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夜無眠。
床頭鬧鐘響,孫學按掉開關,掌撐額,緩緩坐起。
他不是不明白朗月對他的一片真心誠意,他也不是尚未對她動了心,躊躇的,是心魔。
曾經愛得熾烈,最後卻慘遭背叛,被扔下的是深情未改的他,他不曉得自己是否還有勇氣再次投入戀愛之中,是否還有可能承受一次背叛的疼。
思考了一夜,依然無解。
下床鹽洗,換上西裝準備上班時,置於客廳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接起一聽,是公司經理打來的,語氣十分急促。
「新加坡的工地發生意外,機電工程師不幸摔樓受重傷,目前情況不明。我估量了一下,你負責的大樓目前進度超前,所以公司派你先前往新加坡支援,等找到接任的機電工程師你再回來。」
「好。」孫學領首,「什麼時候去?」
「現在。」
「現在?」這麼緊急?
「機票已經幫你訂好了,你現在就去搭高鐵往桃園,其他詳細的事情晚一點我整理好再聯絡你。」
「好。」
掛掉電話,孫學立即自儲藏室內搬出行李箱來快速整理行李,確定該帶的都帶了之後,撥了對講機給樓下管理室,請小沈幫叫計程車。
坐在計程車裏,車子經過朗月早餐店,朗月忙碌的身影映入眼簾。
他想他該給她一個電話,告知出差一事,然而當他自口袋中翻出手機時,鈴聲響了。
經理打電話來告知目前新加坡的情況,往機場的路上,他除了用腦子記下外,亦不斷的將重點做上筆記,好在抵達新加坡的第一天就可以馬上進入狀況,盡速解決棘手問題。
到了機場,checkin之後,他又記起未打的電話。
想起她,就想起她震驚的容顏。
他清楚的看到她的心因他短短的一句話而被撕裂,他所做的一切,其實非常的殘忍。
真是下定了決心不再涉足愛情這一塊,當初就不該碰了她,不該給予希望,不該與她一起徜徉遊戲裏。
他無法否認跟她相處的這段日子十分愉快,愉快到幾乎忘了自己的初衷,直到她逼問他是否對她產生了愛意,他才霍然清醒。
愛……他是否能給?
每談一場戀愛就是賭注,他是否有籌碼?
瞪著通訊錄上朗月的名字,視線因過度專注而逐漸模糊,腦中的她的影像卻是清晰異常。
眨了下眼,看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該準備過海關了,他拿著隨身行李往海關方向而去,同時按下通話鍵。
電話接通,置於耳上時,冷不防身後一名疾走的女子撞上了他的肩,猝不及防的他手機落地,女子的高跟鞋一腳踩上,碎裂的聲響在熱鬧的大廳幾不可聞。
「對不起!」嚇了一跳的女子慌慌拾起手機,「糟糕,好像踩壞了,怎麼辦?」
充滿愧意的抬起臉來,女子與孫學四目相接之際,愕楞。
孫學望著她俏麗的容顏,同樣一臉難以置信。
「小麗?」
那個人自從丟下一句「給我時間想想」之後,人就不見了蹤影,早餐也不來吃,敲門也沒人理,電話一直處於關機中。
現在是怎樣,打算人間蒸發,還是直接將她當成空氣了?
淩晨五點,天色仍昏暗,僅在東方天空出現薄薄的藍光,朗月忍住想放聲大哭的衝動,將所有的憤怒與難過發洩在手上的鮪魚沙拉。
「姊!姊!滿出來了!」剛煮好紅茶端出來的朗曦一看到鮪魚沙拉被快速攪拌得都溢出盆子了,忙出聲提醒。
「喔。」朗月悶應了聲,停下攪拌的動作,蓋上蓋子,轉身自冰箱拿出生菜來切片。
「姊,那個人……還是聯絡不上嗎?」
「他死了啦!」朗月憤憤的回。
見朗月憤怒得連詛咒都出口了,朗曦連忙閉上嘴,不再多話,就怕掃到颱風尾。
她也不知道姊姊跟孫學之間又出了什麼事,只知道上個星期的週末晚上,回家的姊姊如喪考妣的臉上掛著兩行淚,快步衝過客廳。
當時在客廳看電視的她拋下手上吃了一半的雞排,快步跟上,關心詢問,卻被當面甩上門,吃了閉門羹。
一定是跟孫學吵架了。她用膝蓋想也可以猜出原因。
現在能引起姊姊情緒大波動的,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不過情侶間難免會吵架,應該過幾天就會平安無事了吧!
然而事後她才發現是自己太樂觀了,姊姊的低氣壓一直存在著,而她從側面瞭解,發現這男的自從跟姊姊吵架的隔天就消失了蹤影,沒有任何消息,沒有任何留言,就好像把姊姊拋棄了,連隻字片語也不留。
一直到前天晚上,姊姊多喝了點酒,酒醉的哀哀哭訴著與孫學之間的種種,她才明白,原來他們之間,姊姊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與苦痛,而那個人在享有姊姊給予的一切後,卻連一點喜歡都不給。
太過分!太惡劣了!
如果孫學這個時候出現在她們面前,她一定會拿起菜刀直接往他胸口射去,看看他的血是不是紅的!
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卑劣、這麼無恥!
做好準備工作,朗月開始動手做三明治,方便沒時間等待的客人可以拿了直接就走。
將鮪魚沙拉抹上吐司,放上煎蛋、生菜,再用第二片吐司夾起,對角切半,放入三角袋中粘好封口,鮪魚三明治就完成了。
朗月怔怔望著手上的三明治,幾乎是無意識的開口,「那個人不是同性戀。」
同樣在一旁忙做三明治的朗曦訝異轉頭,「什麼?不是同性戀?」
「他說那個謊言是他拒絕我的借口。」
「不會吧?」他的性向是騙人的?
「我是不是很不值得人愛?」
「你怎麼會這麼說?」朗曦不敢相信姊姊竟然會說出這種喪氣話。「你只是脾氣火爆了些、潑辣了些,但在我心目中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姊姊,當家人都放棄我的時候,只有你肯不顧一切的管教我。你當然值得人愛,而且值得更好的人愛!」
「或許只有你這麼想吧!」朗曦激勵的話絲毫無法讓朗月的心情變好。
「其實我一點也不好,所以不管我怎麼愛他,他卻連一點點的喜歡都沒有辦法,連一點點都沒辦法……」朗月用力咬住下唇,就怕淚水滾落。
「我……這世上的男人又不只有他一個,是他蠢,看不到你的好,一定會有其他男人喜歡你的,我保證!」
「在哪裏?」
「呃……」朗曦搔了搔頭。
「我跟個小朋友沒兩樣,會有什麼正常的男人喜歡我!」她吸引的永遠只有怪叔叔。
「不會啊,你現在一點都不像小朋友,你現在很有女人味了,你只要改變穿著打扮,把頭髮留長,追你的人一定排隊排到火車站去了!」
姊為了迎合那個人的喜好,頭髮剪得超短,洗完頭不用吹就會自然幹了,穿著也充滿男孩子氣,臉上一點妝都沒有,就算她明明越來越動人,但也因為讓人分不清楚她性向的打扮,就算真有人對她有意思,恐怕也不敢發動任何攻勢吧!
說來真是成也孫學,敗也孫學啊!
因為他,姊姊越來越標緻,逐漸脫離「長不大」的陰影,卻也因為他,讓她對於自己的信心完全喪失,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一點優點也沒有,根本不值得人家喜愛!
「算了!」朗月搖頭歎氣,「我看我以後還是別談戀愛了,孤家寡人到老死總比被當成垃圾的好!」
「姊……」
「玉米濃湯煮好了嗎?」朗月打斷她接下來想要發表的勸解之詞。
什麼樣的勸告她都不想聽了,事實就擺在眼前,孫學可能怕她三天兩頭去逼問答案糾纏不休,故乾脆迴避與她見面,搞不好他早就已經搬離社區了!
她好氣!
她真是那種有理說不清的人嗎?若他真的無法愛上她,如果她的努力與付出仍無法將他打動,他只要一句話,她就絕對不會再去糾纏他……吧……
她怎麼這麼沒用、這麼討人厭啊!八成是她過去對於他的一再拒絕置若罔聞,屢挫屢起,才讓他乾脆的直接消失在她面前。
他一定是嫌她煩吧!
可就算真的怕她再糾纏不休,也該給她一句話啊,就這樣憑空消失算什麼嘛!
「我去看看。」朗曦難過心酸的看了低頭默默做事的朗月一眼,轉身走進廚房。
「漢堡蛋兩份,中溫奶一杯,冰豆漿一杯。」交代完畢,朗月轉回頭來詢問下一個客人,「請問要點什麼?」
「朗月。」客人一雙眼眸亮晶晶的看著她。
「是,我是朗月。」這客人有點奇怪,而且……好像挺眼熟的,「請問要點什麼?」
「你不記得我了嗎?」客人有些失落。
「你是……」難道真的是熟人?
「我是梁冀啊!」
「梁冀?」朗月腦中靈光一閃,衝出櫃檯,「學長,好久不見!」她開心的打量著他,「學長變好多喔。」變得更高、更壯,皮膚也曬得黑黑的,更有男人味了!
真不愧是當初讓她心儀的他,時隔十年,還是一樣的出色。
「你倒是沒怎麼變。」梁冀笑著摸摸她的頭頂,「頭髮怎麼剪得這麼短,一點都不像個女生了。」當年的小學妹可是可愛清靈到讓他不敢有任何染指的遐思!
朗月有些尷尬的摸摸頭髮,「沒啦,夏天嘛,剪短一點涼快。」
「我剛經過這家早餐店,看到你很眼熟,想說進來看仔細點,剛好就看到早餐店的名稱,更確定是你了。」他笑歎口氣,「多久沒見了?」
「十年了。」
「這麼久了啊?結婚了沒?」
「還沒。」
「有男朋友了吧?」
聞言,朗月神色略黯,注意到學長審視的眼神,忙又揚起笑容,「我現在是單身貴族!學長呢?結婚了嗎?」
「我也是單身貴族啊!」梁冀哈哈大笑。
櫃檯內,好奇的吳阿姨問朗曦,「那個人是誰啊?怎麼好像跟老闆很熟的樣子?」
「我不清楚耶,不過姊好像叫他『學長』,應該是以前讀同一所學校的吧!﹒」
「是喔!」吳阿姨忍不住好奇的多打量了幾下,「長得不錯耶,一點都不輸那個陽光帥哥……」
「噓!」朗曦忙要吳阿姨蝶口。
「我忘了,抱歉抱歉!」吳阿姨連聲道歉。
現在那個陽光帥哥又成了禁語,雖然朗月不會拿刀砍人,但她會整個心情低落到谷底,她可不想上班時老是看到一張苦瓜臉啊!
「學長要吃什麼?我請你!」朗月熱絡道。
「不用那麼客氣啦,這麼久沒見,我才該請你!看你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晚餐?」
「有啊!我很有空!」自從死沒良心的人間蒸發後,她的夜晚空閑到都可以打蚊子了!
「其實我也剛搬來台中沒多久,對這邊的餐廳都不太熟。」
「我知道幾家好吃的餐廳,看你喜歡什麼樣的料理,我都可以推薦。」
「我不挑食的,不過生魚片不敢吃就是了!」
「那簡單,我們不要吃日本料理就好了!」朗月想著有哪家餐廳既美味又經濟實惠的。
「自由路上有一家西班牙料理,味道不錯,我們去吃那家好不好?」
「好啊!」
「那我們……」朗月正想跟梁冀約時間,突然背後有人出聲打斷了她。
「請問,這裏有沒有一位朗月小姐?」說話的是一名高大粗壯,面孔黝黑,年約三十五歲上下的先生。
「我就是。」朗月自學長身邊走出來。「請問有什麼事嗎?」
「是孫學叫我來傳話的。」
「孫學?」朗月一愕,櫃檯內的吳阿姨跟朗曦不約而同倒抽了口涼氣。
「他要你傳什麼話?」難道是想藉由第三者告知別再糾纏他了嗎?
「他要我跟你說,他現在人在新加坡。」
「新加坡?」
「新加坡那邊的工地出狀況,所以他去支援了。」
「喔,我知道了。」
「你有沒有什麼話要我傳給他的?」被叫來傳話的左曄問。
朗月思忖了會,搖頭,「沒有。」
她想說的話,不會經過第三個人的口。
叫人來傳話是什麼意思?他真的被派到新加坡去支援,難道連一通電話過來都不行嗎?而且還是失聯兩星期後才請人來傳話,說到底,是根本不想與她有所接觸吧!
她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會差人來傳話,只不過是想在道義上過得去吧!
他難道沒想過他這麼做,只是在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再刺下一刀而已。
他真狠啊!
做得這麼絕,是為了讓她徹底斷念嗎?
朗月幾乎面無表情,相對於她適才笑得開心的模樣,讓左曄有種自己不該出現的奇異感覺。
「沒有的話,那我走了。」
「嗯,謝謝。」朗月點頭致意。
「妳朋友去新加坡啦?」梁冀好奇的間。
「不是什麼朋友啦,只不過是店裏的熟客而已。」
尚未走遠的左曄聽到朗月的回答,腳步一頓,回過頭來,深深注視繼續與梁冀愉悅談笑的朗月,心想,孫學該不會是踢到鐵板了吧?
「那我們今晚約幾點?」
笑語在左曄的耳邊漸遠。
「接任的機電工程師還沒找到嗎?」
在新加坡某棟才完工不到一半的商業大樓旁,臨時所蓋的辦公室內,孫學面露不悅,語氣急促的詢問電話的另一頭。
「北京那邊已經完工了,做完最後的檢查動作,接任的工程師就可以過去了。」經理回道。
「還要多久?」他已經在新加坡待兩個禮拜了!
所有因為意外而延若以及種種問題,他皆以最快的速度解決掉了,可是台灣總公司那邊竟然還未找到可以接替他的工程師!
早知道他在台中負責的建物工程進度應該慢慢來,這樣就不會指派他到新加坡來收爛攤子!
他還有急事要忙耶,該死的!
拉開抽屜,右邊一角放置著一個小塑膠盒,裏頭躺著他的SIM卡。
手機被無心的小麗踩裂,所有的聯絡人都在手機電話簿內,SIM卡還能用也沒辦法跟朗月聯絡。
一到了新加坡就投入工作中的他,直到事情告一段落,才想到可以利用公
司內部的電話語同事幫他跟朗月說明一下他被急派到新加坡一事。
不知道同事幫他傳達了沒有?
都兩個星期了,她一定暴跳如雷吧?更何況他在臨走前,還給了她一個足以讓她吃不下睡不著的未知數。
「再三天!」經理斬釘截鐵,「三天后,他就可以飛去新加坡跟你交接了。」
三天后飛來,辦完交接,他回到台灣恐怕都一個禮拜後的事了。
「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他再轉撥到台中建築工地的辦公室內。
「餵,辦公室。」
一聽到溫潤的中低音就知道是工地監工左曄,也是他要找的人。「我是孫學,你幫我傳話給早餐店的老闆了嗎?」
「傳了。」左曄做事,使命必達。「你昨天才交代,我今天早上就去傳了。」效率不賴吧!
「那她說什麼?」
「沒說什麼啊,只說她知道了。」
「她沒有表現得很生氣?」這麼平淡?一點都不像她會做出的反應。
「不會啊!」左曄回想朗月的表情。
一定有鬼!孫學想。依他對她的瞭解,她不可能在他不告而別這麼多天后,情緒未有任何波動。
「那她有說什麼嗎?」
「沒有啊!啊,對了,我一直想問你,那個女生是你的誰啊?」
「嗯……」孫學猶豫了一下,「女朋友。」
「真的嗎?」左曄頓了頓,心想人家明明說你只是熟客而已啊!不好直接戳破,左曄只好試著提點他,「但我看她好像已經有男朋友了?」
「什麼?」孫學急站起身,撞著了桌沿,翻了桌上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體在桌上蔓延開來,但他無心顧及。「她有男朋友?誰?」
「我怎麼會知道是誰!我只知道我今天去跟她說的時候,她身邊站著一個男生,兩個人說說笑笑的,好像很熟的樣子,所以我猜是她的男朋友。」
原來是猜測。孫學鬆了口氣。
「她沒有男朋友!」孫學十分有自信地道。
「你不是說你是她男朋友嗎?怎麼又說她沒男朋友了?」就說是孫學自己自作多情嘛!
「我的意思是說,她沒有另外的男朋友!」竟抓他語病?!
「好啦,反正我話傳到了。」
「謝謝你了。」
「不客氣啦!沒其他事了喔,我得去現場忙了,切注!」
放下話筒,孫學想著剛才左曄說的話,再想到她身邊竟出現一個跟她鼠情似乎不錯的男子,心口不由得凝窒。
說來好笑,他真正確定自己的心意,竟是在見到小麗的時候。
剛開始他並未想太多,而是與她客套的哈拉了兩句,就連小麗說要互留電話,好讓她賠償他的手機時,他也拒絕了,理由是--他不想有任何機會造成朗月的誤會。
直到那時,他才赫然發現,以往一想到往事就會心痛的他,竟然在見到本人的時候無任何不適,知道她跟斯文男友已經分手,心湖也無任何波濤。
在不知不覺間,他走出來了!
是了,他也是愛著朗月的,既然她都可以勇往直前的為了愛情向前衝,那麼身為一個大男人的他,怎麼能輸給她,輸給心魔?
他豁然開朗,決定回國之後,見到朗月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訴她--我愛妳。
他有千言萬語想對她當面訴說,因此他並未叫左曄幫他要朗月的手機號碼,要解釋的事情太多,光靠電話是說不清楚的!
至於那個男人,一定是客人,左曄想太多了!
他明白她有多喜歡他,她不會是第二個小麗,她是朗月,一個獨一無二,完全屬於他專有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