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蠶
傳說,在這座巨大巍峨的皇宮深處,有一處長年重鎖纏繞、幽靜孤寂之所。
人說那裏水潑不入、鳥飛不出,牢牢關著個後宮之中最為罪孽深重的女子……
她是,廢太后喬婉。
喬婉曾經是個傳奇,被賦予了無數影影綽綽的想像與揣度。
只是如今盛世太平,江山錦繡,宮中更是百花齊放,年年如新,無論前朝後宮,漸漸再無人記得這宮中曾經有過的,驚才絕豔卻心狠手辣的那抹美麗身影。
而距離那一個驚心動魄、屍山血海的可怖深夜,轉眼也已過流光三年了。
這天,身長玉立成熟英俊的帝王朱爾靜佇立在棄宮斑駁緊閉的門前,心臟莫名止不住地陣陣發慌起來──
「婉婉,已經十日了,妳為何遲遲不開門?」
這三年來,他只要輕輕敲敲門,甚至無須多等,身著荊釵布裙,素淨著一張小臉的婉婉便會前來迎他,雖然鉛華不染,青絲垂腰,渾身無半點雕飾,卻是他眼底深處最美、最動人的唯一。
可是不知為何,這扇門十日前就再也不曾開啟了。
他原先忙著朝政國事與紛擾宮務,在幾次匆匆前來敲不得門開後,卻也無暇多思,只以為她是前陣子忙釀青梅子累著了,所以便早早歇下。
但,這閉門不開的情況卻是逐日越發異常……
熬到今日,他再忍不住排開一切繁重大事,一下朝來了。
「婉婉,妳、妳是不是身子不舒服?難道妳──病了?」他腦中甫閃過這個念頭,俊臉瞬間慘白了白,再顧不得地焦急猛力拍起了門來。「婉婉!婉婉!」
厚重落栓的棄宮大門後依然毫無動靜,一片死寂。
朱爾靜臉色大變,素來的溫文爾雅已被驚恐慌亂的低吼聲取代了,嘶啞中透著一絲絕望的哀求。「妳快快應朕一聲,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妳別怕,朕立刻破門進去救妳──」
他隨身的護衛皆遠遠守在離棄宮五丈遠外,現下也趕不及聞訊而至,只見朱爾靜驚狂暴躁地就要飛腿踹翻那兩扇森嚴沉重的大門,卻在電光火石間聽見了一個熟悉溫柔的嗓音幽幽透門而來──
「……爾靜哥哥,往後,你莫再來了。」
婉婉沒事?
感謝老天,她人是好好兒的……
朱爾靜滿腦滿腔的驚怒火氣霎時消失無蹤,大大釋然地舒了口氣,剛剛要勾起上揚的溫雅歡喜笑意卻倏地一僵!
「什麼叫朕往後莫再來了?」他俊眉蹙起。
「日後你再來,我也不會開門的。」門後逸過一聲疲憊的低歎。
「這是什麼話?」他又氣又急又心疼又焦慮,咬牙低喊道:「妳怎捨得把爾靜哥哥關在門外?妳忘了我們兩個人經歷過那麼多苦難,好不容易能夠在一起,我們盼了這一天──」
「聽說,你的皇后,已有孕兩個半月了。」
朱爾靜腦子轟地一聲,天地霎時在他眼前分崩離析……
她,知道了?
可長年隱居於棄宮的婉婉怎麼會知道……
該死,究竟是誰?
他渾身發冷,修長指尖顫抖地想推開那扇對著自己緊緊關上的門,喉嚨乾得厲害。「婉婉,朕,是有苦衷的。」
另一頭,婉婉單薄背脊輕輕貼靠在厚重陰寒的門板上,明明紅顏依舊,長長青絲不知從何時起,已然參雜了寸寸白髮,可她蒼白清麗的臉龐上,神情卻異常地平靜。
爾靜哥哥……永遠都是有苦衷的。
但如今她聽與不聽,信與不信,又有什麼干係了呢?
「婉婉……」門外,他的聲音底帶著一絲隱忍痛苦,低微幾不可聞。「爾靜哥哥不會再騙妳,皇后的身孕……是真的。」
她閉上了眼,嘴角還是不自禁浮起了一抹迷離茫然的苦笑。
──終究,春蠶死,絲已盡。
「這江山,這天下……不能沒有一個繼承人,可我發誓,這次爾靜哥哥決不會再捨下妳了。」他低沉的嗓音極力鎮定,其中喑啞哀求之意卻流露無遺。
「爾靜哥哥,婉婉都明白的。」她輕輕道。
「妳、妳當真明白?」他一呆。
她長舒了一口氣,抬眼痴痴地仰望著棄宮這片小小的天空,心中卻前所未有的清晰空明起來。
爾靜哥哥會是最睿智英明的君王,他將會高高在上,龍翔九天,最後連這天也遮不住他的眼……
而她,已經是沒有日後的人了。
婉婉眼前逐漸朦朧灼熱模糊了起來,心口酸澀苦甜萬分難辨。
「婉婉,你還記得那曲童謠嗎?」他忽然柔聲地問。
她淚水紛紛無聲墜落,原以為早就心如枯井的情緒瞬間又幾乎崩潰……
「嗯。」
他修長微顫的大手緩慢而堅定地貼在門上,低聲道。「爾靜哥哥能再唱一次給妳聽嗎?」
她小手緊緊絞擰著胸前衣襟,抖縮著死命忍住嗚咽。
不,不要聽……
「婉婉乖,婉婉睡,夜裡別怕黑,星星陪妳睡,是心肝,是寶貝,婉婉要乖乖,婉婉好好睡……」
──等妳再度睜開眼醒來,所有的惡夢就會消失了。
自那日後,朱爾靜就真的再不曾來了。
棄宮的日日夜夜,漫長死寂如陵墓,她卻沒有太悲傷,只是一天天繼續種菜,織布,縫衣,就像這一生即將在眼前轉眼即逝……
直到那一個深夜,十二道巨大而沉重的喪鐘沉沉驚破天際──
在油燈下縫著衣衫的婉婉心一咯登,繡花針霎時刺得指尖鮮血淋漓!
十、十二道喪鐘響,帝王……崩?!
「爾靜哥哥!」她小臉慘白如死,身子搖搖欲墜,眼前陣陣發黑,卻瘋了般死命掙扎跌跌撞撞衝出了小屋,在微暖的夏夜底下,只覺……大雪紛飛,天崩地裂。
怎、怎麼會?怎麼可能?
「這是夢,這一定是場惡夢,」她喃喃,緩慢地搖著頭,神色卻越發恐懼而絕望起來。「不是真的,傻婉婉,妳只是魔怔了,他,他沒事的。」
可下一刻,第二遍、第三遍喪鐘宣告轟轟響起,終於敲碎、擊垮了瑟瑟顫抖如風中枯葉的她。
不,不不不,不要啊……
「爾靜哥哥!」她用盡力氣淒厲至極地大喊。
「蒼天……求您拿走我的命吧,求您,把爾靜哥哥還給……這片江山……」她聲聲泣血,哀哀痛嚎了起來。「滿手血腥,一身罪惡的是我,真正該死的是我喬婉……不是他……」
他的江山,是她的墳墓。
可若沒有了他,她會魂飛魄散,永不復存在……
「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就在婉婉跌坐軟癱在地,瘋狂淚流的小臉漸漸變得蒼白麻木失魂的當兒,一個寬大溫暖的臂彎倏然緊緊環擁住了她,耳畔傳來那似夢似真的熟悉低沉嗓音,卻心痛得嘶啞哽咽難言──
「婉婉,對不起,我來遲了,是爾靜哥哥嚇壞妳了。」
她僵住,傻傻地、癡癡地慢慢抬起頭來,模糊了的淚眼幾乎看不清楚眼前的英俊爾雅容顏──她此生唯一至愛男人的臉龐──
「爾、爾靜哥哥?」她以為自己也死了,以為自己已追隨他而去。
可是……可是他抱著自己的懷抱是那麼地暖和,她甚至可以清晰聽見他胸膛底下熱烈怦怦然的心跳……
他,還活著,而且還在她眼前?
「對不起,駕崩一事茲事體大,務求步步慎重,我不敢走漏半點風聲,以免引來朝野天下震動,」他無比憐惜心疼地輕輕拭著她的淚,溫雅俊美黑眸卻閃動著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現在皇妹已平安誕下健康的皇嗣,國朝內有她和駙馬輔政,外有商岐鳳和堂燼兩大巨商幫襯,文武百官中的刺頭子,在這三年內已被我打壓剷除殆盡……現在,也是時候了。」
「……皇、皇妹?皇嗣?還有誰是駙馬?」婉婉始終像是在雲裡霧裡般,蒼白小臉恍惚茫然怔忡地望著他。「爾靜哥哥你在說什麼?還有,什麼是時候了?」
為什麼,她無一字聽得懂?
「在群臣反對我封妳為后,而妳最後仍決意顧全大局地搬入棄宮後,我一直想要尋一個機會卸下這帝王之位。」
她大大一震,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簡直……無法呼吸。
他大手溫柔至極地捧著她的小臉,深刻而專注地凝視著她,字字句句地溫言解釋道。「我想將這片萬里江山交給真正值得交付的人,於是在這三年內,不斷命人暗中查訪皇室其餘血親的下落,皇天不負苦心人,最後終於找回了當年皇伯王所出的十七皇妹,她和其夫婿都是智勇雙全、性情仁厚的,於是我便大膽做了一個決定……」
──為十七皇妹造了個假身分,選入宮中,並冊封為后,直待她與駙馬孕有麟兒,平安誕下的那一刻,『纏綿病榻』的他便宣布此子是為皇太子,而後再頒布聖旨,允攝政王駙馬為國迎娶太后,夫婦親將幼帝教養成才,日後承繼大統……
如此兜兜轉轉了一大圈,就是為了要回到她的身邊。
「婉婉,我不再是皇帝了,以後只專心做妳的夫君,只做妳最愛的爾靜哥哥,好不好?」他說完了這段長長地、迂迴而隱密的『算計籌謀』後,滿滿期待忐忑期盼且緊張地注視著她。
「不做皇帝了?」她先是巨大的喜悅,而後美麗的眸子瞬間一黯,悲傷而愧疚地望著他。「不,我不能那麼自私,你明明是一個最好的皇帝,而且這是你努力了幾乎半輩子才奪回來的皇位,為了這個江山,我們犧牲了那麼多──」
「江山是我的夢,而妳──」他眉眼繾綣深情而真摯眷戀地瞅著她,「──是我的命。」
……婉婉是爾靜哥哥的。
……爾靜哥哥永遠愛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