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聽風聲,聽雨聲
毛骨悚然。
一瞬間只有這四個字能形容諶巍的感受。
哪怕是年少時差點死在魔域,他也沒有產生過這樣的驚悚感,而伴隨這驚悚而來的,是車山雪此刻視線帶給他的壓力。
不,不該這樣形容。
車山雪並沒有向他投以視線,用某種微妙目光註視他的是藏匿於車山雪雙眼裏的東西,那種目光讓他恍惚想起在魔域與妖魔呪獸以命相搏的日子,當時那些妖魔也是用相似的目光看著他。
沒有善惡之分,純粹而饑餓的目光。
如果不是已經多次確認眼前這個人就是車山雪,說不定諶巍會以為是妖魔把這混帳奪舍了。
而且這並不是目前最大的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這和車山雪有關的未知怪物正在用垂涎的目光看著諶巍,而諶巍的直覺在他耳邊尖叫,告訴他此刻是生死關頭。
天下第一的劍客手緩緩握緊了劍柄,濃厚的殺意就像是冬日的寒霜,悄無聲息地沁滿了草地。腦子轉不過來的圍觀者們下意識就後退到空地邊緣去,唯有林苑長老皺眉站在原地不動,一手金針已經扣好。
另一邊,李樂成將宮柔和閔吉推到後面,指尖夾著數顆石子。
宮柔低聲問:“這半年裏師父好像除了睡覺一直都帶著那張鬼面,他的眼睛……”
李樂成擡手:“別說話。”
他們站得太遠,聽不到空地中央聲音,只能隱約辨認劍聖似乎說了句什麽。
諶巍緊皺眉頭,臉上陰沈的表情足以嚇哭所有青城劍門弟子,他壓低了聲音,問:“車山雪?”
車山雪用手拂過自己的眼眶。
一條細細的黑影飛快地從他眼裏伸出,兇狠地向車山雪的手指撲過去,打算從上面咬下一塊肉。
“嘶——”
黑影叫了一聲,剩下半截觸手慌張縮回去。
諶巍以精妙劍術斬斷黑影,沒傷及車山雪分毫。
他鬆了半口氣,只要是能斬的東西,對於諶劍聖來說就沒有威脅。
車山雪除外。
被除外的車山雪悶哼了一聲,似乎黑影的受損也能讓他感同身受。不過他面上也沒有痛楚的神色,還頗為好奇地用手指探入眼內。
他觸碰到了一片戰栗的溫熱,那種觸感怎麽想也不會是眼球。
“你養了什麽鬼東西?”諶巍問。
“雖然你這樣問,”車山雪思忖片刻,幹脆地回答,“不知道。”
諶巍露出想把眼前這混帳打一頓的神色。
而車山雪又好奇的按了按自己眼……裏的東西。
他鬆手時,異變陡生。
黑影就像是噴發一樣,從車山雪一雙眼眶裏湧出,剎那流淌在地面上。周圍想跑又想看熱鬧的青城門人發出尖叫,混亂裏沒註意大國師對著他們掌門做了幾個口型。
諶巍看到了。
車山雪說,打暈我。
早就想這麽做了,諶巍心道,然後幹凈利落地用劍鞘拍了下去。
已經湧出的黑影一僵,下一刻倒湧回眼眶裏,幾個呼吸裏就全部縮了回去。而車山雪原地搖晃了兩圈,閉上眼,向著諶巍一頭栽倒。
諶巍條件反射扶住車山雪的肩膀,低頭看臉的時候差點把人甩出去。
但車山雪的三個徒弟已經一擁而上,大呼小叫地接過他們的師父。
其他長老們也靠過來,排著隊向諶巍詢問接下來該如何處理冬試和劉家的事情。一想到接下來要做多少事諶掌門就有些頭大,不由再次瞪了車山雪一眼。
然後他吩咐林苑。
“看看他。”
林苑只能半路轉了個方向去看大國師,同時在心裏嘀咕。
裝什麽冷淡啊。
***
就算青城劍門緊急封山,也沒能阻止流言擴散。
炸成一朵北鬥七星的煙花轉瞬即逝,昳麗的光影卻長久保存在人們的言語中,好像只是短短一天,上到大衍北極雲府,下到瀕臨南海的桃府,所有人都談論著今年青城冬試上發生的事。
劉副掌門叛門本該最吸引人眼球,卻被大國師假死重出的新聞壓得沒冒出幾朵水花,很多距離青城遙遠的地界,大部分人聽說劉伯光,首先的反應就是問他是誰。
但大國師可是人人曉得的,百姓們乘著白澤局修建的鐵龍車來去,種的是白澤局培養出的新種,那些精妙絕倫的機械是富豪們爭搶的寶貝,而成為大衍人休閑娛樂必不可少的邸報,則是大供奉院風雨部發行的。
五年前大國師在供奉院下設立了風雨部,裏面任職的不是會求雨的祝師,而是擅長精靈傳訊之術的祝師,以及耍筆桿的文士。
管理風雨部的是大國師的二弟子,也是虞家庶子,虞謙。
這天生兩面派的身份聽上去就格外腥風血雨,有時候也格外討巧。正是靠著虞謙在兩邊的關系,風雨部裏的文士們幾乎沒有不敢寫的新聞。
比如說今日這一份邸報,不用展開就能看到那顯赫標題。
——大國師生死可定。
配圖是七顆組成勺子狀的小點。
一幫文士暢想著今天能賣出多少份邸報,卻被突然闖入風雨部的禁軍給打斷了。
披堅執銳的禁軍們一腳踹開攔在他們面前的文士,對著主管喝到:“你們今天邸報的樣版在哪裏?!”
“幹、幹什麽?!”主管被嚇一大跳,“青天白日!你們要鬧衙嗎?!”
有人出頭,其他文士也壯著膽子出聲。
“肯定是袁大人派來的!身為三品大員,卻放任嫡子流連青樓酒肆,管教不嚴,替他教訓一下,難道還要來打人嗎!”
另一個人意見不同:“也有可能是前天的李大人。”
第三人插嘴:“我倒是覺得是還沒上報的慶大人。”
文士們將風雨部得罪的大臣富豪拿出來溜了一遍,再看看面前的禁軍,頓時覺得人生無望。
禁軍首領環顧了一圈這些嘀嘀咕咕地讀書人,冷笑道:“派我前來的可不是哪位大人。”
主管聞言皺眉,回頭和下屬竊竊私語:“我們最近有編排過哪位軍爺的八卦麽?”
他說話聲音不小,禁軍首領自然聽到了,他身後的一隊禁軍哄堂大笑,而禁軍首領也陰陽怪氣地向這些文士拱手。
“聖上親自點了諸位的名,”他道,“鴻京府的牢房已經替諸位掃幹凈了,請跟我走吧!”
***
“奇了怪了,”林苑說,“昨天邸報沒來,今天的邸報怎麽也沒來?”
他和諶巍走在青城山的小路上,道路盡頭能看到竹林遮掩的供奉觀一角。
“今天上午又有祝師上山向大國師請安了。”一個人就能媲美整個風雨部的林苑告訴諶巍,“還有鐵龍車商局的管事,從鴻京來的白澤局匠人,以及改良派的官員,現在大衍朝廷簡直是分成了兩半,大國師這一半的人全部在咱們山下排隊。”
諶巍腳步不停,頭也不回,道:“人從哪裏來叫他們回哪裏去。”
林苑搖頭:“大國師還沒醒,直接替他做決定不好吧,說不定他醒了想見這些人呢?”
諶巍:“那也要他醒了再說。”
兩人說話間跨過了供奉觀的大門,數個徘徊門邊的鬼影一見到諶巍,就遁地消失不見。
兩天前,諶巍送暈迷的車山雪回供奉觀,在院子裏遇到車山雪養的一萬三千厲鬼。這群厲鬼剛吃了血食,沒有一個腦子清楚,所以沒被車山雪帶去冬試會場。那時見到陌生人進門,直接包圍過去,想從諶巍身上咬下一口肉。
他們的下場,自然是被削得媽也不認。
如今諶巍在供奉院走到哪裏,哪裏的厲鬼就會躲開,某種意義上說,諶掌門真是鎮魔驅邪,萬鬼退避的吉祥物。
連避他不及的李樂成和宮柔見到他也靠過來,更不要提閔吉。三只小祝師現在都住在青城山供奉觀,宮柔和閔吉每天都被厲鬼們嚇哭十來次,李樂成雖然不懼,卻也覺得這些厲鬼擾了他看書。
“他醒了嗎?”諶巍見到三只小的便問。
“沒有。”李樂成臉埋在書裏。
“不知道,”宮柔這些天快要被厲鬼們嚇傻,迷迷糊糊道,“沒有吧。”
“大國師昨天夜裏醒過一次,”閔吉比這兩個還不是師兄師姐的人靠譜很多,而且手腳麻利,擅長照顧人,“喝了口水,又睡下了。”
“那麽今天就該醒了,”林苑提著藥箱進屋,對瞥著諶巍發呆的閔吉道,“閔小七,過來幫忙。”
“哎,我不是……好的林長老!”閔吉跟著跑進屋。
諶巍沒有進去,他就站在院子裏等待。
李樂成宮柔和他站在一起,水池裏厲鬼探頭探腦。
宮柔用力掐了一下李樂成的腰,這書呆子才將神智從手裏這本講劍符的書上收回,他想起昨夜宮柔找他商量的事,輕咳一聲,道:“諶掌門,聽說最近青城山上下都對訪客不堪其擾……”
“我不會讓人上山。”諶巍打斷他。
“嗯,現在來拜訪的人不知道抱著什麽心思,叫他們知道師父患了失魂癥可不好,”從閔吉那裏知道失魂癥這事,李樂成聞言呆板地點點頭,道,“不過還是需要有人去安撫一下,免得他們和青城門人沖突。”
而且你們順便要去聯絡其他人吧,諶巍心道。
不過這是車山雪的事,他不插手。
諶巍剛表示李樂成隨意,就看到林苑從屋子裏出來。
“更換的藥方寫好了,等會兒我叫藥青峰的弟子把藥送來,你按照之前的辦法熬就行。”林苑叮囑閔吉,“醒來就是這兩日了,到時候喊我。”
閔吉連連點頭。
林苑又看向諶巍。
不知道為什麽,諶巍覺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掌門不進去看看大國師嗎?”林苑問。
“我看他作甚。”諶巍皺眉。
他直接轉身,林苑卻閃到他面前,渾然不懼怕他的冷臉,將他推進屋中,最後還關上了門。
諶巍張嘴想呵斥,林苑就在屋外喊:“小聲!不要吵醒了大國師!”
他這樣說,嗓門卻比諶巍的更大,震得整間屋子抖了三抖。
諶巍心道不好,來不及推門出去,就聽到身後平緩的氣息一變,屏風後很快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誰啊……諶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