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對峙(2)
「保持冷靜, 不要被激怒。」袁悅低聲說, 「我的毛絲鼠他沒本事吃下去。」
他釋放出自己精神體的力量,帶著明確指向性的絲縷意識在接觸到秦夜時的時候, 察覺到了對方全然的信任。
這是一種非常理想的狀態, 意味著嚮導在對哨兵的精神進行疏導、為他修築起抵抗「海嘯」的堤壩時, 不會受到來自哨兵的抵抗。就像是一個人願意在你面前完全袒露自己,無論優點缺點, 無論光明處, 黑暗處;他完全是赤裸的,不抵抗的, 甚至是脆弱的。只要嚮導願意, 他甚至可以深入到哨兵意識的底層, 打開被哨兵封鎖的記憶,挖掘他不願予人知的秘密——只是這樣會導致哨兵精神的崩潰,或者在觸碰到禁地的時候遭到哨兵精神世界瘋狂的抵抗和反撲,兩人的精神都會因這種激烈的搏鬥受到損傷, 產生嚴重的障礙。在哨兵和嚮導行為法則和特殊人群的道德觀念里, 這種行為無異於殺人, 是被嚴令禁止的。
每個人的情緒環境之中都難免有黑暗之處。袁悅和很多哨兵配合過,他擅長繞過這些黑暗的地方,直接抵達哨兵被影響的情緒:但秦夜時的精神世界坦蕩得令人詫異。
袁悅彷彿接觸到了一個孩童的心靈。它潔淨、安寧、平穩,沒有風浪,也沒有因人世間挫折和痛苦而生的陰霾,是袁悅接觸過的所有哨兵中, 精神世界最舒服的一個人。
溫暖的力量籠罩著秦夜時。袁悅就像他的毛絲鼠一樣柔軟,釋放出來的力量如同極輕的手指梳理著他雜亂的情緒,那些躁狂的、憤怒的部分被奇妙地撫慰了,服帖下來,各歸其處。
秦夜時的鎮靜讓他的狼獾也隨之獲得了力量。它大步奔跑過地面,直衝著雲豹奔過去。雲豹張開嘴,對著狼獾的耳朵一口咬下,狼獾靈活地躲開了,雙爪高高舉起,抓撓雲豹的腹部。
雲豹一擊未得手,立刻輕身一躍,再次化為輕霧。它似是非常擅長這種打了就躲的模式,不與狼獾面對面,只想消耗它和秦夜時的力量。
袁悅認為林小樂一定沒有真正去戰鬥過,一次都沒有。這是貓捉老鼠的打法,不是速戰速決,不適合現在的情況。
這一次狼獾沒有任由雲豹再次從自己掌中溜走。巨熊張開了口,猛吸一口氣,雙爪奮力擊出,抓住了本應不存在實體的輕霧,狠狠一扯。
霧氣中頓時爆發出尖銳的慘呼聲。
林小樂咬牙發抖,雙腿發軟,連忙扶著牆站穩。
袁悅心中一亮:秦夜時太聰明瞭。他根本不需要攻擊完整的實體。在雲豹從霧氣凝成實體的瞬間,在它無法以不完整的實體狀態反擊的時候,才是最恰當的攻擊時機。
慘呼略平,雲豹於霧氣中翻滾出來,重重跌落在一旁,細細的白色顆粒在它身上盤旋著,緩慢降落。它的一條腿已經被扯開了,因而無法站立。
雲豹的落點旁邊就是本應該昏迷不醒的馬世明。
袁悅和秦夜時同時發覺不對——那頭一直踞在牆壁上的阿拉斯加犬不知何時已經跳了下來。它趴在馬世明的身上,大張著口銜咬馬世明的腦袋。馬世明已經睜開了眼,但眼神茫然混亂,嘴巴半張著,口水一直淌下來。
阿拉斯加犬的四爪化成了霧氣,順著馬世明的眼耳口鼻潛了進去。
「鐘妍要殺馬世明!」袁悅大叫,「攔住它!」
他的力量於瞬間從秦夜時身體里抽離,毛絲鼠重重落地,撞開了阿拉斯加犬,又於瞬間立刻變大,拖拽著馬世明往一邊去。
袁悅離開的那一刻,秦夜時忽然渾身發冷。溫暖的絲縷消失了,已經被馴服的憤怒猛地竄上來,他一時間沒辦法壓制住。
狼獾尖吼著抓住雲豹的尾巴,狠狠一扯,竟生生將那尾巴扯離了雲豹的身體。尾巴在它手裡消失了,雲豹痛呼著,但這次沒有逃離,而是拖著殘軀直接衝阿拉斯加犬奔了過去。
阿拉斯加犬失去了自己的腳爪,只能趴在地上喘氣,雲豹靠近的時候它發出了細微的哀求之聲。
林小樂衝自己嘴巴里塞了兩顆藥,毫不猶豫地衝著雲豹大吼:「吃掉它!」
他的目標一直都不是袁悅,也不是袁悅的毛絲鼠,更不可能是秦夜時的狼獾。
這兩位都太厲害了,他打不過。
而此處有一個虛弱的、因為主人被長期禁錮而失去戰鬥力的阿拉斯加犬,它與獅子融合了,本來就是雲豹最合適的食糧。
速度最快的雲豹在撲到阿拉斯加犬身上的同時砰的一聲炸開了。濃稠如濁煙的霧氣包裹著阿拉斯加犬,瞬間將它吞沒。
狼獾要衝過去,但立刻被毛絲鼠攔了下來。
袁悅緊緊盯著林小樂,低聲對秦夜時說:「別靠近!他的雲豹正在融合阿拉斯加犬……我怕你靠近了會出事。」
他看到林小樂吃了藥,立刻想起鐘妍和孩子的精神體融合之前她被強行注射的神秘藥劑。
秦夜時明白袁悅的意思,他擔心狼獾太過靠近也會被雲豹吞噬。
但如果不阻止,鐘妍會死。狼獾擺脫了毛絲鼠,仍舊固執地要靠近雲豹和阿拉斯加犬那兩團糾纏的霧氣。
但這一次的融合遠比鐘妍和孩子那一次要快,狼獾還未接近,雲豹再次從濁霧中躍出。霧氣旋轉著,翻湧著,融入雲豹的軀體之中,它消失的後肢和尾巴全都完整地出現在身上。
但,阿拉斯加犬消失了。
雲豹顯然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它立在地上,腦袋不停擦蹭地面,掙扎了片刻後再次化為輕霧,鑽入林小樂懷中。
林小樂滿頭是汗,手腳顫抖,白淨的臉上顯出極力忍耐的壓抑表情。精神體的混亂同樣影響了他的情緒,鐘妍的負面情感大量進入林小樂的意識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無端的悲痛讓他心臟劇跳,整個人像是被捲入黑暗的泥淖之中,一時間無法掙脫。
他在淚眼模糊之中,看到袁悅向自己跑過來。
馬世明山莊的傭人和保鏢正趕過來。馬世明每次和林小樂溝通,都會讓這些人遠遠走開。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太快了,林小樂意識到自己必須走,立刻就走。
他掏出另一個藥瓶子,倒出幾顆藥囫圇吃下去。藥片從他指縫掉落,他沒有時間去撿。袁悅的手已經按在他的肩膀上了。
袁悅抓住了林小樂的衣服,但下一瞬,林小樂身上冒出一股強大的力量,他的毛絲鼠立刻保護著他,但在這片刻的驚愕之中,林小樂已經掙脫他的手,跑出了門外。
林小樂的雲豹再一次從他身上騰空而起。但那頭巨獸沒辦法凝成完整的形態,袁悅只看到濃霧之中一個若隱若現的豹子軀體,它比方才更龐大、也更凶猛了。
「抓住那個人!」袁悅大吼,「他……」
「他殺了馬老闆!」林小樂一邊往外跑一邊指著袁悅尖叫,「我是證人!他殺了馬老闆!」
保鏢和傭人都愣住了。他們都是認得林小樂的,但袁悅是昨天才來的新客人,是生面孔。保鏢立刻分成兩撥,分別去鉗制袁悅和林小樂,但林小樂的雲豹氣勢驚人,裹挾著他,很快穿過大門消失了。
在這種情況下,袁悅不能使用精神體去對付普通人。他被反扣雙手按在地上,思考片刻之後對保鏢說:「你們老闆沒死。我要求打一個電話。」
西九文管局的員工趕到馬世明山莊的時候,警察已經來了。
馬世明確實沒有死,但他精神崩潰,蘇醒之後緊緊抱著身邊的人喊「妍妍」,誰都認不出來,因為受驚過度尿濕了褲子,屋子里一陣臭味。
鐘妍是死了。警察從地下室里找到了她的屍體。雙手雙腳的水泥塊難以解除,她腰上的鐵索也必須要借助工具,一直忙活到傍晚,他們才將她的屍體運出來。傭人說這是馬世明的夫人,馬世明已經關在下面很多年了。
案子頓時從「客人殺了我老闆」變成「馬世明非法囚禁並虐待自己妻子致死」,性質完全不一樣了。
這些後續的事情都是西九區文管局的人告訴袁悅和秦夜時的。袁悅的電話打給了應長河,簡單報告了這邊的事情,並且強調可能跟某個反對組織相關,在電話中無法詳說。應長河立刻理解,第一時間聯繫西九區文管局,讓他們協調處理,自己則親自飛到香港去接人。
袁悅和秦夜時錄口供時都出奇地一致,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林小樂身上去。
林小樂不是香港人,只是暫時居住在香港,警察調動了從淺水灣出來的這條路上所有的監控,一路追蹤,最後發現林小樂消失在廟街,找不到了。
兩人細細描述了林小樂的容貌,一切完成之後,才被西九文管局的人帶出來。
「應主任明天到。」文管局的員工說,「這次麻煩最大的是馬世明,不是你們。」
「明白。」袁悅仍惦記著馬世明的葬玉,這是他和秦夜時此行的目標,「葬玉還是得要。馬世明現在這樣,他的事務由什麼人來處理?」
「這個我們來負責吧。」文管局的人說,「本來你們過來就是為了看看葬玉對不對盤。現在馬世明這樣……我們去斡旋比較好。」
袁悅便點頭應了。他和秦夜時被安排到酒店裡了,秦夜時十分疲倦,趴在床上就不動彈了。
他也沒睡著,就是不想說話。袁悅坐在一旁整理行李,又給應長河撥了個電話。
「我撿到了一片藥,回去交給危機辦。話說啊,特殊人群管理委員會應該在香港設立一個辦事處的。」袁悅說,「不然出了事情不好解決。這次如果我們不是通過西九文管局過來,出事了連找誰都不知道。」
「有過這個想法,但是兩邊的手續都不通過。」應長河說,「香港也有專門管理特殊人群的機構,但是他們的管理制度跟我們的不一樣。我們要是搞了辦事處,輸送周沙或者高穹這樣的人過去,那不就等於在那邊安設戰鬥力了麼。」
袁悅:「反正這樣不方便。什麼輸送戰鬥力啊,來之前可以考核啊,再說連駐港部隊都有了,本來裡面也有哨兵和嚮導,難道不是戰鬥力?」
應長河聽他嘮叨了半晌,忍不住打斷:「行了別說了,我在機場,明天就接你們回來。煩死我了,你們這幾個人,事情怎麼那麼多。」
袁悅頓了頓:「出什麼事了?」
「章曉!」應長河講話一出現這種口吻,袁悅就知道他又開始抓撓那一根頭髮都沒有的光腦袋了,怒氣沖沖地,心煩氣躁地,「他把《補彩》帶回來了!」
袁悅一時間還沒聽明白:「帶回來?」
「他把那本書,那本《補彩》,從明朝給順回來了!」應長河惱怒萬分,「怪不得說找不到那本書!」
袁悅:「……」
完了。他想,完了。
應長河要上機了,他只好掛了電話。反正明天就能回去,回去之後再細問吧。
想起秦夜時很喜歡章曉,袁悅便打算跟他說這件事。他喊了秦夜時幾聲都沒見他應,察覺不妥,便起身走到床邊。秦夜時閉著眼,出了汗,頭髮濕漉漉的。他的信息素氣息充盈在房間里,濃烈得讓袁悅也有點發熱。
「抑制劑呢?」他問。
「吃過了。」秦夜時抱著枕頭,甕聲甕氣地說。
袁悅揉了揉他的頭髮。這是「海嘯」的影響,一時半刻還無法消除。
「別傷心了。」他低聲說,「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事情。」
秦夜時沈默片刻,轉頭看著袁悅。袁悅發現他眼圈發紅,神情委屈又可憐。
「第二個……警鈴協會在我面前殺的第二個人。」秦夜時聲音都顫抖了,「我救不了她們,我沒法幫她們。」
袁悅有點兒心軟。他知道秦夜時很厲害,卻不知道他還這樣易於被這些事情觸動。想起秦夜時那個孩童般乾淨的精神世界,袁悅有些恍然:秦夜時一生都順順利利,他沒遇到過什麼挫折,也沒有碰上什麼承受不住的痛苦。
「別難過了。」袁悅壓低了聲音,「想點兒開心的事情。我們就要回去了,你就要見到章曉了。」
章曉也沒法讓秦夜時高興起來。袁悅的手順著他的頭髮撫下去,碰到了他的脖子。
秦夜時瞬間像觸了電似的跳起來,驚訝地看著袁悅。
「抑制劑!」他伸手跟袁悅說,但不敢站起下床,仍抓住枕頭,保持著一個奇怪的姿勢,「幫我拿抑制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