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道相近,言不和
其實吵醒車山雪的並不是林苑的大嗓門。
這兩天兩夜裏,車山雪的神智被囚禁在狂亂的夢境中。一會兒是穿著喪衣的車炎質問他為什麽把大衍搞成那破樣,一會兒是十幾歲的虞操行表兄言笑晏晏地喊他出門玩耍,轉頭卻化為厲鬼索命。各路妖魔鬼怪追在車山雪身後咆哮了一萬八千裏,身形變成了七八歲的車山雪祝呪用不了,劍法沒卵用,要不是有個眼熟的人陪著他一起逃亡,恐怕早就沒命。
但是這眼熟的人是誰呢?
醒來就記不起了。
車山雪躺在榻上,嚴肅地思考了半晌這入夢之人的身份。良久腦子才慢慢清醒,開始確認自己身在何方。
應該是供奉觀的後廂房。
還有,屋子裏那個平緩到快聽不見的呼吸是……
“諶掌門,”車山雪說,“你不出聲站我屋裏幹什麽?”
車山雪醒來,發呆了快一盞茶的時間,除了呼吸聲,楞是沒能從諶巍的方向聽到半點動靜。
也就是說,諶巍在屏風前動也不動地站了一盞茶。
如果不不是覺得自己和諶巍的關系有所緩和,車山雪差點以為這人是在琢磨殺死他的辦法了。
屏風後依然沒有動靜,車山雪便耐著性子又呼喚了一聲。
“諶掌門?”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是行走時布料摩擦發出的,但沒有聽到腳步聲。片刻後,木椅拖動的聲音從車山雪榻邊傳出。
一點也不動作僵硬地諶巍坐下,道:“是我。”
車山雪:“……”
廢話,還能是誰?
真是古古怪怪。
車山雪在心裏評價,往後摸索自己的枕頭。
一只手從旁邊伸出,搶過枕頭,將其墊高,好讓車山雪靠上去。
等車山雪將自己因為長時間昏迷而酸軟無比的後背陷入柔軟的枕頭中後,他才意識到兩人剛才這一串理所當然有點不對。
……說好的宿敵呢?!
從他恢覆的殘缺記憶來看,大供奉院的那個雨夜裏,他們根本是決裂了呀!
大國師難以理解地陷入沈默中,青城劍聖同他一起沈默。
諶巍到不至於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只是難得和這樣安靜的車山雪相處。
在車山雪廢武斷脈後,他們並非沒有和對方見過面。
就像車山雪困於大供奉院的那六十年,他們偶爾會給對方寫信;而車山雪成為大國師,一步一步掌握整個大衍的權力,開始推行車炎和車山昌兩位先帝都沒有成功的田改和律改時,諶巍作為青城掌門,時不時會與車山雪在各個場合碰見。
只是哪怕是相遇於茅廁,他們對彼此的冷嘲熱諷也少不了。
有多久沒有這樣沈默地相處過了?
諶巍記不清,只覺得上一次這般和平時,他們似乎還是少年。
七十多年彈指過。
諶巍看著車山雪,看他透著病容的面色,看他因為疑惑而淺淺皺起的眉頭,視線沿著峨眉往下,經過筆直的鼻梁,飄到蒼白的嘴唇上。
他的思緒在這裏停頓了一下,心道這張嘴果然在不說話時更可愛。
還有起伏的胸口,熱度不曾消減的肌膚,從嘴裏溢出的氣息,或是眼皮下顫動的眼珠……車山雪就在諶巍身邊,是活生生的車山雪,不是一架零件都不齊全的白骨。
想起前世之事的諶巍呼吸一頓,過了片刻,才緩緩地吐出肺腑之氣。
這是諶巍在重生後第二次和車山雪見面,時至此刻,他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清晰的認識。
他重生了,救下了車山雪。
現在他活著,車山雪也活著。
或許是滿天神佛保佑才會有這樣的幸運吧,諶巍想,怎麽能讓這混賬死得比我早那麽多,太便宜他了。
自重生後,青城劍聖那顆一直緊繃著的心,終於輕飄飄地放鬆下來。
下一刻他的心又繃緊。
不知道什麽時候,車山雪的半個身子已經向他俯下來,手伸到距離諶巍的臉不足一寸的地方。
諶巍的突然擡頭讓他停下動作,但是車山雪臉上好奇的表情卻收也收不住。
“哎,”諶巍聽到他帶著笑意說,“你莫不是哭了吧?”
“……”諶巍,“別讓我揍你。”
就算點了炭火,屋子還是挺冷,車山雪縮回被窩裏,搖頭晃腦評價:“真是不經逗。”
一只沈重的暖手熱水壺從天而降,砸在了車山雪的肚子上。就算有厚厚被子擋著,車山雪還是被砸得一噎。
他默默把暖水壺拿到被子下,只覺得自己要被燙死了。
諶巍用內息熱了一壺滾開水,然後再次沈默。片刻後車山雪清了清嗓子,道:“你——”
林苑帶著閔吉推門而入,打斷了他要說的話。
“大國師你醒啦,”進來的林苑喜氣洋洋,“正巧藥也好了,趁熱喝了吧。”
諶巍愕然地眨了眨眼。
他之前發呆了多久,以至於藥青峰的童子已經送來了藥,而車山雪的小徒弟則把藥熬好了?
這麽長的時間,他就這樣楞楞地坐在這裏,盯著車山雪看嗎?
不知道閔吉是什麽時候開始熬藥的車山雪倒是沒有這樣的疑惑,他點點頭,伸手想接過自己的一碗藥。
閔吉連忙把藥碗遞過去,林苑卻突然伸手攔住了他。
“這藥剛熬好,燙手得很,”林長老眼睛也不眨地說著瞎話,“大國師還是不要自己喝,叫掌門餵吧。”
“……”諶巍,“關我什麽事。”
“李三和宮四好像得了您的信下山去了,閔吉要跟著我去一趟藥青峰,”林苑道,“供奉觀裏除了掌門就只有大國師,大國師現在還是個瞎子呢,掌門您想讓他自己喝藥嗎?”
閔吉端著藥,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聞言一個勁地看林苑——他什麽時候要跟林長老去藥青峰啦?
床上的車山雪更是不知道林苑在想什麽,茫然道:“沒關系啊,我能自己吃藥。”
諶巍對著他緊閉的雙眸一瞥,對閔吉道:“放這吧。”
林苑叮囑:“掌門你以前沒幹過這種服侍人的活,註意不要把藥汁灑在被子上啊。”
“閉嘴,”諶巍用一個字回答他的叮囑,“滾。”
低氣壓橫掃車山雪的廂房,林苑和放下藥碗的閔吉一起滾了出去。
林苑還貼心地帶上了屋門。
閔吉和他一起站在門外,見到這位受人尊敬的神醫長老躡手躡腳地將耳朵貼上門板,心有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果然,下一刻,一道劍氣透門而出,將林長老掀飛到院子外。
閔吉跑過去攙扶,抱怨道:“您這是想幹什麽啊。”
“有一件事我懷疑很久了,”林苑說,“掌門和大國師之間的關系絕不尋常。”
“他們是宿敵,”閔吉覺得他的懷疑很沒道理,“人人都這樣說。”
“可以幫忙餵藥的宿敵?”林苑反問。
“畢竟認識了這麽久,如今是亦敵亦友吧。”閔吉看關系的目光很純潔。
林苑盯著閔小祝師看了良久,嘆了一口氣。
世上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擁有一雙善於發現真相的眼睛。
“等著吧,”林苑在心裏碎碎念,“我說絕不尋常,就一定不尋常。”
***
非常可惜,屋裏並未出現林苑期待的場面。
諶巍將門口偷聽的林苑掀飛時,車山雪已經端著藥碗喝起來。等諶巍回到座位上,車山雪手裏的碗已是只剩下碗底的一點藥汁。
掌門默默地倒了杯茶讓車山雪漱口,看到車山雪同樣將茶水一飲而盡。
“你以前不喜歡吃藥。”他突然說。
車山雪摸索地將茶杯放回床邊的案幾上,聞言道:“現在也不喜歡,但也能喝下去,畢竟不是小孩了。”
畢竟不是小孩了,對他們兩人都是如此。
諶巍沒有了追憶舊日時光的心情,直接將心中的疑惑吐出。
“你徒弟說你患了失魂癥,但我看你不是什麽事都不曉得,”他說,“還有,你眼睛是怎麽回事?”
“你問得好奇怪,”車山雪扯過方巾插了插嘴,聞言擡頭,“我都失憶了怎麽曉得眼睛的事。而且我也有一個問題請教,關於冬至那天你劈向落雁湖的那一劍……”
諶巍飛快回答:“就是砍你的。”
“……”車山雪無語片刻,“你當我傻嗎?”
諶巍一直希望車山雪能傻一點,可惜不能。
車山雪能感覺到諶巍不想說這件落雁湖的事,只是無論失憶前還是失憶後,他都是會對自己想知道的事追根究底的人。
“我直接說吧,”車山雪道,“之前見到你——我睡了幾天?兩天兩夜?這麽久?好吧,兩天前我在冬試會場看到你,就註意到你三魂七魄不穩,與肉體不夠融洽。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師,不可能叫人奪舍了吧,能說說原因嗎?”
“車山雪,”諶巍的聲音裏帶上一點怒氣,“你是不是連我們關系不如何的事也忘了?”
“呃。”車山雪想說從他想起的那一些事看,他們的關系其實還不錯,但他想起閔吉信誓旦旦說過的傳聞,不由沈默了片刻。
“你的事我不插手,”諶巍又道,“我的事無需你置喙。”
上一世李樂成在使用時光秘術之前,好生叮囑過諶巍一番。說出未來之事絕對不可取,萬一泄露可能會招致天罰,萬事成空。
更何況,他和車山雪說這個幹什麽?
事已做下,人已救回。
接下來只要往前就好。
懶得從這嘴巴死緊的混賬口裏打聽情況,諶巍站起身,拿起喝空的藥碗,走到門邊。
“等你病好後再說其他事,所以好好養病吧,”諶巍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話,“別死了。”
他推門而出,車山雪茫然對著他的背影道:“等等你走之前至少告訴我山下現在來了多少人,朝廷的反應蠻人的反應和百姓的反應,劉家處理的如何,還有虞操行……”
諶巍啪的把門關上,並決定誰告訴車山雪這些他就把誰趕下山。
病成那樣子了還不安分,等著進棺材嗎?
怒氣沖沖的掌門返回君子堂,一進去就發現早有人在堂中等候。
一個青衣劍仆向諶巍拱手行禮。
“掌門,”劍仆道,“朝廷遣來的侍者已經到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