朱順理論,被烹雲給拉住:「你去頂什麼用!人一口咬定冰就是化了,你能怎麼著?何況人後頭有靠山,他女婿是貢嬤嬤的外甥子,咱們同他鬧,那不是打了貢嬤嬤的臉?滿府裡因著大太太誰不讓她三分,咱們給她找不痛快,她能讓咱們痛快了?更莫說家裡的衣食住行現都大太太掌理著,只要貢嬤嬤在大太太面前多上幾句嘴,咱們這院子就得處處吃緊,以前這樣的事又不是不曾發生過……胳膊擰不過大腿,且先看看再說吧。」

  煮雨一萬個不服:「咱姑娘的胳膊未必粗不過她們的大腿!」

  烹雲:「……」

  這幾塊不大的冰,用到上半夜就沒了,燕七再一次被熱醒,拿了扇子跑到院子裡乘涼,可這天兒實在是太熱了,哪裡有涼意?風都是熱的。

  燕七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從穿堂過去走到前面第二進燕九少爺的院子,見堂屋門半掩著,便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見滿屋裡竟也是熱浪逼人,臥室裡傳來翻身的聲音。

  燕七撥開門上珠簾走進去,聽見燕九少爺慢吞吞的低聲問:「誰?」

  「我。」燕七走過去,立到床邊看著她弟。

  「做什麼?」她弟聲音裡沒有絲毫睡意,身上穿著絲質的睡衫,慢慢地坐起身來。

  「熱不熱?」燕七問他。

  「嗯。」

  「冰用完了?」

  「嗯。」

  「我去冰庫要冰,熱了你先沖個澡,等我回來。」燕七道。

  「這個時候,冰庫的管事早就回家了。」燕九少爺慢吞吞道。

  「怪我。」燕七道。

  燕九少爺知道燕七指的是什麼,他這個姐姐,說她心寬,她也有細緻的時候,說她不拘小節,她也有錙銖必較的時候,而她的細緻,她的計較,從來不是因為她自己,多半都是因為他。她懶於與人勾心鬥角,倒也不是因什麼品格高尚,她是真的笨,真的不擅動這些細小的心思,她只會在被逼急的時候用實際行動告訴對方:別惹我,否則以死相搏,死的絕對是你,活的一定是我。

  可是面對家人,她卻不能如此,所以這麼笨的她,也只好自責,怪自己不會鬥,讓他跟著一起受委屈。

  綜武場上那般果決冷酷、太多次將比她高比她壯比她年長的男子對手一擊瞬殺的她,在這樣的小陷阱小絆子小刀片面前束手無策。

  ……看起來總算像是個正常的普通人了。

  否則還要以為她無所不能,堅不可摧呢。

  一個女人如果真的堅不可摧,豈不是太過讓人心疼?

  因為那證明,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讓她依靠和信賴,沒有一個人能給她幫助和撫慰,沒有一個人能為她分擔和守護,沒有一個人,能讓她放心地脆弱和柔軟。

  幸好,她還不算無藥可救。

  幸好,老天爺沒有剝奪她身為一個女人可以擁有的最後一點權利——被寵護。

  燕九少爺起身下床,順手拿過床頭的摺扇,慢悠悠地同他姐道:「反正也是睡不著,不若出去走走。」

  「院子裡也熱。」燕七道。

  「去院外。」燕九少爺道。

  「有門禁。」燕七看著自己弟弟,這貨雖然行止比人慢半怕,心又髒嘴又毒,但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挺自律的,大半夜往外跑的事,不像這貨的作風。

  「我們不是會爬樹麼。」燕九少爺慢慢地道。

  爬樹這項技能,燕七一向覺得不可或缺。幾年前官圈裡有個新聞,說是一位大人家半夜走了水,結果管門禁拿鑰匙的婆子因半夜溜回家去看自己生病的孫子,失了火的那處院子裡的人全被堵在裡面或燒死或被煙嗆死了,一個也沒能跑出去。

  那滿院子裡不是女眷就是幼童,砸不開門也翻不了牆,當晚刮著大風,天氣還乾燥,火勢瞬間就遍佈了整個院子,偏那位大人又有被害妄想症,把院牆修得極高,搬桌椅踩著都翻不上去,這場災難足足死了三十多口人,是那一年最為悲慘的一件事情。

  燕七聽燕老太太和燕三太太閒聊時說起此事,回到坐夏居後就擺弄著她家燕小九學爬樹,自家院牆雖然還不至於高到墊桌子都翻不過去,但總歸多會一樣自保技能也是好的,燕七可以不教燕小九其他的本事,爬樹卻不能不學,因為在那一世,燕七就是靠這一項本事,無數次地死裡逃生過。

  於是燕九少爺就學會了這唯一一樣不符合他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形象的技能,學會之後就再也沒爬過樹,甚至絕口不提這回事,不知此時為何就肯自毀形象主動建議起來。

  估計是熱毀了。燕七琢磨著。

  兩個人輕手輕腳地從房裡出來,又從穿堂去了第三進院,燕二老爺夫婦的院角裡種著一株大梧桐,主幹的位置正好與牆頭齊平,燕九少爺學爬樹就用的這棵大梧桐,兩個人不知爬了它多少遍,閉著眼睛都能輕鬆上去。

  燕九少爺把手中摺扇合上,慢吞吞塞在他姐手裡,而後仰頭看了看,雙手一伸,抱住梧桐樹幹,噌噌噌噌噌,利落得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在支配這具身體,這要讓別人看見,一準兒要驚掉下巴:原來燕九也是可以做「快動作」的啊?!

  燕七把摺扇和自己手中的團扇別在後腰裡,亦是輕車熟路地攀上樹去,兩個人跨過牆頭,扒著牆滑下來,就這麼幾下子已是濕透了身上絲質的中衣,當然不是嚇的,而是熱的。

  「去湖邊。」燕九少爺接過他姐遞來的扇子,又恢復了慢吞吞的作風,一邊扇著一邊慢慢往湖的方向去。

  近水的地方總比別處要涼快些,姐弟倆摸著黑,不聲不響地穿林繞閣,一路行至湖堤。

  今夜的天空沒有月亮,只有幾顆被蒸得氤氳的星子散落著,湖上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半點風,打眼望去,遠樓近樹如雕板墨刻一般沉寂靜默,整個燕府都在安睡,除了熱到人坐不住的坐夏居。

  「你生不生氣?」燕九少爺問燕七。

  姐弟倆坐到岸邊,脫掉鞋挽起褲腿,把腳泡在湖水裡。

  「比起生氣,我更想知道原因。」燕七道,「往年夏天的冰雖然也給得不怎麼痛快,卻不似今年,如此明目張膽,總會有個原因。」

  「知道原因又能怎樣,」燕九少爺淡淡地道,「能指使得動府裡各處管事的,無非就是那幾個人,打不得罵不得,更是不能撕破臉,你我現在不到能主事的年紀,沒有力量能動到對方的根本,這樣的虧,目前我們只能有多少吃多少。」

  「所以呢?」燕七覺得燕九少爺還有話要說。

  「所以,」燕九少爺慢慢地吐著字,一雙澈且沉的眸子望住燕七,「我們去邊疆吧。」

  去邊疆,找爹娘。

  離開這口狹窄陰冷的深院井,去看遼遠曠達的大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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