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白浪街(3)
他們分不清精神體的主人分別是誰。陷入殺場之中的有警鈴協會的人, 也有危機辦的人, 濃烈的殺氣湧出,是正是惡全無區別。
安全通道的門上嵌著玻璃窗, 玻璃片隨著不安定的氣浪微微震動, 發出輕微的咔咔聲。
章曉和高穹都沒糾纏在剛剛的疑問上, 三人單腳跪在地上,謹慎地通過安全通道的門察看外面的景象。章曉的家恰好在安全通道斜對面, 此時大門緊閉, 沒有動靜。
在沈默的等候之中,三人都感覺到了牆體的顫動。充滿惡意與殺念的意識像是無形的蛇, 鑽入了袁悅和章曉的腦海裡。和哨兵相比, 他們更容易捕捉到別人意識的波動, 何況此時此地混雜著無數股辨析不清的力量,每一股力量中摻雜的意識都極為強烈:在戰場上,確實會有強大的哨兵和嚮導用如有實體的精神力量去攻擊敵人的意識,而在哨兵和嚮導之間, 又以嚮導受到的精神攻擊最多、最強烈。嚮導崩潰了, 哨兵也會隨之失去戰鬥意志, 這是很常見的策略。
所以自己才會從夢中驚醒。章曉緊緊抓住高穹的手。他此時非常難受,需要拼盡全力讓自己保持平靜。而在一牆之隔,十幾歲的自己正從睡夢之中驚醒。
他感受到了那種熟悉的力量。
他的麂子,他的溫和卻慌亂的麂子。
洶湧的力量從尚未學會操縱的孩子身上奔流而出,他驚慌地打開了臥室的門。
「哎呀……」袁悅低聲嘆了一聲。
從緊閉房門裡傳出來的震動有些可怕。那股力量雖然稚嫩,但由於章曉不懂控制兒顯得溢出量太過龐大, 袁悅察覺到高穹身上自然而然產生的抗拒,但這種抗拒片刻後就消失了。
高穹已經習慣了章曉的葉麂,他不會抵抗。
門突然開了。
「別出去!」有男人大吼,「鎖好門他們進不來!」
「他們……'他們'是什麼人?」女人驚恐地反問,「曉曉,你回去,回房間里……」
章曉的父親章笑天和母親蘇楠都是普通人。他們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只曉得他們的兒子章曉害怕了,外頭必定生了些他們不瞭解的事端。
然而門尚未關上,屋內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是有人破窗而入了。
少年章曉發出尖叫,他大聲呼喚著父母。蘇楠率先開始慘叫,像是被什麼恐怖的東西束縛了一樣,邊哭邊喊。
章曉渾身發冷。
他從安全通道里衝了出去,葉麂輕巧躍出來。憤怒和怨恨充斥了他的心,葉麂渾身縈繞著灰黑色的氣霧,伸直脖子,尖聲嘶叫。
高穹從後抱住了他的肩膀,令他腳下踉蹌。恐狼擦過葉麂,衝進了半掩的房門。
一個身著迷彩服的男人站在屋內,身後是破碎的窗戶。蘇楠和章笑天都趴在地上,一頭巨大的蜥蜴伸出前爪,壓在兩人背上。蜥蜴張開大口,它的嘴裡全是倒生的利齒,四隻粗壯的手爪上長滿了粗硬的毛髮。
這不是一隻正常的蜥蜴。
它的長舌卷著蘇楠的脖子,正反向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章笑天滿臉是血,昏倒在地。
章曉大叫一聲,他的葉麂瞬間化為輕霧,卷向蜥蜴。霧氣像尖刺,像長針,扎入蜥蜴的眼睛里。蜥蜴疼得吱吱亂叫,舌頭哧溜一聲縮了回去,軀體也立刻化成手臂大小,往後躍回哨兵肩上。
組成這頭蜥蜴的東西邪惡且渾濁,章曉觸碰到,只覺得胸中湧起一股欲嘔的衝動。
他彎腰扶起蘇楠,高穹擋在他面前,袁悅的毛絲鼠膨脹開來,保護著地上的兩個人。
「章曉,他在那裡。」袁悅低聲說。
章曉抬起頭,看到十年前年少的自己縮在角落,手裡拿著一把水果刀。
他怔怔看著正躍過自己面前的那頭恐狼。
恐狼張開了口,準確無比地咬向那個男人的喉嚨。
男人往後退了一步。
恐狼的憤怒是克制的,它只想威懾面前的人。
但少年章曉距離它太近。那狼挾帶著古老的靈魂和遙遠的風雨,無可避免地將他捲入其中。他渾身僵硬,像是直接面對了一場凶猛凜冽的風雨,骨頭縫里生出疼、生出恐懼,這些疼和恐懼彷彿從他降生之日就深深銘刻在血肉裡頭。
但他又隱約覺得,自己不應該害怕這頭狼。
狼並沒有傷害他,反而在保護他,就像它生來應該這樣做,它一直都這樣做。
恐狼張開大口,一口咬斷了試圖反擊的蜥蜴。
男人發出一聲悶哼,手裡的槍支落到了地上。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扣下扳機,恐狼的速度太快,命中太準確,他砰地栽倒,雙目圓睜,看著蹲坐在地上發抖的章曉。他的蜥蜴消失了,在還未反應過來的瞬間就被擊潰了。他盯緊章曉,目光凶惡,繃緊了整張臉上的肌肉,斷了氣。
那只混合蜥蜴的惡心氣息似乎還在房間里縈繞,少年章曉大口喘氣,死死盯著趴在地上的人,突然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他已經死了。」高穹蹲下,探了探這人的脈搏。
恐狼舔舐著自己的嘴巴,蹲坐在少年章曉面前,帶著點兒憂慮看他。
少年人的手一哆嗦,水果刀當地落了下來。
恐狼也嚇了一跳。它只認得出面前的人與自己熟悉的那位哨兵十分相似,他身上也有葉麂的氣息。恐狼一時間沒能弄明白,小心伸爪覆在少年的手背上。
袁悅已經察覺到了已經從下方地面冒出來的其他精神體。
「走吧。」他頓了片刻,像是被什麼嚇到了,但很快恢復過來,出聲提醒道。
章曉小心地放下母親的身體,她和章笑天都昏迷了,在此時此地反而更恰當。巨大的蜥蜴不是人間會有的,所以他們才會被嚇壞。章曉戀戀不捨地理好母親的頭髮,粗粗一算,他已有十年無法靠近他倆。
高穹正蹲在少年面前,很溫和地和他說話。
「它不會傷害你的。」他拍拍恐狼的腦袋,「你別怕。」
少年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盯著高穹。高穹是個英俊的男人,這世界的事情就是這麼不公平,好看的人一旦溫柔起來,就會變得更加親切。他只覺得高穹是善意的,他那頭模樣古怪的大狼雖然長相凶惡,但也是善意的,他並沒有怕。少年遲疑片刻,低頭抹了把眼淚:「媽媽,爸爸……」
「他們沒事。」溫柔親切的高穹撒了個謊。
少年抬起頭,他看到了站在哨兵和大狼背後的人。
年輕的男人有一張和自己極其相似的臉,他帶著一頭鹿——不,是麂子,自己喜歡的麂子。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他被自己的猜測嚇得結巴了,「你是我嗎?」
「我是你。」章曉輕聲說,「你會變成我的。」
袁悅催促章曉:「走吧。」
他的毛絲鼠消失了,房間里瀰漫著濃厚的白霧,細得看不見的顆粒飄落在少年和昏迷的人身上。
「再見。」袁悅輕聲說,「你會忘記我們,好好長大。」
少年怔怔立著,突然低聲回答:「我會記住的。」
高穹一直想看看章曉的小時候,雖然這年紀不算小了,可還是十分稚嫩,讓他心裡頭有一種柔軟的喜歡。他溫和地揉了把少年的腦袋:「你記不住,但以後你會遇到我的。。」
少年的眼神忽的迷茫了:「我記得住,我不怕大狼……」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但是還兀自立著,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廳里。
高穹和袁悅牢牢抓住章曉,沒有給他多分出一點兒悲傷的空隙。陳氏儀啓動的瞬間,他們聽到了從安全通道內傳來的奔跑之聲。
回到保護域,警告聲震得人耳朵生疼。
章曉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但來去匆匆,他覺得仍舊不滿足。高穹和袁悅是故意的,他知道,他們不讓他沈浸在悲傷里,只想讓他看到真相,再立刻帶他離開。
「快走。」袁悅催促,「應主任要過來了。」
他們三個人的手機里都是來自應長河的未接電話,足有幾十條。
「他知道我在這裡過夜,我來應付他。」袁悅說,「你們快離開。」
高穹立刻拉著章曉走了。
章曉見到了真相,但還沒回過神,木木地對高穹說:「這太奇怪了……這……你看到那只蜥蜴了嗎?它居然是融合精神體……還有袁悅,袁悅可以消除記憶?是他把我……」
高穹轉過身把他抱在懷裡,在電梯單調的運動聲中給了他一個吻。章曉聽到了他胸膛里那個器官活潑鼓動的聲音。
「那個小孩變成你了。」高穹低聲說,「然後你找到了我。」
他自顧自地幸福著,把章曉緊緊圈在自己懷裡。
袁悅在檔案室里坐下,釋放出毛絲鼠,閉上了眼睛。
幾分鐘後,他憑著記憶畫出了那只巨大的蜥蜴。
根據他和秦夜時找到的信息,原本應該早就死去的醫生徐川,在白浪街事件里出現了。而徐川一直在做精神體變異和融合的實驗,他們見到的蜥蜴應該就是他的作品。
十年前的警鈴協會已經擁有了融合的精神體,這是其一。
袁悅放下了筆。他在想,十年之前,寧秋湖是什麼樣的。
當時的他應該只有十八九歲,剛剛結束高考,非常年輕,但他已經成為一個足夠有名的哨兵了。當時新希望和人才規劃局都在密切活動,想把他招攬到自己這邊。
袁悅心想:他們都不知道,那時候寧秋湖已經是警鈴協會的人了。
他覺得茫然,又感到可怕的惆悵。自己和寧秋湖相處的這幾年竟然完全沒發現。
十年前的白浪街事件中,從地底竄上地面並飛速接近章曉所在樓層的數股精神體力量中,有袁悅十分熟悉的亞馬遜森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