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歐慶(2)
在一個將死之人面前高穹可以亂編故事,跟他套話,但若真的還有別的人出現,他們就不能再逗留在這裡了。
「我們不是洋人,是來追查文物下落的。」高穹快速說,「我們要把被洋人買走的寶貝,一件件找回來。」
歐慶愣住了。
高穹攬著章曉的脖子,直接把他拖走了。神台的牆背後還有一個通道,通往後頭的廚房。高穹快步走出去,但沒有走遠。他按著章曉的腦袋和他一起蹲下來,示意他不要出聲。兩人都屏著聲氣,聽屋裡頭的聲音。
歐慶走出了房子,能隱約聽到他在院中與人說話。
與來人隔著這段距離,章曉慢慢平靜下來,這才敢問高穹:「你跟歐慶說了那麼多事情,萬一他告訴了別人,怎麼辦?」
「不知道。」高穹說,「我又不是全知全能,怎麼曉得後面還有人會過來。」
章曉很擔心:「我們這樣做不會改變歷史嗎?電影和小說里都是這樣寫的,你看過《蝴蝶效應》嗎?挺好看的,但是主人公回到過去改變了自己的經歷之後未來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你跟歐慶說了這麼多,萬一他告訴了別人,別人再告訴別人,然後我們的未來就會完全改變了。說不定……說不定你和我都不在了,文管委也不存在,我們的爹媽也不會認識。現在是1918年……不知道後來的事情還會不會發生,盧溝橋事變你記得吧?37年還是38年來著?還有之後……」
「停。」高穹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麼跟原一葦似的。」
章曉悻悻地停了,但停了沒一會兒,他又忍不住開口:「高穹,你真的看過文管委的員工守則,紀律規範和保密條款嗎?你知道保護域架子上的珍品不能碰嗎?龍紋活環玉樽那張紙是誰寫的?上頭特地寫了讓你別碰,可你還是碰了……你是不是記憶力不好,看了紀律規範也記不住?我可以背給你聽,或者我們一起學習,你跟著我學一定很快就能記住了,我背書其實還挺厲害的,60分不成問題……」
高穹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
章曉噎了一下。
「你太煩。」高穹松了手,「我沒看,記不住,沒人管我。」
果然相當的無組織無紀律……但是章曉又覺得這樣的高穹好像比之前更神秘了一些,他對他的好奇心又往上暴漲了幾十個層級。
他捂著鼻子,挪開一點兒距離,繼續小聲說:「你不是應主任親戚嗎?他不管你?」
高穹皺著眉頭,眼神根本沒落在他身上,只竪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說話。
兩個人交談聲音非常小,且由於兩人的聽力都很好,院中的動靜他們也一直關注著。高穹竪起手指的時候章曉也停口了,他聽到了院中傳來的扭打聲。
歐慶與來人的談話似乎不甚順利。
「放開!」他啞聲大吼,但久病的人身體虛弱,沒能掙脫開。
「癆病鬼……」那人低聲說。
歐慶慘叫一聲,隨即便是重物落地之聲。
章曉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要衝出去,被高穹一把抓緊。
「他受傷了!」章曉難以置信地看著高穹,「去幫幫他……」
「不用。」高穹強硬地將他拉回自己身邊,「他今天確實就會死了。」
章曉仍在他手裡掙扎著:「但他不是病死的嗎?他現在是被人……」
「現在我們弄清楚了,歐慶是死了,但不是病死的。」高穹說,「別動了,我不想打暈你。」
章曉的動作漸漸停了。兩人都沈默著,模模糊糊地聽著院中斷續的呻吟與痛叫聲。
像是有些忍受不住這種沈默,高穹居然先開了口:「是你說不能改變過去的。」
「我知道。」
「明天就會有人到這裡來清理歐慶的屍體,他今天肯定是會死的。筆記似乎是放在那神像後面了,我們一會兒再去找。」高穹說,「這是工作。」
「我知道。」
章曉仍舊蹲著,揉揉自己的肩膀。剛剛高穹抓他回來的時候太使勁了,他的肩膀現在有些疼。但和這種疼相比較,章曉心裡的驚愕更讓他茫然。
這是工作。這確實是工作。高穹原一葦他們在之前執行任務回到過去的時候,也會在旁看著這樣的事情麼?他想起之前他們就算回到過去也無法接觸過去的人,怨懟的情緒消了消,可很快又意識到,正因為無法與過去的人接觸,他們甚至會守在一旁,眼睜睜看著類似的事情發生。
章曉也覺得自己很煩。
「……以後你就習慣了。」高穹語氣生硬地說,「就跟當醫生似的,見多了生死就習慣了。」
章曉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人是在安慰自己。
院中的毆打沒有持續很久。等到來人離開,章曉和高穹立刻穿過屋子,到院子里去找歐慶。
歐慶被打得很淒慘,爬不起來,只能趴在地上。他的一隻手擰成了奇怪的形狀,臉上都是血,一開口就咳個不停,濃稠的血液噴在地上。
他倒也不顯得疼,看到章曉和高穹之後,甚至笑了笑。
只是笑起來更加可怖。
「你說……你說從洋人手裡頭,把寶貝搶回來,是真的嗎?」歐慶問高穹。
高穹蹲下身,盡量靠近他:「是真的。」
歐慶似是知道這兩人不會救他,或者是自己死期將近,他沒有開口哀求。
「揍我的,是劉大帥的人……他們也想要筆記,想要寶貝……可我不愛給他們,哈……你們,去東衚衕,東吉祥衚衕……找一個,叫譚齊英的人。」歐慶斷斷續續地說,「找到他……就找到筆記了。」
「好。」高穹立刻站起來,「走。」
章曉站在原地沒有動。那個被他接住的乾柿子在他腳邊打滾,歐慶正蜷在樹下,抽著氣呻吟。
「章曉,過來,我們走。」高穹又回頭喊了他一遍。
這是高穹頭一次這樣喊他,喊他到自己身邊去。章曉慢慢地挪動著,經過歐慶身邊的時候說了句「對不住」。
那頹喪的、遍體鱗傷的文物販子啞聲笑了。血從他喉嚨里嗆進去,他笑了沒兩聲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章曉不敢再回頭了。他走過高穹的身邊,徑直穿過半掩的門扉,來到了衚衕里。
雨仍舊下著,似乎比剛剛更大了一點兒。密密的、細細的雨絲從天而降,纏繞著人間。
章曉走了幾步,回頭看高穹。高穹跟在他身後,眉毛動了動:「怎麼了?」
「你騙了他。」章曉低聲說,「你說過的,歐慶的文物不賣洋人,他筆記里的東西又怎麼可能落到洋人手裡,你怎麼去搶回來?」
「他確實不賣給洋人,但文物轉了又轉,肯定會有一些到洋人手裡頭。」高穹說,「不過我確實騙了他。文管委的職責是從過去發現文物的蹤跡,找不找,怎麼找,不是我們的工作」
「什麼意思?」
「就是知道那些寶貝藏在哪裡,被什麼人買下,我們要搞清楚的是這些內容。」高穹的耐心很少見,「之後的事情不歸我們管。比如這一次,我們找到筆記之後,筆記會上交到本館。筆記裡頭的那些東西,就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章曉默默站了會兒,轉身繼續往前走了。
高穹無奈地跟上。
文管委能出外勤的人不多,而在章曉來之前,高穹是新人。他從來沒帶過新人出門,以前原一葦和周沙帶他出外勤的時候,他也沒經歷過章曉這麼複雜的情緒變化。
章曉很茫然,高穹也很茫然。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高穹看著章曉背影,突然想到一件事,連忙快走幾步把章曉拽住了。
「換件衣服。」他說,「譚齊英可不是死人,我們不能這樣去見他。」
兩人身上沒有可以用的錢,高穹想到吉祥衚衕里已經沒什麼人了,乾脆翻牆進了一戶人家,在別人的衣箱子里翻衣服穿。
章曉問:「我們這樣亂動別人的東西,真的不會出問題嗎?那蝴蝶效應……」
「別蝴蝶效應了。」高穹把一件棉衣扔給他,「沒那麼多蝴蝶效應。未來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被改變的,關鍵的人物和關鍵的事件才是讓歷史變化的原因。」
「你很唯心啊。」章曉說,「你有沒有考過思修?」
「什麼東西?」
章曉換了個說法:「你有沒有學過馬克思主義唯物論?你是不是常常掛科?」
高穹站起身,又扔給章曉一頂狗皮帽子。
「沒聽過,什麼東西。」他把另一頂帽子戴在頭上,「我的意思是,歷史已經存在了,所以讓歷史發生變化的時間節點和事件也是已經存在的。我們兩個人沒那麼大的能力去改變這些關鍵的節點,你明白嗎?一場已經存在的戰爭,它是一定會發生的。那麼甲軍隊上場時多了兩個士兵,乙軍隊上場時少了兩個士兵,能改變戰爭發生的這個事實嗎?」
「可以改變戰爭的結果。」章曉反駁他,「原本是甲軍隊贏的,但因為乙軍隊多出來的兩個士兵找到機會殺了甲的大將軍,所以最後乙贏了。」
「大將軍死了,對戰爭的結果也不一定有影響。」高穹開始脫他的皮衣,換上灰撲撲的棉衣,「在時間的規則面前,人人都是螻蟻。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他難得說這麼多的話,口乾舌燥,更加不耐煩了。結果等了片刻沒見章曉應他,抬頭才發章曉不知何時退到了角落里,緊緊捏著鼻子。
高穹低頭看自己。他穿的衣服不多,脫了皮衣之後就是一條簡單的棉質打底,寶藍色,V領。
「……又怎麼了?」他是真的不解了:自己這副皮囊有這麼大的吸引力?
章曉甕聲甕氣的:「你……還有抑制劑糖丸嗎?」
「……還有最後一顆。」高穹從皮衣里掏出糖丸扔給他,「你爭氣點兒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