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白浪街(6)
方稚被拖回那個房間里, 秦夜時鑽進去, 和他一起關著。
年輕的保衛人員一臉懵懂,根本說不清楚剛剛為什麼會去開門。袁悅頓時就明白了:「這傢伙還能控制別人的記憶。」
他修改了保衛人員的記憶, 保衛人員便以為自己是要開門的, 毫不懷疑地掏出鑰匙放了方稚。這地方也只是個臨時關押的場所, 根本不嚴密,於是方稚就撿了個空子。
房間里呆了片刻, 秦夜時很快覺得不舒服了。他渾身難受, 甚至手腳有些軟,使不出力氣似的。但他體格強壯, 還能支撐, 因而穩穩靠在房子一角, 緊緊地盯著方稚。他在危機辦的時候常常也這樣審訊人,所以並不覺得枯燥。
方稚回到房間立刻就癱了下去,而且開始哭。他年輕確實不大,甚至比外面守著的那個年輕人還要小, 此時像是完全絕望了似的, 蜷在地面上嗚嗚地哭, 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看起來很淒慘。
他哭了一會兒,停了,把鼻涕抹到地上,像是思考了一陣子,又抽泣著流眼淚。
秦夜時心中一片茫然。
「你哭什麼?」他忍不住問。
「不、不想死……我不想死……」方稚結結巴巴地說, 因為一直在哭,聲音也斷斷續續的,幾乎聽不清楚。
秦夜時於是冷笑了一聲:「你以為我們是警鈴協會麼?危機辦不會隨便殺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但是……」方稚突然不說話了,額頭在地上猛撞了幾下,咬著唇又嗚嗚啜泣起來。
秦夜時無法應對這樣的情況,乾脆保持沈默,一言不發。
危機辦的人很快就到了,秦雙雙隨後也趕了過來,她身後還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秦夜時不認識那個人,但見他居然隨著秦雙雙,看來身份不太簡單,於是用眼神詢問了自己姐姐。
「蔣維的侄子。」秦雙雙的臉色很糟糕,是被氣的,「特殊人群管理委員會派到危機辦的顧問。昨晚上下的通知,今天就過來了!」
秦夜時心中頓時一凜:蔣維的侄子是個長期從事特殊人群管理工作的普通人,他很有能力,蔣維很早之前就流露出想把他推舉上來的意思了。只是他沒想到,秦雙雙的位置還好好地坐著,這個人居然就迫不及待地過來了。
他瞥了那男人一眼,神情中帶著冷漠的敵意。
男人倒是一臉好脾氣的樣子:「你好,我是蔣樂洋。」
他衝秦夜時伸出手去,秦夜時沒理會,直接引著秦雙雙就往關押方稚的地方走。蔣樂洋的手頓在半空,仍舊好脾氣地笑笑,施施然收回來,跟在秦雙雙身後往前去了。
秦雙雙視這位顧問為透明人,危機辦的其餘人自然也一樣。眾人走得飛快,秦夜時進入了房間,把方稚拖出來,有兩個哨兵接過方稚,把手壓在他肩上,押著他往前去。方稚渾身都要顫抖了:身側的兩個哨兵的精神體都是凶猛的食肉獸,他動彈不得,心中滿是恐懼。
那幾個保鏢也被危機辦帶走了,一行人來去匆匆,一溜煙地開著車隊,趕回危機辦。
章曉和袁悅是當事人,自然也要跟著一起去。周沙和國博本身的幾個哨兵留了下來,安排各種布防工作。她走出會議室的時候,發現院子里站著個陌生男人,捂著嘴巴在打噴嚏。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她判斷出這是個普通人。
「這裡好打車嗎?」男人見到她,笑著問,「從你們這裡去危機辦,好像沒有直達的地鐵和公交。」
周沙一頭霧水:「你是危機辦的?他們都走了,你還在這裡幹什麼?」
蔣樂洋笑道:「嗨,他們忘記把我帶上了。」
周沙開車送蔣樂洋去危機辦,一路上把他的身份問了個七七八八。
危機辦這下又麻煩了,秦雙雙的工作更難做了,她覺得很高興;但隨即想到原一葦現在也在危機辦工作,頓時就愁了起來。
「你們危機辦抽調人手,一般都抽調多久呀?」周沙裝作很茫然的樣子,在等綠燈的間隙轉頭問蔣樂洋,「我老公從國博抽調到危機辦,都有一年了,一直都沒見回來。」
她擅自把時間翻了一倍,以加重問題的嚴重性。
蔣樂洋想了想,很和氣地說:「一般是五年。」
周沙:「……」
應該翻十倍的,她咬牙切齒。
「那蔣顧問也要在這裡呆五年?」她把方向盤打了個彎兒,拐進另一條路,「是危機辦還是管委會給你安排住宿呀?危機辦挺窮的。」
「管委會安排的。」蔣樂洋說,「住的地方我不太介意,就是你們這裡空氣不行,污染太重了,而且太乾燥,我確實不太適應。下了飛機之後一直打噴嚏。」
周沙笑道:「哎呀,住著住著就適應了。你是來管事的,也不用老是往外跑。」
蔣樂洋在副駕駛上說:「也不會住很久的。」
周沙心想你不是蔣維派來惡心秦雙雙的麼?既然要讓秦雙雙不爽,那自然是要待很久。可聽他的意思,又不像是說假話。她心裡轉了許多個念頭,最後惴惴地想:不會是秦雙雙很快就要下台了吧?
周沙不喜歡秦雙雙,因為秦雙雙喜歡原一葦。但是她心底里又覺得,秦雙雙其實工作是做得不錯的。她樂意看到秦雙雙著急,看她焦頭爛額,但是若換個人去管理危機辦,她覺得不合適。危機辦這樣的機構,管理它的人一定不能太官僚,秦雙雙是個合適的人,而她不曉得蔣樂洋是個什麼角色,此時此刻心裡就有些偏向秦雙雙,覺得她有點兒可憐了。
車子在危機辦樓下停了,周沙和蔣樂洋道別後正要離去,忽然看到一輛救護車衝了進來。車門大開,隨即幾個身著二六七醫院工作服的醫生護士飛快跳下,拎著器材和擔架就往樓里衝。
周沙嚇了一跳,裡面還有原一葦,有章曉袁悅,她連忙也下了車,隨著蔣樂洋一同進去。
電梯直達危機辦所在樓層,裡面不顯混亂,反倒有些冷清。醫生護士衝進了一間審訊室,周沙看到袁悅和章曉站在走廊上,神情茫然。
「那個人死了。」袁悅說,「方稚死了。」
方稚死得很突然。當時秦雙雙正站在他身後,右手手掌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髮,小黃雞的羽毛紛紛飛舞出來,鑽進方稚的身體里。
審訊室里還有幾個人,包括秦夜時。但是接觸方稚的只有秦雙雙。
秦雙雙探索了片刻,低聲在方稚的耳邊問了幾個問題,隨即眉頭輕皺。
方稚的精神世界像是一個巨大而乏味的倉庫。倉庫里堆滿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箱子,而倉庫本身似乎是無邊無際的,她看不到盡頭。
這些箱子都是方稚從別人那裡竊取而來的記憶。他無法抗拒秦雙雙的詢問,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我是警鈴協會華南分會的成員……我叫方稚……是的,我是輔助型嚮導,精神體的特殊能力是強化、消除或者竊取記憶……警鈴里像我這樣的人只有一個……」
秦雙雙沒有浪費時間,她直接詢問了警鈴協會現在的會長是誰,以及活動的目的是什麼。
但方稚不說話了。他閉上眼睛,像是承受巨大痛苦一樣開始顫抖。秦雙雙站在那個倉庫里,忽然聽到了周圍所有箱子都在隆隆震動,裡頭的東西要鑽出來了!
她嚇了一跳,意識到方稚的精神世界產生了波動,於是立刻退了出來。
退出的瞬間,方稚像是失去了力氣似的,脖子一軟,歪在椅子上大口喘氣。
他的腦袋晃來晃去,又開始哭了。
「我後悔了……寧哥,我不想死……不想死……」方稚一邊哭一邊喊,聲音特別淒惶。
自己本身的情緒在動蕩,屬於別人的那些就開始蓬勃了。
秦雙雙捏著他的後頸,試圖讓他冷靜下來。但方稚突然間一把抓住了椅子的邊緣,猛地抬頭,一雙圓睜的眼睛像是要凸出來似的,盯著面前危機辦的人一個個看過去。
但沒有他想要找的人。
「袁悅……救我!」
他啞聲喊出這句話之後,腦袋頓了頓,很快垂了下來,再也沒出過聲。
袁悅和章曉都在外面等著別的人來給他倆口供,誰都沒想到方稚進去不過幾分鐘,居然就沒命了。他最後那聲「救我」極為尖利,袁悅和章曉耳朵靈,全都聽到了。
「有刑訊逼供?」蔣樂洋興致勃勃地問,「這可不大合適啊。」
秦雙雙已經走出了門外,聽到他的問話,惡狠狠叱道:「沒有!」
蔣樂洋笑了笑:「秦主任不要生氣,我先看看調查結果。」
秦雙雙沒有再理會他。方稚死了,這極為珍貴的、和警鈴協會相關的線索就此中斷,這是她工作上的嚴重失職。而恰好今天蔣樂洋到了,有這位顧問看著,失職問題立刻變得非常棘手。
正煩惱著,一旁跑過來一個工作人員,手裡還攥著一張紙。
「主任,我們剛查了一下。方稚報名參加了今年的技能大賽,和他搭檔的人是衛凱。」他說得飛快,「就是之前和林小樂一起失蹤的那個女孩子,林小樂的同學。系統記錄下了他們報名登錄時的IP地址,在城裡,目前有電子設備正在這個IP上運作。」
此時在地下室中,衛凱蜷縮在角落里,抱著自己的布偶貓瑟瑟發抖。
林小樂的樣子和她差不了多少,背脊緊貼牆壁,抗拒著空間里越來越寒冷、越來越惡心的氣息。
掉在地上的平板無聲地亮著,屏幕上的畫面一片混亂,雷神正在揍自己的弟弟。
亞馬遜森蚺的軀體佔據了整個地面。它剛剛吞食了一隻蜂鳥,但蜂鳥顯然不夠滿足它的食慾,蛇信吞吐著,是很不滿意的樣子。
寧秋湖站立在房子中央,正在消化方稚的記憶。
「方稚……做得很好。」他慢慢地開口,「雖敗猶榮,死得很值得。」
衛凱的眼淚流了下來,但她不敢發出聲音,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就是太可惜了。」寧秋湖的聲音又輕又軟,像是在低聲撫慰著自己的森蚺,「蜂鳥飛行的距離有些遠,能承載的記憶不多。」
吞食的過程很短,但他用於消化的時間很長。在這長時間的沈默里,他時不時會冒出一兩句話,林小樂和衛凱都聽不清楚。由於沒有聽眾回應,寧秋湖覺得有些乏味,於是睜開眼,掃向角落里的兩個人。
衛凱滿臉是淚。她和方稚是好朋友,怎麼都沒想到方稚出去執行一個任務,結果人沒回來,只有他的蜂鳥竄回來了。
林小樂見衛凱現在沒辦法說話,只好奮起勇氣,顫聲回應寧秋湖:「都、都是什麼記憶?」
得到了詢問,寧秋湖得以心情很好地繼續下去。
「很重要的信息。」寧秋湖心想,方稚還是聰明的,他沒有把袁悅之流的記憶給自己送回來,「陳氏儀下週轉移,轉移地點不知道,但時間和轉移的路徑他都從文管委的應長河那裡拿到了。」
林小樂連忙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陳氏儀的管理員叫章曉,這個我們都知道。」寧秋湖緩慢地咂摸著,「方稚曾經試圖入侵過章曉的精神,但是沒有成功。他跟過章曉一段時間,章曉身邊有一個哨兵,是陌生面孔……可惜,方稚沒留下哨兵的畫像。」
林小樂知道他脾氣古怪,不敢一味點頭,應和道:「沒、沒關係……所有哨兵的信息,方稚都在人口數據管理系統里看過,他已經把信息轉錄出來了……那哨兵肯定也是裡面的人,我們一查就知道……」
寧秋湖點點頭,顯然很同意他的話:「是的。」
他又閉上了眼睛。
「譚越,譚越也是下周……還有什麼?嗯……一條大蛇,樹蝰……周沙……」他繼續輕而軟地低喃,「是這個女人抓住方稚的。」
他忽然停了,手下意識地抬起來,放在自己左胸上。
袁悅認出了方稚。所以,袁悅一定已經恢復了當日與自己重逢的記憶。
這感覺非常古怪,寧秋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從心底冒出一絲模糊的喜悅,而這喜悅又立刻讓他難受起來,胸口像是悶著一股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令他在這瞬間產生了些許悲哀。
袁悅不能留。他腦子來那個冷靜而理智的聲音很快發聲:殺掉他。
寧秋湖收起了自己的森蚺,總的來說,他對蜂鳥傳回來的訊息十分滿意:「很好,方稚這次的任務完成得不錯,我們能給會長一個讓她滿意的答復。」
衛凱這時候終於能發出聲音:「寧哥……你、你騙了他……你說有人接應,你說他不會有事的!」
「運氣不好罷了。」寧秋湖很溫柔地勸她,「凱凱,別哭了,多難看。有機會的話,我們給方稚報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