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顧杭的往事
不知是不是守了一夜的原因, 這一覺顧杭睡得很沉。
剛開始沈洵動也不敢動, 生怕打擾到顧杭休息。兩人就這麼一起窩在一床被子裡, 溫度暖和的不得了,惹得沈洵也昏昏睡著了。
等他一覺醒來,睜開眼睛據正對上顧杭含笑的目光。沈洵眨了眨眼睛:「你醒啦。」
「嗯。」顧杭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活動了一下有點僵硬的肩頭手臂。他神情中還殘餘著一些怠懶的睏倦,但比起方纔已經好了很多。
顧杭探身,在床邊的小櫃上倒了兩杯溫水,遞一杯送到沈洵手邊兒上:「餓不餓?我們下去吃飯吧。」
沈洵搖了搖頭。他剛醒來,覺得食道都是黏在一起的, 水喝大口都覺得咽的生硬, 只好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飲。剛剛那一覺他睡的不算深, 夢裡七七八八的轉過了好多關於顧杭的念頭,讓他一腦子亂麻。
「搖頭是什麼意思?不餓還是不想吃飯, 只想聽故事?」
顧杭主動提起這一節來讓沈洵有點意外, 但他還是誠實道:「想聽故事。」
「回憶可通常是漫長而瑣碎的, 雖然並不算平淡, 但也實在乏味。」顧杭提前警示了一聲:「我不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沈洵。」
「沒關係,關於你的事情我都很想聽。」沈洵蹭過去握住顧杭的手:「我特別想知道,你是怎樣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成為一個我這麼深愛的人。」
顧杭啞然失笑。
「太多故事的開頭都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我的話只怕也不能免俗……」
他的事情,確實要字面意思的從他還在嬰兒時期說起了。
或者說,這不只是顧杭的故事,更多意義上是顧杭父母的。
顧杭的父親是一個好商人。他嗅覺敏銳,出手果斷,對待商機有很強的前瞻性。同時他熱愛工作,和生意夥伴相處時足夠幽默,面對下屬時又分外威嚴。
無論從社會地位上還是社會關係上看,顧杭的父親都是一個足夠優秀的、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但從家庭的角度看,他並不是一個很合格的丈夫和父親。
誠然,他不搞婚外情,不在外面和其他女人有什麼牽扯,不對妻子施以暴力,也從不拒絕給自己的愛人支付賬單……他只是不在家庭上用心。
在顧杭母親懷孕的前後,恰好是顧澤宇生意上最活躍,最忙碌的一段時期。
他無暇顧及自己妻子的生活狀態,也沒有關心過他配偶的心裡想法。從表面上看,他做到了社會對優秀丈夫要求的一切職責——給自己的妻子大量的金錢、忙裡偷閒的親自陪伴她做了三次產檢、請來了最好的護工、沒有在妻子懷孕時出軌、在對方難產時果斷的選擇了保大人……
但他也把顧杭母親發來的無數條信息看過即算、為了工作和會議草草了結對方的每一通電話、每個月最多在家住七八天,還多半是睡在書房和客房,以及長達半年的時間沒和妻子進行過半個小時以上的交談。
在這樣的冷落和忽視下,他也並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得了嚴重的產後抑鬱和被害妄想。
說到這裡的時候顧杭苦笑了一聲,他攤開一隻手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你曾經問過我那間紀念室是用來幹什麼的,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那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沈洵猛然倒吸一口冷氣!
他想起了那裡時明時暗的燈光,窄小侷促的格局,那床散在地上的被褥……實際上那就基本上佔了房間一小半的面積。
沈洵抖著聲音不可置信道:「你媽媽把你關進那裡?!」
「她沒有關我,她和我一起住在那。」顧杭彷彿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記憶一般,眼神漸漸幽深起來:「一旦病情特別壞,她就會極度缺乏安全感,會帶著我在那裡藏起來,不讓任何傭人進來,也從不在白天出去,只有深夜的時候才會去廚房找東西吃。」
「但是……」沈洵艱難道:「你爸爸從沒有發現?他對此沒有一點反應嗎?」
「他是個失職的丈夫和父親。」顧杭冷靜的評價道:「不過我母親在父親回來的時候總是表現的比較正常。那時她不會住在那個小房間裡,也能和氣的跟人交談,主持家務。我父親比較相信眼見為實吧,他雖然察覺到我媽媽的情緒不好,但不覺得這個情況非常嚴重,他試圖用金錢和禮物來安撫她——理所當然的沒用……而且在當初那個時候,妻子得了神經病傳出去不好聽。」
感覺自己的手被沈洵用力握緊,顧杭偏過頭來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
「當然,母親的病情並不是一直都很糟糕,時好時壞吧。在她情況緩和的時候,我們會重新搬進正常的房間裡,也會有老師來教我認字、陪我玩。但當她疑心上來的時候就不許任何人接近我,生怕我被人害了。」
「在我小的時候,還以為世上的所有孩子都要在樓上樓下反覆的搬著住呢。」顧杭平平淡淡的說。他這漫不經心的口吻卻讓沈洵心中一緊。
「那後來怎麼樣呢?」沈洵小聲問道。
現在顧杭自己一個人住在顧宅裡,父母雙親都定居在國外,而且顧杭的性格也並不喜怒無常,不難推斷出事態有了好的變化。
但是沈洵依然心疼。
「後來嗎?」顧杭一直平靜的眸子終於被痛苦打破,那件事讓他至今回憶起來也覺得難過:「我媽媽是愛我的。」
在某一次病情好轉時,顧杭的母親主動牽起他的手帶他去戶外玩。
那本來只是個平常的日子,也許他的母親能因此病情好轉,也許她的情況還會反覆無常,未來的發展本來有千萬種方向。
然而半路中竄出的一條發瘋的藏獒讓事情只有一種可能。
顧杭的母親抱著顧杭拚命逃跑,但是常年蝸居,連屋門也不肯踏出的一步的女人、一個懷裡還抱著五六歲大的孩子的女人怎麼能跑的過惡犬?
顧杭記得自己拚命的哭泣,哭的自己都喘不過氣來。他被媽媽護在身下,聽到犬吠和媽媽的慘叫,他看到鮮紅的顏色,鼻子裡灌滿了血腥的氣味。
可能天下的母親,不管精神再失常,性格再膽怯,第一反應也總是保護自己的孩子吧。
顧杭受到了強烈的驚嚇,但身上並沒有任何外傷。
可他媽媽被咬傷了十一處,整個草坪上都是淋漓的血。她暈了過去,沒有餘力摀住顧杭的眼睛,於是等顧杭從她身下爬出來時只見滿目的紅。
沈洵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
他想起了顧杭對白雪的畏懼,想起了自己最初聽到顧杭被白雪的乳牙咬了咬皮鞋就嚇得暈倒消息時的荒謬感——這哪裡荒謬,分明太殘忍了!
無論是這段往事,還是當初一無所知的,為顧杭留下白雪而竊喜的自己,都太殘忍了。
「韓盛霖是傻逼嗎?」沈洵恨意森然的問道:「他為什麼要送狗給你?」
「他不知道我怕狗的原因。」顧杭搖了搖頭:「後來是梁沐告訴他的——梁沐知道我很多事。」
惡犬最終被身後帶人找過來的主人家當場打死,顧杭和媽媽一起被送進了醫院,而顧杭那個常年在外,神龍不見首尾的父親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家裡發生了什麼。
「他才開始正視自己妻子的病情和兒子的生活環境。」顧杭無不諷刺的說。沈洵先前就覺得顧杭和他父親相處時氣氛異常的古怪,而現在他明白了父子兩人微妙對峙的根源。
「我的條件好起來了,但媽媽的病情更嚴重了。」顧杭面無表情的敘述道:「這次意外讓她的精神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極不穩定……」
「杭哥,」沈洵艱難的打斷了他:「那條狗是意外嗎?」
「是。我不放心我父親的調查結果,後來自己也查過三四遍。那狗原本在主人家時就不服養,那天當場咬傷了那家的妹妹掙脫了跑出去,除了攻擊我媽媽外也攻擊了一個別人家上門做客的古董商。」
「現在能讓我和我父親好好交談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在事後做出的彌補還像個男人。」顧杭的手在口袋裡攪了攪,摸出自己的煙盒又推了回去。
「抽吧,我不介意的。」沈洵忙道。
「醫院禁煙。」顧杭搖了搖頭。
他的父親顯然因此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在這件事之後,他回到自己的妻子身邊,再沒有離開過她。
不管他接下來放棄自己唾手可得再升一步的事業台階,去陪著自己的伴侶遏制病情、做醫療康復、全世界跑找優秀的大夫等舉動是出於道德觀、忠貞,還是回想起了早期兩人相戀的時光,他都確實在彌補一事上盡心竭力。
但已經打破的再拼接起來仍會有裂痕,他錯過了最佳的修復時間。
顧杭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發自內心的怨恨他,而顧杭的媽媽病情在幾年內也鮮有好轉。
在長期的忙碌後或巨大壓力下,顧杭在夜半夢迴時仍會夢到那一天。
鮮血、慘叫,和惡犬。
「我發過誓,沈洵,如果我有家庭,如果我有愛人,我絕不會像我父親這樣疏忽,絕不會像他一樣冷漠,我會仔細的對待我的愛人,盡心的維護這個家庭。無論是金錢、權利還是名譽,沒有任何事物能讓我輕慢的對待我的家。」
「在看到你急性闌尾炎發作的時候,我確實慌了。你之前連續和我說過好幾次右腹抽痛的問題,我卻全沒放在心上……我很自責,我很惶恐。」
顧杭轉過頭來看著沈洵,他那雙漆黑的常含著笑的眼睛此時竟然有些茫然。
「我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