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白浪街(4)
秦雙雙能成為危機辦主任, 蔣維能升遷, 警鈴協會多年銷聲匿跡,全是因白浪街事件而得。
白浪街事件里, 警鈴協會會長譚笑宇和高層人員全都死了, 協會名存實亡, 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
袁悅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前前後後都想了個遍。
自從他和嚴謹拜訪了秦雙雙,把寧秋湖的事情說透, 心裡那點兒捨不得就沒了蹤影。
他對寧秋湖的感情很複雜, 自己沒辦法理清楚,但一想到殺了陳宜和付滄海的就是自己曾經認識的那個人, 心中就會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
恐懼讓他冷靜。袁悅在紙上寫下了寧秋湖的名字, 又在名字旁添了「幸存」兩個字, 打了個圈。
寧秋湖是白浪街事件的幸存者。
袁悅猜想,當年在白浪街,寧秋湖使用了某種手段才得以逃脫。雖然事件中死傷的人不少,但由於警鈴協會在基地裡存放的資料損毀嚴重, 所以危機辦沒有發現寧秋湖的記錄。而他當時應該還不是警鈴協會的高層, 危機辦就更加不會注意到了。
他起身在檔案室里走來走去。原本四處堆放的資料已經被整理了大半, 整齊填在架子里。他的毛絲鼠高高趴在一座紙山上,肥敦敦的屁股在山頂蹭來蹭去,手裡拿著一個開心果。
「你又偷秦夜時的零食!」他小聲叱道,「那是他皇姐給的,小心被揍。」
毛絲鼠聽若不聞。那開心果它其實也吃不著,就嗅嗅味道, 舔舔果殼,以此來贏得一些很虛幻的滿足。
袁悅突然想起以前和寧秋湖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是很喜歡用各種乾果來逗自己的毛絲鼠。
他笑了一聲。但笑還沒停,涼意就竄上了他的頭皮,令他頭髮根都竪了起來。
袁悅想到了那個和自己一樣可以消除記憶的嚮導。
寧秋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警鈴協會的人了,所以他接近自己,其實是有目的的——袁悅被自己的想法嚇找了,有些虛弱地坐在椅子上。
他騙我,他騙了我!
心裡頭惶惶然地轟鳴著這句話,袁悅緊緊握著拳,卻有種不知衝哪裡揮拳的無力感。
寧秋湖或許只將他當做一個實驗體,他需要的不是袁悅這個人,不是袁悅的感情,而是袁悅精神體附帶的這種特殊能力。
就像一座早已存在的樓房,雖然年久失修了,但模樣還在,那些快樂的記憶也還在——可突然有一天,他發現那樓是不存在的,連地基都沒有,他是被人蒙了眼睛,被許多甜蜜的故事誆騙了,以為平地裡無端端地起了這樣一座漂亮的、堅固的好房子。
袁悅呆坐片刻,又覺得不應該。因為寧秋湖對他太好、太認真了。
兩人剛開始談戀愛的時候,兩個學校離得非常遠,袁悅也還沒有搬到寧秋湖的家裡去。人才規劃局的課程遠比新希望要繁重,兩人常常一周都見不到一次面。寧秋湖太想他了,就找各種各樣的藉口,每天晚上下課之後坐將近兩個小時的地鐵去找袁悅。初冬下著冷雨,他會撐一把舊傘,邀功似的從懷裡掏出兩個用紙袋裹著的烤紅薯,獻寶一般遞給袁悅。有時候是兩個蘋果,有時候是兩包棗子,他總覺得人才規劃局的伙食比不上新希望的,說袁悅越來越瘦了,他要給他補充營養。
寧秋湖比袁悅強大太多,因而袁悅很少有機會能進入他的精神世界,抗拒的力量太強烈了。但在倆人相處的過程里,他們確實是彼此信任的:蛇明明是鼠類的天敵,但袁悅的毛絲鼠卻從來不怕森蚺,它感覺不到來自森蚺的提防和敵意。袁悅便常常看到它趴在森蚺的腦袋上,伸展四肢,懶洋洋地曬太陽。
在有限的幾次涉入中,雖然袁悅沒能看到寧秋湖精神世界的全貌,可是他仍舊察覺到,寧秋湖是不抗拒自己的。寧秋湖的精神世界是一片雨林。在那片巨大的、無邊無垠的森林之中,所有的植物都溫柔地匍匐在自己腳下,風雨在遙遠的高空之上,裹挾著砂礫的風暴在雨林之外,而袁悅站在溫柔的溪水之中,明白自己是被此處的主人保護和愛著的。
袁悅越想越糊塗了。他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準確的,是自己以往的感受,還是現在所見到聽到的一切事情。
毛絲鼠唧地一聲輕叫,把他從沈思之中拉了回來。
不管哪一個才是準確的,自己對寧秋湖已然充滿恐懼和不解,這才是事實。
他的毛絲鼠察覺到他的不安,終於耗盡了自己對開心果的興趣,把那枚咧殼大笑的乾果隨手一扔,便從紙山上跳了下來。
在毛絲鼠化為輕霧潛入他身體的瞬間,一直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嗡嗡震動起來。
是應長河的來電。
袁悅心虛地把手機放在一旁,看不到聽不到,就當做自己暫時沒看到沒聽到。
手機的震動停了。袁悅呆看那手機片刻,忽然聽到了電梯的響聲。
然後便有一個人,氣急敗壞地衝檔案室奔了過來。
第二天,章曉、高穹和袁悅直面了來自應長河的狂風暴雨。
應長河聽了章曉的話,其實態度已經有些軟了,可轉頭看到袁悅,又是一陣急火攻心:「高穹和章曉一起去,我理解,畢竟用陳氏儀的時候要哨兵共同行動。可是袁悅,你去幹什麼啊?!」
袁悅不好說自己當時有點兒被這兩人脅迫的性質,抬起頭,衝應長河神秘地點了點頭。
「我發現了重要情報。」
應長河看著章曉:「章曉也說他發現了重要情報。」
章曉:「就是那條蜥蜴,融合精神體。」
袁悅猶豫片刻:「我這個發現,不能在這裡說。」
應長河冷笑:「那你要在哪裡說?我們找個地方密談?」
袁悅:「我也不能跟你說。」
應長河驚訝道:「那你跟誰說?」
袁悅:「秦雙雙。」
最後袁悅是被應長河打出去的。應長河說他胳膊往外拐了,文管委留不住了,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袁悅一直到坐上前往危機辦的車才慢慢回味過來,應長河這話古里古怪的,聽起來是相當的不對勁。
誰都不知道袁悅跟秦雙雙說了什麼,袁悅回來也不講,只是好像愈加沈默了,每天都低著頭往本館的馬師傅那邊跑。譚越等人下周就要來了,他得做很多工作。
秦夜時果然再次被安排去參加安保,和他一起被列入名單里的還有周沙。章曉把譚越來的時間和自己轉移的時間一對,暫且放下心來:雖然都是下周,但譚越來訪的第二天,他才要隨著陳氏儀轉移。
秦夜時和袁悅頓時變得很難見面。他和周沙被安排去上一些簡單的培訓課程,熟悉和瞭解整個安保的流程。秦夜時對周沙的恐懼與日俱增,每每見到袁悅都要和他添油加醋地說上半天:「太可怕了,她那條蛇現在更大了,動不動就放出來!」
雖然兩人工作的地方都在本館裡頭,但七拐八彎的,隔得比較遠。秦夜時知道袁悅現在態度軟和了,自己臉皮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厚,每天下課都要到馬師傅那邊等袁悅。他又怕袁悅會因為不好意思進而更討厭自己,頭一回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體諒別人。
只是他的圓滑還顯得笨拙。
「你誤會了,不是我找他。是我們單位的應主任找袁悅。」秦夜時一臉嚴肅地對經過自己身邊的人說。
袁悅見他這樣亂說了幾次,忍不住勸他:「你就直說是你在等我,沒人會笑你的。」
秦夜時眼睛眨了眨,露出了一個吃驚之余又帶著點兒沮喪的表情:「不……我是怕他們笑你。」
袁悅走了幾步才回味過這句話來,臉上那種戲謔的笑一下就消失了。
小秦到底喜歡我什麼呢?他想了又想。
在秦夜時人生頭一回笨拙的圓滑里,袁悅也頭一回開始認真思考秦夜時究竟對自己是什麼想法。
本館那頭熱火朝天地培訓和開會,高穹因為和章曉一起被扣了三個月工資,陳氏儀又不能使用,沒了外勤補貼,原本就沒剩多少的工作熱情幾乎降為了零,整日在單位里和章曉湊在一起看閒書和小電影。無所事事地過了幾天,終於等來了秦雙雙的通知。
在他正式進入危機辦之前,秦雙雙決定親自給他進行培訓,這個被危機辦的人戲稱為「拷問」的培訓,讓高穹好奇,也讓他忐忑。
原一葦在危機辦樓下等他,見他一個人過來,好奇問道:「章曉呢?」
「在單位看家。」高穹言簡意賅。
「他不來我就得上陣了。」原一葦說。
高穹:「啥意思?」
原一葦神秘地笑笑,帶他上了頂樓,穿過走廊,走進一個寬大的房間。
高穹站在房間門口,有種恍惚之感。
這地方和通天塔頂樓存放陳氏儀的那個房間有一些相似,讓他想起了梁君子。
只是這兒的陳設更加簡單,圓形的房間中央,只孤零零地放著一張躺椅。
秦雙雙已經在裡面等待他了。她站在躺椅邊上,拍了拍椅子:「過來躺下。」
原一葦沒有離開,他釋放出了自己的蜘蛛,無數只小蜘蛛從地面攀爬到房間頂部,開始吐絲結網。高穹躺在躺椅上,秦雙雙在他身邊走來走去,和他一樣盯著結網的小蜘蛛。
蜘蛛們訓練有素,很快就在天花板上織就了一面巨大的、垂絲的幕布。
房間里光線柔和,蛛網上閃著星點的光。高穹饒有興味地看著,心想應該也讓章曉瞧瞧,他喜歡這種怪裡怪氣的東西。
「拷問」是怎麼進行的,他一點兒都不知道,於是眼睛眨得飛快,不敢閉上。
一隻巴掌大的小黃雞噗地落在他肚子上,抖抖小雞翅,磨磨小雞嘴,認真地打起了瞌睡。
高穹第一次看到秦雙雙的精神體,心裡忍不住又想:章曉要是看得到就好了,他喜歡這種小而蠢的東西。
「開始了啊。」
頭頂傳來聲音,高穹點了點頭:「我要做什麼嗎?」
話音剛落,他肚子上的小黃雞忽然開始奮力地拍打小翅膀,細小的雞毛從翅膀底下一片片地飄出來,無聲無息地潛入了高穹的身體里。
——這個動作太蠢了!
高穹忍不住在心裡大笑,隨即卻頭皮一麻,忍不住發出了嘶啞的呻吟:有人正在強行突入他的精神世界。
秦雙雙之所以要讓原一葦留下,是怕會發生自己難以控制的事情。高穹是一個來自「彼處」的特殊人類,而且十分厲害,她沒有跟他實打實地鬥過,不清楚對方的斤兩。
在她試圖侵入高穹的精神世界時,她確實遭到了強烈的抵抗。
「放輕鬆。」秦雙雙輕聲說,「信任我。」
她閉上了眼睛,感覺腳底下沒有依憑,像是踏在虛空里。身週一片漆黑,但她聽到了海浪聲和風聲。她其實已經站在高穹的雪原上了,但高穹在拒絕她,所以她什麼都瞧不見。
秦雙雙並不敢輕易地移動。對於一個嚮導來說,陌生哨兵的精神世界無異於一個巨大的、詭譎的陷阱,有的哨兵想法太多,嚮導想要抵達深處,甚至必須在密密麻麻的街道上奔跑十幾個小時。
她不知道高穹這裡是什麼樣的,但似乎很冷。
「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吧?」秦雙雙自顧自地說,「你最喜歡的水果是什麼?」
黑暗之中飄來了特殊的香氣,先是蘋果,然後是橙子,最後猶猶豫豫地,還摻雜了一些芒果的氣味。
「最喜歡的食物呢?」
這回味道就複雜了,各類食物的香味一個接一個,全無間斷地湧出來。秦雙雙不習慣芹菜肉包子,她忍不住捏緊了鼻子。
「喜歡看書嗎?」
周圍頓時變得更冷,不客氣的寒風呼呼刮著。
她每問一個問題,周圍的黑暗似乎就減少一分。高穹的敵意在漸漸消退,秦雙雙能感覺到。
「你最討厭的地方是哪裡?」
黑暗之中沒有回答,秦雙雙左右張望,最後發現遠處的高空之中,隱隱閃現著光點。
她想起了高穹所說的通天塔。
那建築似乎非常高,被雲層遮蓋了的強光只能透出一些不太清晰的光線,尖端是幾個巨大的探照燈,一刻不停地在通天塔的頂部旋轉著,冷漠地映照周圍的一切。
看到了通天塔的燈光,秦雙雙忽然明白自己在哪裡了。
「……雪真厚啊。」她溫柔地說,「高穹,你冷不冷。」
黑暗湧動了片刻,忽然像被風吹開一樣慢慢散去了。秦雙雙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貧瘠的雪原之上,冰冷的海洋在遠處發出轟轟巨響,而在更遠的地方,通天塔高高聳立著,像是一枚粗大的、慘白的針,深深扎在這片大陸之上。
高穹站在陸地與海的交界處,冷冰冰地盯著她。
秦雙雙無法再往前了,有什麼柔軟但厚實的東西擋在她前面,她可以看到高穹和通天塔,可是沒辦法靠近。雪層非常非常厚,但她看到了一些不屬於自己的腳印。腳印從自己站立的方嚮往高穹所在之處延伸。這是另一個人留下的痕跡,他比自己走得遠,因為高穹允許他深入地靠近。
秦雙雙嘆了一口氣,壓低聲音,像是囈語:「章曉……你一定很愛章曉。」
高穹離她很遠,但傳來的聲音是清晰的:「你讓我覺得不舒服。我很頭疼。我沒有允許你這樣粗暴地進來。我不喜歡你。」
「對不起。」秦雙雙笑道,「工作需要。」
她有些焦急。這個地方太荒蕪了,除了通天塔之外,她什麼都抓不到。高穹把一切都隱藏得很好,這是一種抗拒,也是一種保護。
秦雙雙突然話鋒一轉,飛快地問了一句:「你感到最遺憾的事情是什麼?」
高穹還在想著章曉的事情,她問得突然,他不由得一愣。
而掩飾已經來不及了。對於進入自己精神世界的嚮導來說,哨兵的每一次精神波動,都彷彿將自己的秘密完全袒露在嚮導面前。
秦雙雙腳旁的雪層融化了,一副眼鏡從厚厚的雪中露出來。
她有些吃驚,彎腰要去撿。
在手指觸碰到眼鏡的瞬間,秦雙雙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悔恨和遺憾。這是高穹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悔意,它像一個枷鎖,又像一個保護罩——枷鎖加在高穹身上,而保護罩卻周密地守衛著這副鏡片已經碎裂的框架眼鏡。
「別碰它!!!」
秦雙雙的手指一抖,尖銳的、有如風刺的氣流從四面八方同時朝她襲來。
她連忙抬頭,屬於自己精神體的溫暖氣息正縈繞在自己身邊。
大海湧動著漲上來了。高穹站在海水之中。而他身後,海浪已經高高躍起,如大廈傾倒一般,瘋狂地衝秦雙雙壓下來。
秦雙雙立刻脫離雪原,滿頭是汗,差點跌坐在地上。
原一葦扶著她,發現她的手心冷且潮濕。
「可以了,多謝。」秦雙雙推開他,勉強站直。她的小黃雞在地上撲騰,羽毛全都亂了,可憐兮兮地唧唧叫著。
高穹從躺椅上坐起來,深呼吸以平靜下來。
天花板上的小蜘蛛們已經消失了,那片巨大的蛛網幕布也損壞了大部分。恐狼掙起渾身毛髮,咧出尖銳牙齒,正以戒備之姿立在躺椅上,盯著秦雙雙。
原一葦並不知道秦雙雙觸碰到了什麼。但就在片刻之前,充沛的輕霧於瞬息間從高穹身上騰起,恐狼化為憤怒的狂風,撲卷到天花板上,甚至裹著秦雙雙,要將她捲起來。
「高穹,你怎麼樣?」原一葦小心地問。
蜘蛛消失之後,他精神體的力量便化為輕霧瀰漫在房間之中,高穹很適應原一葦的精神體,所以他的恐狼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
「對不起。」他生硬地跟秦雙雙道歉,「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可以再來一遍。」
秦雙雙覺得沒必要了,她已經抓住了自己想知道的東西。
「那是誰的眼鏡?」
高穹猶豫片刻:「我的……恩人。」
「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恩人的事情嗎?」秦雙雙低聲問,「如果你不願意說,可以不回答。但這對你來說很重要,我需要一些判斷的依據。」
高穹遲疑了,但仍舊艱難開口:「我,我對他不夠好。他幫了我很多很多,但我打了他,他眼睛受傷了。我們分別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沒好。」
秦雙雙點點頭:「好。」
高穹一愣:「好什麼?」
「你通過拷問了。」她笑著說,「收拾收拾就走吧,下周還有別的培訓內容。」
高穹滿頭霧水:「這樣就算通過了嗎?」
「是的。」秦雙雙笑道,「雖然不容易看出來,但你這個人其實挺善良的。」
高穹:「……」
原一葦帶他離開,高穹仍舊雲里霧裡:「很奇怪,我不理解她的話。」
原一葦讓他坐在休息室里,給他泡了一杯速溶的咖啡,然後坐在高穹面前,是一副要跟他解釋的姿態。
在危機辦期間,原一葦和高穹會組成臨時搭檔共同行動。因而秦雙雙在徵得高穹的同意之後,告訴了原一葦高穹的來歷。
「我猜,雙雙她要親自給你執行‘拷問’程序有兩個目的,一是看你到底是不是說真話,是不是真的從別的地方來的,二是看你心裡有沒有強烈的憤怒和遺憾。」
通天塔的出現讓秦雙雙確認了高穹的來歷是真實的。在高穹的精神世界里,他對通天塔的感情很複雜:雖然是最討厭的地方,但是他仍舊讓它在雪原上佔據了一席之地。
而通天塔的整體造型是真實的。人的記憶難以被製造出來,它是依靠經歷而存在的。如果沒有在通天塔生活過,沒有見過真實的通天塔,高穹無法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臆造出不存在但又如此具有真實感的東西。
而在這個世界里,南極大陸上並沒有通天塔這樣怪異的建築,因而高穹確實來自於不同於此處的「彼處」。
「還有,憤怒和遺憾都是很負面的情感。」原一葦解釋道,「但是它們的出現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憤怒是因為你受到了嚴重的冒犯,而遺憾是因為你自責。她問你是否有遺憾之事的時候一定是突然的,而你的反應時間越短,說明反應越真實。反應時間如果超出了雙雙自己設定的長度,她就會懷疑你在造假。」
「所以我的反應是真實的。」高穹明白了。
「然後她會觸碰你的遺憾事件,或者是遺憾之人。這會令你憤怒,她對你來說是外來者,而外來者居然堂而皇之地接觸你最隱秘的記憶,憤怒才是正常的。」原一葦繼續道,「憤怒的原因,憤怒的程度,憤怒反應的時間,還有在回到現實之後是否能控制憤怒,都是她觀察的點。其中遺憾和憤怒的原因都非常關鍵,你因為什麼事情遺憾和憤怒,其實就說明瞭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高穹有些佩服:「好吧……她很奇怪。」
「這是她的能力。」原一葦笑道,「至少現在我們確定了,你說的是真話,而且你是個善良的人嘛。」
高穹覺得不好意思了:「善良……這怎麼看出來的?」
「有的人會為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遺憾,有的人會為自己的錯誤遺憾。」原一葦並不知道秦雙雙看到和碰到了什麼,只是根據一般的規律來推斷,「我猜你肯定是後者。」
被人這樣直截了當地誇獎,而且誇獎自己的人不是章曉,這讓高穹異常尷尬。他連忙以喝咖啡來掩飾自己的羞赧,但褐色的漿液灌進嘴巴里,他立刻皺起了眉頭。這東西章曉很喜歡,但他一直喝不慣,苦的,喝起來不高興,不如芒果汁味道好。
梁君子喜歡喝什麼?他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他並不知道。對於梁君子,他遠遠談不上瞭解。
高穹又緊張地喝了一口。雖然苦,但苦得很複雜,像是百般滋味融在一起,令他口唇發乾。就像梁君子之於他一樣複雜。
但無論如何,這個人是不可能從自己生命之中剝離開的。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也就不會有這樣多、這樣美妙的際遇。
事實上,每一次在快樂和幸福之中想到梁君子,高穹都會多感激他一分。
他離開危機辦的時候,恰好見到準備下樓的秦雙雙。秦雙雙顯然很高興,自己又收攬了一個厲害的幫手。
「你的精神世界真有趣。」秦雙雙呱唧呱唧地說,「雪層下面還有很多東西吧?那麼寬。我還能再去看一次嗎?你反應可以不那麼激烈嗎?說到精神世界的管理方法,我稱自己第二,沒人敢說第一的。我可以教你怎麼整理你的雪原,還有你想丟掉或者遺忘的部分應該怎樣處理……」
「不行。」高穹平靜地說,「只此一次,沒有下次。」
秦雙雙十分遺憾。她很久沒遇到這麼有趣的精神世界了。在危機辦里,她和秦夜時的配合度最高,因為兩人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弟,但秦夜時的精神世界太乾淨了,見多了也會覺得很無聊。
「為什麼?」秦雙雙仍不死心,本著孜孜以求的研究心態不斷勸說,「下次不會有這麼激烈的對抗了,我保證!高同志,我們以後就是同事了,說不定還會有搭檔的機會,可不可以……」
「不可以。」高穹仍舊平靜,但加重了語氣,「能進入我精神世界的,除了章曉,誰都不可以。」
章曉打了個噴嚏,手裡捏著的一塊芒果味威化餅頓時沾滿了口水。
「高穹在想我。」他立刻說,「或者提到了我。」
袁悅:「隨便啦……餵餵,扔了吧。」
章曉:「自己的口水怕什麼。」
他很快吃了,舔舔嘴巴:「這口味不錯,很好吃。」
袁悅很看不慣:「這不是還有一包嗎?那麼臟,你還吃。」
「這包是給高穹的。」章曉看看四下無人,迅速將桌上最後一小包芒果味兒的揣進了衣兜里。
袁悅決定盡快打斷他的倉鼠式囤積活動:「流程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章曉瞄上了一袋榴蓮味夾心糖,「這個也是秦夜時的?」
袁悅:「是他的。」
章曉:「哎,他的就是文管委的。不知道高穹喜不喜歡吃榴蓮……」
袁悅從他手裡搶了回來:「這個別吃了,小秦很喜歡榴蓮,留給他吧。」
他把糖果塞進自己辦公桌里,迅速鎖上了,然後把下周的流程安排表遞給章曉:「你到時候什麼都不用做,就在簽到台那邊讓來參加活動的人簽名。簽完你就可以走了。」
章曉點點頭。譚越幾天後就要過來,負責簽到的人員突然要去生孩子了,馬師傅讓袁悅再找個人頂上,袁悅覺得讓章曉一個人守文管委不太厚道,於是給他個機會讓他去長長見識。
簽到也就半個小時的事兒,章曉琢磨了一會兒,認為這並不耽誤自己看守文管委,於是答應了。
袁悅看了看表:「要彩排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章曉一看,此時此刻已經五點,要下班了,於是連忙要求一同去瞅瞅。
離開紅樓時他還在呱嗒呱嗒地問袁悅:「雖然我們都吃秦夜時的零食,但我們也都給他帶各種各樣的早餐和外賣,你不要生氣。沒生氣啊?哎呀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那個零食箱我認得的,是秦夜時的嘛,可是秦夜時的零食箱為什麼會在你的辦公桌里?他放的?他為什麼要放在你那邊啊?他平時常去你辦公室里看望你嗎?都一個單位的,有什麼好看望的?袁悅你看著我,你臉紅什麼?不要害羞嘛,有什麼心事告訴哥哥……」
「我比你大。」袁悅萬分無奈。
「那哥哥,快把你心事告訴弟弟。」章曉立刻改口,「零食箱……」
兩人拉拉扯扯,眼看就要走到馬師傅那邊了,迎面差點撞上一個人。
來人正是匆匆往外走的馬師傅。他見了袁悅,非常高興:「袁悅,你跟我過去。譚越那邊負責安保的人過來了,說要跟我們核對一次流程。」
袁悅奇道:「這麼快?不是說周日的飛機嗎?」
「這是在我們這兒聘請的保鏢,不是她從國外帶回來的那批。」馬師傅神神秘秘地說,「要求可多了,我有些應付不過來,你是年輕人,你比較懂。」
袁悅心想那又不是我的工作,我怎麼可能懂?!
但沒辦法,馬師傅一時間找不到人,只能拽著他過去了。章曉沒事可乾,高穹說從危機辦過來這邊找他,兩人一起出去吃頓好的,他便懷著等待高穹和大餐的美好願望,跟在袁悅背後也一起去了。
但章曉沒好意思進會議室。
裡面談得熱火朝天,保鏢那邊的負責人一會兒嫌棄門口太小,安排不下這麼多人,一會兒又認為程序太繁瑣,對安保工作不利。秦夜時和周沙等人也過來了,原本是馬師傅一起喊著來壯膽的,但周沙二話不說就把樹蝰甩了出來,和譚越的保鏢們一起堵在會議室里。她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樹蝰,細聲細氣、有禮有節地跟對方吵架。在周沙的努力下,會談的整體氣氛漸漸變得比較祥和,可以說是緊張、活潑,嚴肅,且認真了。
袁悅招架不住,藉口尿遁,出門透氣。
「我去洗個臉。」他說,「你站那麼遠做什麼?」
「師姐的蛇,我怕。」章曉亮出手臂,給袁悅看他茁壯冒出的雞皮疙瘩。
袁悅點點頭表示理解,拖拖拉拉地去洗臉了。
章曉繼續低頭,跟高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雖然心疼短信費,但又捨不得中斷。
正啪嗒啪嗒打字,他忽然聽到了細小的嗡嗡聲。
這是某種雀類精神體發出的聲音。
章曉以為是會議室那邊的保鏢們釋放出來的,下意識抬頭四處看。
但嗡嗡聲很快消失了,他只覺得有一絲輕風衝自己拂來,但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是走廊那頭忽然傳來了摔跤的聲音。
章曉轉頭一看,只見一個穿著西裝的人正從地面上爬起。
他似乎是上台階時摔了一跤,袖口和褲腿都臟了。
一見他的整體裝束,章曉立刻曉得這一位也是保鏢。
那人很快站直,低頭拍了拍自己的褲腿,掏出紙巾仔細擦乾袖口,然後挺直腰往會議室走過來。
身為一個保鏢,他顯然年輕和稚嫩了一些。但當他走近的時候,章曉立刻察覺到,這是一位嚮導。他恍然大悟:譚越這邊的保鏢團隊裡來的都是哨兵,他之前還覺得奇怪,原來還有一個嚮導遺漏了。
一個嚮導,和五六個哨兵一起行動。章曉注視著走過來的年輕人,眼中盡是憐憫。
那位保鏢的手腕被擦破了,沁出幾顆血珠,但他沒注意。章曉連忙叫住他,指著傷處讓他再處理一下。
走近了才發覺這個保鏢不僅年輕,而且很英俊,充滿了少年人的活力與英氣。
他擦淨了手上的血,盯著章曉露出笑容:「謝謝。」
章曉覺得他笑起來挺好看,挺舒服的,就是熱情得有些古怪了,因為他居然還掏出手機,要跟章曉交換微信號,當個朋友。
他自然是拒絕了。保鏢看起來非常遺憾,一步三回頭地走。章曉盯著他的背影,想起了方才的嗡嗡聲。雀類,是嚮導的精神體,那應該是這個保鏢釋放出來的。
正琢磨著,他忽然被人狠狠扯了一把。
袁悅臉上都是水珠,洗了臉還沒擦乾,眼神很是驚慌:「你認識剛剛那個人?」
章曉一頭霧水:「我不認識。」
袁悅摸了摸章曉的腦袋:「你還記得我嗎?」
章曉:「……你怎麼了?那個人有什麼問題嗎?」
年輕的保鏢已經回到了會議室,看不到了。袁悅只覺得冷汗一刻不停地往外冒。他認得這個人,去新希望拜訪嚴謹的時候,這個嚮導是和寧秋湖在一起的。他還記得寧秋湖喊他為「方稚」。
「這個人有古怪。」袁悅低聲說,「他應該是警鈴協會的人,精神體是一隻蜂鳥,跟我的毛絲鼠一樣,可以消除記憶。」
章曉臉色一下就白了:「靠。」
他立刻收了手機,飛快道:「我現在立刻回文管委。」
輕微的嗡嗡聲再度響起。兩人一愣,便見一道運動軌跡幾乎看不清的殘影從樹上箭一般落下,扎進了一個人的身上。
「應主任!」章曉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他翻過欄桿,飛快跑到應長河身邊,話都說不利索了:「你怎麼樣?哪裡不舒服?」
應長河手裡攥著一份捲成筒狀的文件,眼神瞬間有些茫然:「啊?」
袁悅衝回了會議室。
周沙仍舊在溫柔地與對方吵架,樹蝰懶洋洋地在桌上團成一團。秦夜時坐在周沙身邊,看到袁悅進來,眼角一迷,給了他一個不明顯的笑。
袁悅沒理會他,環視會議室,很快找到了目標人物。
方稚顯然不是這次爭執的主力軍。他坐在角落里,此時正低著頭,雙目緊閉,額上微微沁出了一些汗。
想到會議室里的保鏢全是哨兵,袁悅不敢輕舉妄動。他小心地接近方稚,忽然看到他雙拳握了握,眉頭緊皺著,似是在忍受著痛苦。
而此時外頭的應長河也晃了一下,章曉連忙扶著他坐下。應長河在台階上坐穩的瞬間,蜂鳥離開了他的身體。
但它沒能立刻逃離。
章曉已經釋放出了精神體力量,輕霧籠罩在應長河身周,將那只小小的蜂鳥也困在了霧氣之中。
它發出了尖銳的悲鳴。
與此同時,方稚大汗淋灕地睜開眼。精神體受制帶來了劇烈疼痛,他暫時因為痛苦失去了對軀體的控制,忍不住歪了歪脖子,縮起肩膀。
他斜著眼睛,突然看到了對面的袁悅。袁悅隔著一張會議桌,正死死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