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溫柔小鎮 獄海民宿
「我國二那年,我父親轉到溫柔國中教書,本來他希望我也轉到這裡來念書,不過我想跟小丁在一起,就把他拋棄了,哈哈哈……如果我知道他那麼早就會離開我,我一定會聽他的話。」火馨剛開始還很歡樂的笑著說,卻不知不覺縮起身子,抱著腿,坐在獄海民宿的廚房裡想起父親來。
最初,她不知道自己的記憶遺落,是因為她腦海裡有著和父親共同生活的回憶,還有和小丁從小玩到大的點點滴滴,她也沒有忘記左鄰右舍的人。
她和父親的感情很好,就像朋友一樣,每天都會分享彼此的煩惱與快樂。
高一那年的冬天,她想那天大概是老天爺心情不好,看見他們父女感情太好,也想拉她父親去陪伴,所以讓她父親在學校猝死,無病無痛的走了。
那一整個冬天,她悲痛傷心,怨怪老天爺的自私無情,害她變成孤女。
「好了,快吃吧。」李三獄把早餐放到她面前。
火馨從他低沉溫暖的嗓音裡回神,仰頭看他……
窗外的陽光斜倚在他身上,從他背後照出「佛光」來。
「謝謝。」她慢慢拉回思緒,開心又感動的笑容在嘴邊擴散。
她盤著腿,趴到長桌上,望著盤子裡有荷包蛋,燙青菜,牛肉片,培根,小麵包,喜孜孜地立即對善良又佛心的「大神」說:「李小獄,你太厲害了,你怎麼知這些全是我愛吃的?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如果我國中轉來這裡念,說不定我們會更早認識,哈哈哈──你順便幫我泡一杯冰咖啡吧?」
「只有熱的。」
「加冰塊就可以了。」
「沒有冰塊。」
「唔……那你冰箱裡有什麼飲料?」炎熱的五月天,她認為家家戶戶的冰箱裡都應該備有冰塊,偏偏李小獄的冰箱卻沒有,太可疑了。
「沒有。」
「熱咖啡一杯,謝謝。」法了「冰涼」便沒了精神,火小馨懶洋洋地把下巴擱在檯面上,用水汪汪的眼睛凝視他,期能「良心發現」,賞她幾顆冰塊加在熱咖啡裡,他卻完全不被她的「美色」所惑,轉身去煮咖啡。
……等一會兒她自己去冰箱搜好了。
她抱著盤子,夾起荷包蛋塞進嘴裡,半熟的蛋黃最好吃了!
她滿足地笑了起來,忽然想到說:「你跟小丁好像,小丁最討厭我吃零食,因為我國中時愛吃零食發胖,老是盯著她苗條的身材流口水,所以我如果是要買零食跟她借錢,她一定說『沒有』,哈哈哈!」
她吃著已經過了早餐時間的早餐,望著「心上人」沉穩壯碩的背影,有一種好幸福的甜蜜感。
她笑著繼續說:「不過我父親過世那段時間,她就常常買零食來給我吃,她很好笑,都把零食放在我家門口,還不肯承她買的。她最清楚我愛『阿秀牌』的巧克力棒、奶油棒跟草莓棒,不是她還有誰嘛。可惜後來『鐘神食品』倒閉,
『阿秀牌』就沒有再賣了。小丁真是對我很好,那時候我每天都哭,她天天來陪我,我才能走過悲傷的日子。」
她邊吃邊說,又想起父親來,忍不住扁下嘴。她的親親小丁是外冷心熱的人,那時候在外地念書,還每天回來陪她,有她這麼好的朋友,她真的是三輩子修來的福──
火小馨張著口,正要把牛肉片丟進嘴裡,突然困惑地放下筷子,敲了敲腦袋,想到……
小丁,她是到很遠的外地念書,為什麼能每天回來陪她?
國三那年,因為小丁選了一間很遠的學校,不肯跟她一起念英雄高中,她又不放心她父親一個人住,不能跟小丁一起去念那間很遠的學校,她們還吵架……
不是小丁……
到底怎麼回事?
火馨抱著頭,努力想要想起來,那時候是小丁……還是……是誰,每天陪她,給她買零食……
是誰……
「咖啡好了。……火馨!」李三獄煮好咖啡,轉身端過來給她,才發現她的不對勁。
火馨抱著頭,全身冒冷汗,臉色蒼白,突然被李三獄大聲一叫,幾乎出竅的靈魂迅速歸位。
「啊?」她仰頭看他,呼吸有些短促,深吸著氣。
「妳的咖啡。」李三獄深鬱的眼神鎖在她臉上,忍住碰觸她的衝動,把咖啡推到她面前。
「謝謝。」火小馨眉心糾結深紋,狐疑地把他一看再看……「你幹嘛突然那麼大聲,嚇我一跳。」
「專心吃妳的東西,想東想西。」
「有沒有冰塊?」她看著那杯熱咖啡,眉頭的紋路更深。
李三獄默默瞅著她漸漸恢復血色的臉容,深長的一口氣往心裡嘆,轉身從冰箱裡拿出碎冰盒,夾了兩碎冰放進熱咖啡裡。
小小的兩塊碎冰,一下子就在熱騰騰的咖啡融化了,本來上層還熱霧繚繞的熱咖啡漸漸降溫成一杯不冷不熱的咖啡……
「李小獄,身為民宿老闆太小氣小心被投訴。」火小馨眼巴巴地看他頭也不回把碎冰盒放回冰箱。
「妳都不用去找客戶嗎?」李三獄回流理台前去清洗鍋子。
火小馨拿起那杯「不冷」的咖啡喝一口,不自覺地揉了揉眉心的紋路,本來思緒還有些恍惚,聽見他在問,她頓時笑了起來。
「所以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哈哈!」她臉皮很厚,儘管每次被他趕,她還是打死不退。
「我不買保險。」
「沒關係,我這個月業績已經達到了。嘻嘻,最近小丁不知道吃錯什麼藥,主動幫我拉到好幾件保險,所以我這個月可以常來你這裡混吃等你下個月再買。」她在想,小丁大概是受到她的「感化」,開始決定要「多做好事」,下輩子才會交到「好朋友」。
「下個月我也不會買。」李三獄隱隱扯眉,心底明白丁翠微幫她,是故意讓她有更多的時間來纏他。
「我說李小獄,你這麼堅持不跟我買保險,你是擔心我做成業績以後就不上門了嗎?哈哈哈,你放心,我對我的保戶絕對負責到底,服務到家,隨傳隨到,有空問候,沒空電話聯絡,『才不會忘記你呢』,哈哈哈!」她學名模拍廣告的那句台詞和嗲聲,說完自覺幽默地大笑。
她看見李三獄回過頭來,以為他終於懂得欣賞她的「風格」,他卻面無表情定定看著她。
「哈……」火小馨突然笑容變尷尬,好像她說錯什麼「招惹」到他,他看她的眼神「很不友善」。「還是,你不想跟我買保險,是怕一旦成為我的保戶,跟我……唔……糾纏不清?」
其實她也不是沒感覺到李三獄對她的「冷漠」和「距離感」只是……
「不錯。」他回過頭去,把洗好的鍋子掛好。
火小馨純情的心被他的冷「顏」冷語刺痛了一下下。
她像小狗一樣無辜地看著他的背影,卻等不到他有「心軟」的跡象,她雙手拿起兩根竹筷子,開始往桌邊和盤子邊緣敲打起來,拿出她「數來寶」的絕活,邊敲邊唸,把李小獄這段日子以來對她「做過」的事情一件、一件細數出來──
「我說早餐還沒吃,準備兩餐一起吃,你把我叫進來,做早餐,給我吃,前天我吃太多冰,抱著肚子痛,你帶我看醫生,給我『開房間』,叫我多休息,你還不放心,幫我開夜車,送我回到家。上個禮拜天,突然大雷雨,你說天色晚,開車多危險,不如『開房間』,留我下來住。上上個禮拜天……我翻記事本……」她一手驟敲,一手探向旁邊的包包。
充滿佛心的李大神「照顧她」點點滴滴,她都仔細寫在本子裡,有空就拿出來笑著回味。
「不用翻了。」李三獄背對她,臉色窘迫。
「哦……」聽到他「投降」的聲音,火小馨打開她常揹的牛仔包,還沒拿出來,就笑著放回去,停止敲打說:「那我告訴你,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你不買保險,我還是會經常來找你,哈哈哈!」
李三獄聽她笑開懷的聲音,想起丁翠微的話……
她喜歡你是事實,反正你擺脫不了她,乾脆將錯就錯在一在。
他們,還能在一起嗎?他最大的弱點,是無法見她絕望哭泣的眼神。
「對了,我有跟你說過我怕大雷雨,颱風天嗎?」
「我知道。」
「怪不得,你那天讓我留下來住,今天也來一場大雷雨就好了,哈哈──哈……」她瞥向窗外,突然再也笑不出來。
屋頂上空不知何時被烏雲籠罩,她才說完而已,連續幾道閃電劈哩啪啦直劈而下,緊接著雷聲轟隆作響。
她張著口,臉色刷白,聽到心臟的鼓譟聲,呼吸促了起來,眼看著烏雲閃電朝她席捲而來,她全身僵硬,無法動彈,感覺快窒息,拚命大口、大口吸氣!
李三獄見狀,迅速關上所有窗戶,拉下遮光簾,把一片變化無常的天色阻絕在外頭。
「沒事了,別怕……沒事的。」他打開燈,衝到她身邊緊緊抱住她。
火馨把臉埋在他的懷裡,呼吸著熟悉的味道,意識回到清晰的狀態,恐慌感逐漸褪去,心情穩定下來……她兩手環抱上他後腰,慢慢地愈抱愈緊,雙手開始「不安分」了起來。
「火馨?」李三獄低頭看著她,眼裡還抹著憂慮,擔心她的情況。「妳還好嗎?」
「我……很不好……非常不好……再把我抱緊一點。」火小馨一副「虛弱」模樣,小臉不停往他身上磨蹭,感覺好安心,好舒服,好幸福,可以的話,她想一輩子就這樣抱著他了。
李三獄察覺她還能開玩笑,才鬆了口氣,緩緩抓緊她的肩膀……他忽然停頓,遲疑,拉下她環在身後的兩隻手,把她推開。
「嘻嘻,被發現。」火小馨吃到豆腐了,無法藏住一張竊喜的笑容,仰臉朝他直笑。
「不怕了嗎?」她的笑容,差點融化他「冷漠」的面具。
「有你李大神保護我,我還怕什麼。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哈哈……」火小馨嘻皮笑臉才說著,上又來一道猛雷劈得門戶震動!
她嚇得抱住他,動也不敢動,更不敢再說大話。
李三獄就站在那兒,任她抱著……他把兩隻手牢牢管在身側,拳頭縮了又放,放了又縮……
她喜歡你是事實……你擺脫不了她。
他眼底才浮起妥協的痕跡,但緊接而來崩潰哭泣的聲音又讓他陷入掙紮……
阿獄……阿獄,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是我……我害死他……我殺死他……是我殺死他……我殺死他的──
屋外雷聲響不停,轟地一聲下起滂沱大雨。
他沉默看著她哆嗦的身子縮在他懷裡,緊緊抱著他……他終究還是無法不顧一切抱住她。
忘不掉那天的打雷閃電,風雨交加……她慘白的臉……
抹不去的記憶,他永遠也不肯再去想……他寧願像火馨一樣,把那天給忘記,永遠都不要再記起。
火馨悄悄仰頭瞥他一眼,眼底落下孤疑。……他們過去,真的「很不熟」嗎?
連他的懷抱,她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她,在這個時候,竟然,想起,夢裡,那個「死小孩」。
他,到底叫什麼名字?
喂,唐風……
少女,又跑到溫柔國中來了。
放學前的打掃時間,在南邊圍牆掃地的同學跑來傳話給少年,告訴他校外有人找。
少年本來在擦窗戶,以為又是想脅迫他入幫派的人來找麻煩,丟下抹布,回座位拿起書包就離開教室。
少年來到南邊圍牆,站在一棵大樹前東張西望,沒見到手拿球棒、刀械的人,也沒半個「校外人」。
唐風,喂……這裡,這裡啦……
一個鬼祟的聲音,像怕被發現似的,從圍牆邊的大樹後面傳來,少年繞到後面,仍然看不到人。
「上面、上面啦……」
少年抬頭看。
少女抱著一隻受傷的手,坐在圍牆上晃著兩條腿。
天色陰陰的,烏雲當空,少女的笑容取代了耀眼的太陽,朝他露出燦爛的光芒。
少年,瞇起了眼,瞬間聽見心臟的跳動聲,但是,望著她受傷的手,他知道,他們不該再見面。
「怎麼是妳?」少年硬生生扯掉少女的笑容,見她頓時嘟起嘴。
「你竟然對你的救命大恩人用這種口氣?我老爸怎麼會教出你這種學生?」
「妳怎麼爬上去的?」少年臉色很難看,額際滲出冷汗,不時看向少女那隻受傷的手。
「哈哈,我在路邊找到一把缺腳的椅子,靠在牆邊就爬上來了。」
「妳來幹什麼?」聽少女得意的聲音,繼續晃著兩條腿,少年冷汗冒不停。
少女慢慢停止晃動那雙腿,一臉受傷的表情,把手抱在胸前,就怕他看不見她為他受的傷。
她沒說話,沉默了下來。
少年這才嘆了口氣。「傷還沒好,跑出來做什麼?」
少女一聽,立刻又精神百倍,開朗大笑。「原來你是擔心我的傷啊?嘻嘻,不愧是我老爸教出來的學生。我是來問你,我出院時,你怎麼沒來看我?」
這回換少年沉默。
「喂,我在問你,幹嘛不說話?」
「妳別接近我比較好。」少年聲音乾乾悶悶的。
「哦……我知道了,你還在記恨我老爸那天罵你,叫你不准再來找我。」
「老師說得對,妳生活的環境很單純,如果不是因為我,妳不會受這麼重的傷。妳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少女忽然瞪大了眼睛,一臉稀奇驚訝……
「哇啊……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說這麼長串的話,那天我老爸罵你,你連一聲都不吭,還低頭給他罵,我還以為你很『怕老師』呢。哈哈哈,我想說你這麼怕老師,怎麼在學校我老爸還對你很頭疼。原來你是『怕我爸』啊!」
「快下雨了,妳快回去。」
少年說完,少女突然笑不出來,張著一雙大眼睛看他。
「怎麼了?」少年仰頭看她縮著肩膀,垂頭喪氣,心也跟著糾結。
「我剛才不小心把椅子踢掉,下不去了。」
少年聽見不是什麼大事,才鬆了口氣。
他雙手一攀就爬上圍牆,從圍牆翻出校園外,正要伸出手,叫她下來時,眼角瞥見她說的那張缺腳的圓凳子,整個解體垮在牆邊,頓時錯愕怔住。
少女也轉過身子來,把兩隻腳跨出圍牆外,發現他的視線和表情,一整個臉就紅了。
「我跟你說,那張椅子本來就壞掉了,我住院以後,體重直往下掉……呃,最少有一公斤,跟我沒關係。」
少年一想到她剛才可能從椅子垮掉的瞬間摔下來,臉色轉沉,忍住惱火,仰頭對她說。
「下來。」
「好!」
少年是叫她慢慢爬下來,哪裡知道她一聲「好」才說完,就朝他撲下來──
他措手不及,抱著她,和她一起跌倒,肩膀狠狠撞了地……
「我……我跟你說……我真的變輕了。」
少女「壓垮」少年,急急忙紅著臉說。
「摔到了嗎?」
「沒有。」
「手傷呢?」
「還好。」
少年把她緊緊抱著,用整個身子保護她,還怕摔到她,出聲問她,讓她很感動,雖然碰痛了手上的傷,也不覺得疼了。
她趴在少年身上,笑嘻嘻地朝他凝視,忘了要爬起來。
少年則是肩膀疼痛,一時爬不起來。
少女看他揹著書包。
「還沒放學,你又想溜了?你別老是找我老爸的麻煩嘛。」
「妳快回去吧。」
少年緩緩鬆開手,躺在地上,看著快下雨的天空。
「我老爸罵你,叫你別再來找我,那時你怎麼不告訴他,是我自己跑去纏你,硬跟著你,才會受傷的?」
「沒什麼好說的。」
少女受傷那天,是少年送她到醫院。
她是被砍傷,有員警來詢問。
因為她父親是少年的導師,少年在學校紀錄不良,常有蹺課行為,也在校外打架,如果再生事,連她父親都會有麻煩。
所以少女用「救命大恩」威脅少年,兩人「串供」,說是她來找父親,在校外遇到不良少年勒索她,她抵抗以後被不良少年砍傷,那群不良少年就跑了,她因為度害怕,也沒注意那些人長什麼模樣,而少年是在她受傷之後才發現她,送她來醫院。
那天她父親白著臉,看見她的傷,直接就昏倒了。
後來她從急診室轉到病房,她父親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說詞,直指著少年,斥罵少年不服管教,也不該故意接近他女兒,害他女兒碰上麻煩。
然而事實是,少女每天在家聽老爸抱怨學校的「頭痛人物」,想幫老爸「解決麻煩」,從暑假開始就跑到溫柔鎮來纏少年,「勸說」他不要再當「問題學生」。
受傷那天,她也是蹺掉補習課跑來的。
少女一隻手不能動,趴在少年身上,一臉歉疚地看著他。
「對不起,老爸如果知道我是想幫他的忙才受傷,他會很難過,以後他就不會跟我『訴苦』了 只好讓你揹黑鍋。」
「我知道。」
少年諒解,少女頓時露齒而笑,發現少年不但善良,而且還有體貼善解人意的一面。
「那我們算扯平了。你請我吃冰吧!」
「既然扯平了,為什麼是我請妳?」
「在溫柔鎮你是地主,當然是你請我。等你來英雄市,我也會盡地主之誼!」
「是嗎?」
「當然啊,哈哈哈──」
……
哪知道,那個少年,後來也考上英雄高中。
那個少年,原來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