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歐慶(1)
歐慶是太監的兒子,是個倒賣文物的商人。和他類似的人,在吉祥衚衕里還有不少。
他的養父權勢不是最大的一個,但卻是最會藏東西的一個。但歐慶顯然沒有養父的這份心計,他大張旗鼓地賣東西,漸漸便引來了別人的注意。他搶了別人的生意,別人自然要從他手裡搶走些東西。歐慶一次次落入對方的陷阱之中,家裡頭的寶貝也一件件地,被賤賣了出去。
他在《吉祥衚衕筆記》里記錄來往詳情,就是想有朝一日,能以這筆記去討些好處。
但這份打算還未到付諸實施的地步,他就病倒了。
站在室內的男人面色蒼白,瘦骨嶙峋。此時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他穿得十分單薄,雙腿的肌肉撐不起褲管的形狀,空蕩蕩似的。
「什麼人 ?」他又啞聲問了一句。
高穹轉頭看章曉。
章曉很緊張地盯著他。「我是新人!」他張口無聲地說,「你要罩我。」
高穹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直視著歐慶:「我們是來找你的,歐慶。」
章曉更緊張了。他沒想到高穹這麼直接,還以為他會先迂迴一陣,再借機和自己一起先離開,等夜深人靜了再過來。
畢竟他的任務目標是手稿,其實不需要和歐慶有任何接觸。在章曉貧乏的知識儲備里,回到過去的人如果隨便接觸人事物,是會引起蝴蝶效應改變未來的。高穹不怕麼——這問題在他心裡閃過一瞬,他忽地明白了原因:歐慶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即便與不應在此處出現的外來客有過交談,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歐慶眯起眼睛:「你說什麼?」
高穹和章曉都是一愣。
歐慶的發音和現在的京腔有些不同,語調稍顯怪異,但兩人還是能聽明白的。但是他們說的話,歐慶就不一定能順利地聽懂了。章曉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拽拽高穹的衣服:「他說的是民國時候的官話,和我們現在不太一樣。語言課上說過的。」
高穹:「我沒上過這種課。」
章曉:「……?」
高穹:「你去跟他聊天,問他筆記放哪兒了。」
章曉想反駁,高穹一句「這是工作任務」就把他給懟回去了。歐慶站在屋子裡頭,雖然滿臉警惕,但估計也看出這兩個不是北平這地面上常見的傢伙。「你們是洋人嗎?」歐慶開口問,「長得跟咱們中國人似的。」
反正也解釋不清楚,章曉乾脆就承認了:「對,我倆是洋人。」
在學校語言課上學的東西已經忘了許多,章曉對社科類課程興趣很小,上課更是從不認真聽講,期末考試的時候的理論和實操他都是壓著及格線過的。他還記得當時的實操考題是用唐朝的官話給自己的精神體下常規命令,比如坐下,奔跑,回來等。章曉站在房間角落里看各個同學的精神體四處亂竄,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倒數第一的成績。
所以他只能減慢語速,一字字地生硬發音。
更像洋人了……他心想。但這樣顯然是有效的:歐慶聽明白了。
「你們要做什麼?」歐慶的手不停顫抖,但他從門後拿出了一把刀,「我,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章曉不知道如何應對,只好又看向高穹求助。
高穹一臉平靜,也學著章曉那樣緩慢地發音:「我們是來看你的。令尊是我倆的朋友。」
他說出了歐慶養父的名字。見歐慶仍舊半信半疑,高穹又繼續說了下去:「你是他的兒子歐慶麼?他跟我們提起過你。他是在橋頭把你撿回來的,當時你懷裡還抱著個血娃娃。那是你的弟弟。你的母親在橋底下生了他,但兩個人都沒活下來,只剩了你。」
歐慶驀地睜圓了眼睛。
這是他從來沒對人說過的事情,除了自己和養父之外,他只在手頭的《吉祥衚衕筆記》裡頭提及。
他立刻相信了高穹的話。
「來看我做什麼?」
高穹面不改色地繼續說謊:「他當年贈過我們一個玉樽,如今有人想要買下來,我們不曉得價錢,想來找他問問。」
歐慶的眼神變了變。
「他早就死了。」歐慶說,「我幫你們看也是一樣的。」
他退了兩步,讓出門口的位置,邀請高穹和章曉進入他那件黑漆漆的小屋子里。
高穹看了章曉一眼,以眼神示意:行了。
章曉說不出一句話,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歐慶在掙了錢之後,也曾在外頭住過更富貴漂亮的宅子。吉祥衚衕畢竟是閹人居所,講出去不是什麼好聽的地方,他在北平四處置地買宅,但最後都被人一點點吞走了。
只有這吉祥衚衕的老宅子,他嫌棄的老宅子,還在原地。
等兩人進了屋,歐慶立刻關上了門。他佝僂著身子重重咳嗽幾聲,再抬起頭來時,突出的雙目炯炯發亮:「玉樽呢?」
章曉又看向高穹。
高穹很平靜地坐了下來。房中陳設極為簡單,甚至可說是簡陋,雖然是廳堂,但只有中間一張八仙桌和牆邊的一張矮床,牆邊立著一張神台,上站一個孤零零的財神爺。火盆燃得很熱烈,但屋子裡頭還是冷,沒有人氣與希望的那種冷。
「玉樽上有龍紋,沒有任何壞損,現在能賣幾多錢?」高穹問。
在自己的屋子里,歐慶上下地仔細打量著高穹。他是看明白了,這兩個人里,矮些的那個估計是跟班,能說事的是眼前這位。
「什麼時候的東西?」歐慶看了又看,此時忽然發現這兩人雖然衣著有些臃腫,但顯然不像隨身攜帶著一尊珍貴至極的玉樽,畢竟這金貴玩意兒總不能隨手揣在怪裡怪氣的衣兜里,「你騙我?!玉樽呢?!」
「玉樽是有的,比較大,我們帶不出來。」高穹比劃了一陣,「這麼高,這麼寬的口子,青灰色的。」
歐慶皺著眉頭,死死盯著他的手。
「直頸寬腹圈足,雙獸銜活環耳(*)。」高穹說,「上面有戲珠的雲龍,還有十字紋和勾雲紋……」
章曉站在他身邊聽著,忽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了。
這是保護域兩側的大架子上擺著的一個古物。他當時只匆匆一瞥,但是記得那玉樽下面擺著張手寫的卡紙,上頭是一行字:珍品,高穹別亂碰。
高穹說完了,歐慶的神情已經大變。
「這是……天大的寶貝,無價之寶,無價之寶……」歐慶叨叨地說著,「不可能,他不可能拿得到這東西,更不可能隨意贈與他人……」
高穹仍舊平靜地說著話,那神態極其悠閒,反倒更像個坐地起價的商人:「倒也不是什麼無價之寶,我聽說也有人買過類似的玉樽,是個雙人耳玉杯(*)。一個是人,一個是龍,估摸著我那個還更貴一些,卻不知是貴多少。想來那玉樽成色這樣差,至多貴幾百大洋……」
「胡說八道!」歐慶大叫著跳了起來。
他太過激動,立刻又倒了下去,趴在床邊咳得驚天動地。
章曉趁隙垂頭看高穹,誰料高穹也正好看著他。
「你懂得真多。」章曉動動嘴,無聲地說。
然後他似乎又看到高穹笑了。而同樣的,這細微的表情消失得太快,章曉悵然若失。
「你、你說的那玉杯,那雙人耳玉杯,是禮樂紋的宋代珍寶,但……咳咳……但這龍紋活環玉樽,卻是元時候的宮廷用品!」歐慶咳完了,還帶著點兒驚天動地的余韻,已經迫不及待要跟高穹論理,「元時候的立體玉雕,世間連一個都難尋……你們這些洋鬼子,什麼都不懂,不要亂講話!混帳!」
高穹哼了一聲,蹺起二郎腿,慢吞吞道:「你說得這樣清楚,難道你見過那雙人耳的玉杯?」
「我當然見過!」歐慶怒道,「這杯子還是從我手裡賣出去的!」
他這話一出,屋中立刻靜了片刻。
章曉恍然大悟:高穹給歐慶設下的這個套子,竟是從第一句話就開始了。高穹之所以說出雙人耳玉杯,應該是在《吉祥衚衕筆記》上卷的前半本裡頭看到過。他知道歐慶賣過,所以才故意提起。
「你說賣就真的是賣麼?」高穹卷著舌頭說,「中國的,賣寶貝的,都是騙子。太會騙人了,我不信你的話。」
「假洋鬼子……滾回家吃你洋爹的糧吧……」歐慶氣得臉都紅了。他正在病中,又四處寥落,面前的兩個人是養父的友人,但他厭惡自己的養父,自然也不會對他的舊友存什麼善意。而這兩位「舊友」,居然以他最為厭惡的口吻,假裝行家裡手地跟他討論這些寶貝的事情——歐慶沒辦法冷靜下來。他的怨氣,憤怒,恐懼,全都激著他要給這洋人一點好看。
「我記著的,我都記著的。」歐慶跌跌撞撞走到堂屋中央,扒著那財神爺的像,一邊咳一邊說,「我都記下來了,一件件一樁樁的,要跟你們討債……」
那財神爺的神像已經很舊了,面前香火淒涼,連香爐都沒了,只剩個光桿神像,勉強威風地站著。歐慶扒了半天神像,動作漸漸停了。
原本緊緊盯著他的高穹和章曉連忙將目光收回來。
「我曉得了,我曉得了。」歐慶嘎嘎地怪笑起來,「你們也是來找筆記的……也是來騙我的……」
高穹沒出聲,權當是默認了。
「怎麼可能……這世上……這世上怎麼可能還見得到元時候的玉樽。」歐慶抖著身子,聲音也發顫了,「死洋鬼子,假心虛肝的禽獸……」
「有的。」高穹開口了,「龍紋活環玉樽,我見過,還摸過。」
章曉:「……」
他心裡頭咯噔一跳。文管委的員工守則里有一條說得很清楚,經評鑒後列為珍品的文物,禁止非相關人員觸碰。
歐慶的喘氣聲音越來越粗了。
他慢慢轉身,發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高穹。
「是誰……」他虛弱地大吼,「是哪個王八蛋把玉樽銷給你的!」
他又咳了幾聲,突然咬著嘴唇止住了聲音。
院子里傳來了吱呀的開門聲。有人謹慎地走了進來。
——
*龍紋活環玉樽:元代皇室用器,特徵與文中所述一致。元代出土和傳世的立體玉雕極其珍稀,這一件是絕品。現藏故宮博物院。
*禮樂紋雙人耳玉杯:宋代玉器,特徵與文中所述一致。它製作十分講究,紋飾和耳柄都很獨特,無論在玉杯發展史上,還是在瞭解宋代禮樂生活上,都是一件珍貴的實物資料。現藏故宮博物院。
以上兩個文物資料出自《中國文物大辭典》(中央編譯出版社)。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個注釋不是胡說八道了23333
這套《中國文物大辭典》是之前捂臉大笑大大贈送的。非常非常感謝大大www,雖然寫在這裡她不知道但我還是要寫!當時正巧打算創作一個這樣題材的故事,捂臉大大正好在搞抽獎,然後我就這樣抽中了一個仿似黑箱的獎,真是太高興了www這是一套很好的書,幾乎囊括了我國所有現存的文物,而且分門別類地展示了出來。無論是看著增長知識還是當做資料都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