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佛頭(3)
章曉頓時嚇僵了。
他從小到大, 第一次經歷那麼近的槍彈。他現在真切地感受到了歐得利斯壁壘被打破帶來的危險:那是不長眼的子彈, 隨時能鑽進兩人的腦殼里,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和他相比, 高穹要鎮定得多。他衝著那頭狼輕噓了一聲, 像是在給他發號施令。
灰白色皮毛的巨狼威風凜凜, 它抖了抖身上的毛髮,只見輕霧般細小的塵粒從它身軀上逸散出來, 瞬間包圍了高穹和章曉。隨著這片輕霧散開, 那只巨狼也漸漸變小,最後恢復到章曉在醫院見到的那副模樣了。
章曉在學院裡上過實戰類課程, 他也看過哨兵和嚮導配合作戰的場面。在他看來, 高穹明顯是接受過對戰訓練的:用簡單的手勢和有節奏的聲音對自己的精神體發佈指令, 精神體接收並執行,這是實戰課程中的基礎。
「好了。」高穹低聲說,「現在我們周圍形成了一個保護圈層,子彈之類的東西進入圈層表面就會立刻減速, 你不用怕。可以說話了, 聲音傳出去也會減弱, 這個圈層是……」
他說著,突然發現自己一直攬著章曉,嚇了一跳,連忙把人推開了。
章曉對他的狼很感興趣,沒在意他的這個動作。
「你這頭是什麼狼?」章曉小聲問他。
周圍的槍炮聲已經漸漸遠了,似是有人在互相追逐, 而被追逐的人和追逐者已經跑走了。
「就是狼。」高穹隨著他的目光,盯著自己那頭狼的屁股說,「它胖了很多。」
「太籠統了啊,這是什麼品種的狼?」章曉解釋自己的問題,「比如師姐的精神體是蛇,具體到種類上,那是一條樹蝰。秦夜時的精神體是熊,具體到種類上,那是一頭狼獾。你這個是啥?」
高穹陷入了沈默。
「我不知道。」他想了半天之後說,「在我看來它就是狼。」
章曉心想,真的沒見過這樣的狼。
「為什麼每個哨兵的精神體都會不一樣?」高穹突然問,「就算是同一種動物,比如都是狼,我的狼和別人的狼就非常不同。」
章曉心裡又冒出了一個新的問題:難道在他初次看到自己精神體的時候,沒有人教過他這種基礎的概念?
「精神體和哨兵或者嚮導的個人經歷有很大關係。」章曉跟他小聲解釋。
精神體實際上是哨兵或者嚮導強大的精神力量實體化之後的結果。但為什麼有人是蛇,有人是狼,有人是熊——這和哨兵或嚮導自小接收到的信息有關。
每個哨兵嚮導一般都是在六到七歲的時候才有能力凝出一個完整的精神體。而這個時間段也是每個人的心理和生理髮展進入童年期的初始。幼童開始掌握和理解一定的抽象概念,並且擁有較為強烈的同伴意識,「學習」成為童年期極為重要的關鍵詞——精神體實際上就是一個幼童在學習和理解了何謂「精神」「力量」這些抽象詞語,結合自己對某種動物的偏好或者強烈印象之後形成的一個實體化形象(*)。
「換句話說,師姐的精神體之所以是樹蝰而不是眼鏡蛇,不是蟒蛇,可能是因為在形成這個精神體的關鍵時間段裡,師姐最喜歡的動物是樹蝰。」章曉盡量把這些概念拆得比較容易理解,「但是也有另一種情況,我記得研究資料里也提到過。有個哨兵小時候在山裡被巨熊襲擊,這件事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最後凝成的精神體就是一頭熊。」
高穹點點頭:「秦夜時?」
「……不是他。」章曉撓撓頭,「總之,精神體和哨兵嚮導的記憶啊情緒啊,關係都很大的。有的精神體還會變異,患有嚴重精神疾病的哨兵或者嚮導的精神體就比較……難以理解。有的是直接變換了一個物種,有的是呈現出一種類似雜交的狀態。」
他回憶了一下課堂上看到的幻燈片,頓時感覺相當不適。
「不說這個了。」章老師循循善誘,「你明白了麼?」
「會有誰的精神體是恐龍之類的東西嗎?」高穹問,「比如小時候經常見到恐龍的畫像之類的。」
「不會的,精神體在實體化成一個特定形象之前,哨兵或者嚮導都必須接觸到真實的生物。」章曉指著他的狼,「比如,你肯定是觸摸過這樣的狼,知道了它皮毛的觸感,知道它擺尾巴的樣子,你才能讓精神體實體化。一個完整的精神體,明白嗎?完整的。它必須要有一個接觸的過程。」
高穹點了點頭。他問章曉:「所以精神體的狀態和它主人的狀態關係很密切?」
「非常密切。」章曉心道這可是通識課的必考題,我拿了滿分,「主人的興奮、憂愁,甚至飢餓、飽腹這種細微的感受,都可以在精神體身上看出來的。一頭活潑的狼……就比如現在你這頭,至少說明,呃,你現在心情不錯。」
「我心情現在很糟。」高穹說,「什麼時候才能打完,我們的三小時工作時間其實不多。」
天快要黑了,兩人的落點在山腰,徐西林的宅邸在山腳,而現在正隱隱閃現著炮火光亮的地方是另一處山腰。兩人不敢冒險,只好繼續蹲等。
章曉心中躍躍欲試:「我給你看看我的精神體。」
高穹眉毛一跳:「能看到了?」
「可以了。」章曉點點頭,「上次在醫院裡我已經能看到了。特別可愛,是一隻小麂子。」
高穹來了興趣,示意他釋放。
章曉閉了眼睛。他當天是滿心渴望著救杜奇偉,現在是滿心渴望著讓高穹看到自己的精神體,雖然事情不一樣,但似乎這種強烈的、希望得到認可的心態是相似的。
有溫熱的小軀體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章曉睜眼,看到一隻小小的麂子站在自己面前。
它個頭很小,耳朵像貝殼一樣輕輕動了動,兩只圓溜溜的眼睛正盯著自己。
「我……我認識它。」章曉小聲地說,「我摸過它的。這是一隻葉麂,最小的麂子。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帶我到雲南玩兒,我們在山裡頭見過它。」
小葉麂依著它的手心,親暱地蹭了蹭。
章曉溫柔地撫摸著它小小的腦袋,漂亮的耳朵,和線條柔軟的背脊。
「你一直陪著我……對不起,我沒法看見你。」章曉揉了揉葉麂的小耳朵,「你真漂亮。」
高穹也想這樣說。雖然這麂子沒什麼鮮艷色彩,但四蹄瘦瘦的很靈活,眼珠子圓圓的很明亮,小尾巴一動一動的很有趣。
「你很棒。」他說。
一句「我也覺得挺好看」還沒說出來,他看到自己那只狼站起了身,搖著尾巴,輕快地走近葉麂。
兩人都是一驚。
那頭狼看了葉麂兩眼,張開口,亮出大獠牙和長舌頭。
「混……」高穹的斥罵聲釋放到一半,尷尬地變了調,吱呀一下沒音了。
那狼伸出舌頭,熱烈而活潑地,親熱卻又十分猥瑣地,不停舔著葉麂的背脊和屁股。
章曉呆了片刻,想到自己剛剛說的內容,猶豫片刻,問了高穹一個比較難為情的問題。
「你……餓了?」他揮手趕走長舌頭甩來甩去的狼,把葉麂抱到自己身邊,「你想吃麂子肉?」
高穹沒回答,捂著臉,深深低下了頭。
這場尷尬的精神體相會,在山腰那處的一聲巨響中告終。
葉麂直著四蹄跳起來,似是受了很大的驚嚇,哧溜一聲化成霧氣潛入了章曉的身體里。
狼的舌頭還沒縮回去,滿臉驚愕地立在兩人面前,看看章曉,又看看高穹。
高穹手一揮,保護圈層消失了,那只狼又再次變成巨大的身軀。
隨著爆炸的巨響,零星的槍聲也消失了。
「打完了。」高穹說,「走,悄悄去看看。」
章曉緊緊跟著他,兩人一狼無聲地撿小路往山下走。
徐西林的宅邸位於山腳的鎮子裡頭,是遠近有名的大宅。他是閻錫山手底下的人,章曉和高穹抵達的時間點是1916年夏季,袁世凱撤帝制不久,一等侯閻錫山成了國務總理段祺瑞的人,風頭仍舊很盛。章曉估摸著現在七月快到了,閻錫山就要當上山西督軍,距離他成山西省長那天也不遠了。
徐西林隨著閻錫山的風頭,自然也是名號響亮的一個人。
兩人溜到靠近方才槍戰的地方,很快聞到了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
高穹沒有往那邊走,他示意狼在前面開道,自己和章曉跟在狼之後,換了條路線。
他的目的很明確,這次出勤時間很短,他們必須利用好。
走了沒多久,已經看到鎮子上的房舍頂部,章曉突然拉著高穹,讓他蹲了下來。
兩人聽力都很好,前方不遠處有兩個人在談話,聲音隱約可辨。
正在密林裡頭說話的人一個穿著普通布衣,一個卻是身著戎裝,氣派十足。
「張副官,你這樣說就不厚道了,我許明德是什麼人?徐大帥這樣的人物,我能誆他嗎?我敢嗎我?」那布衣男人扯著嗓子說,「你這樣污蔑人,可臟了我許家的名聲。」
那叫張副官的嘿地一笑,拍拍自己的腰帶。上頭系著個槍盒子,哐哐響。
「許老闆連個晌午飯沒吃就運過來了,大帥是感激的。」他聲音粗糙沙啞,嗓門很大,「這佛頭是給我們大帥婆姨治病用的,不小心的話,咱們倆得腦就留不住了,你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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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體相關內容:出自《特殊人群發展心理學研究》(2013年第六版),由特殊人群心理髮展學會編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