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怎麼了?」羅謙狐疑地瞇起了眼。她低頭捧著那碗藥,久久不曾端到他面前。究竟是怎麼了?「小樂!」
「啊?」
砰!
他大聲一喊,她如夢初醒,雙手一震,一不小心,手上的那碗藥摔落地!
羅謙皺起眉頭,眼看藥汁灑滿一地,「小樂,妳最近心不在焉,顯得心事重重……妳這麼渴望回家嗎?」
「不,不是……」自從望月說了那些話之後,她在六爺面前就很難自在,尤其看著六爺的一舉一動,一嗔一笑,都會心跳加快,呼吸不穩。
常樂蹲下身子,伸手撿拾破碗碎片!
「不許撿!」他一聲怒斥過來,猛往她心裡一震,她抬起眼來看著他。羅謙冷哼一聲,口氣轉淡,嘲諷她道:「小樂,本王可清楚妳的伎倆,妳以為故意刮傷了手,妳那張刻紙就可以暫停了,本王就會放妳回家了嗎?妳想得美!」
她望著一把扇子又回到他臉上,遮去他冷嘲熱諷的表情……姑娘,請聽小的一言,六爺不是用眼睛能看透的人,請妳用心看、用心感覺,總有一天妳能看出六爺……
她望著他,一張臉熱得發燙,收回了手,站起身。
她過去究竟在看他哪裡?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道理她會看不透呢?
在望月點過她後,她漸漸發現六爺總是用這種方式掩飾自己的真心,他其實是為了她好,卻故意把話說得難聽,而她總是對六爺的冷嘲熱諷聽得特別清楚,一再忽略了他這麼做,背後的用意和用心。
而望月……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感覺這個人很為她好,好像她應該相信他,信任他……
但她真的該相信望月說的話嗎?
他說六爺對她用情至深……這是真的嗎?她至今仍然不敢置信,但也不得不想這若是真的,那麼六爺要她入府刻紙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她的病……她低頭望著潑滿地的藥汁,這碗藥!
妳的皮膚和血液天生帶有缺陷,能夠活至今日,已是奇跡,若不及早療治,妳恐怕再無幾年可活。
姑娘病體須早日療治。
這幾日,她一再想起那位大夫曾經說過的話。
雖然望月稱這碗藥是為療治她的異常皮膚,但若非她的異常已經威脅到她的生命,六爺大可不必費此功夫,一方面隱瞞她,又為她試藥,還陪著她一起喝藥。
這碗藥,苦得讓人頭皮發麻,他無病無痛,怎麼喝得下去?她什麼都不知道,自以為是陪著他喝,她都忍不住氣他的蠻橫無理,抱怨他的任性跋扈;而他怎麼能夠一句話都沒有,默默的為她做這一切,做得這麼無怨無悔,如此不著痕跡……
她眼眶好熱,管不住的眼淚如雨下,一下子爬了滿臉。
「妳……只不過說妳兩句,妳哭什麼?」
聽似煩躁怒斥的聲音,掩藏了他不知所措的心情。老早已經習慣了他的冷言冷語,她一直都無所謂,更不曾為此在他面前掉過淚,如今她才知道原來她哭……會令他緊張的。眼淚掉得更加迅速,滿懷心疼於六爺,憐惜他……
羅謙變了臉色,站起身,向前一步,卻僵在那兒,隨即冷冷轉過身,面向窗外飄雪。
他停了好久,才終於開了口,聲音恢復了冷靜,「等雪停了,讓望月帶妳回去一趟……本王是憂乳母思女之心,讓妳回去給她看看。妳的刻紙未完成之前,得繼續住在這兒,否則休怪本王要壞了常歡的喜事了。」
她淚眼模糊,望著那一身大紅背影,聽著他似無情卻有情的話語,喉嚨一陣酸楚滾燙湧了上來,她緊緊咬住下唇。
她還是想不起那段過去,但是常在她的夢裡、她的耳邊出現的那個變聲少年的聲音……是六爺吧?
姑娘的情況,早該天折。想來姑娘幼時是以珍稀補品養著,經年累月護住心脈,才得以延年益參可,方有今日。
六爺口說別相信江湖術士的話,卻把藥單拿給太醫看,還請太醫為她看診,莫不是那位元大夫說中了部分事實……她的家裡負擔不起這筆費用,但這對桂太妃和六爺而言卻是九牛一毛,想來她這條命該是桂太妃或六爺幫忙,才得以延續。
當年她在宮中醒來,張眼看見的就是六爺的臉!
小樂!小樂……妳……
你是誰……這是哪裡?
她望著一張陌生的臉孔,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莫名恐慌,以致忽略了他當時臉上的表情,現在也完全想不起來了。
不過仔細一想,的確很不對勁,她若是因去探望桂太妃而出意外,當時在她身邊的該是桂太妃或者她娘,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只有六爺在她身邊。
她當時究竟為什麼而入宮,為何是六爺在她身邊?
為什麼她會把那段過去給忘了呢?為什麼她想破了腦袋,都想不起來……她和六爺,他們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去?
為什麼望月要告訴她,六爺對她的感情,卻又不肯告訴她,他應該也知道的那一段過去……
她一直沒有出聲,羅謙等待許久,狐疑地回過身,卻見她仍然低頭淚漣漣。「妳……妳到底在哭什麼?……妳到底是怎麼了?」他大動肝火,亂了方寸。常樂一怔,從紛亂的思緒中抬起頭來,望著他的焦慮眼神、滿臉情緒,她正要開口──
「小樂!」他突然大叫一聲,幾步衝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就用他火紅的袖子壓住她的嘴唇!
她訝異倉皇地望著他,慢慢才感覺到嘴唇一股濕熱,一陣刺痛……原來她不小心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來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變了臉色,俊美的面龐煞紅煞白,眼裡還有一閃而逝的驚惶和心疼……她見他瞬即收拾情緒,怒瞪她……
「妳還嫌自己不夠醜嗎?這張臉皮已經夠難看了!」嘴裡尖酸刻薄,他卻拉著她坐到窗邊的椅子裡,小心地檢視她嘴唇上的傷口。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唇,她忽然想起,他的手時常摸著她。他的手總是特別滑嫩,他從來不留指甲,她脆弱的皮膚在他的手心裡、他的五指間不曾留下一道傷痕……她用心看,用心感覺,才體會六爺對她的細心和溫柔,是如此細膩,如此令她心疼。
羅謙忽然全身一僵,瞇起了眼,狐疑地凝視她!常樂一怔,這才驚覺她不知不覺兩手捧住六爺的臉!
她滿臉燙熱,趕緊把手放下,藏在袖子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莫名的舉動。
「小樂……妳最近怎麼了?」他沒有追問,只是已經感覺到她在改變,而他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
怎麼辦,她該說什麼?常樂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卻慢慢感覺到方纔她喝下的那碗藥在腹中翻攪,全身又漸漸感到無力。
只是相較於這一陣子喝完了藥,總是意識模糊,倒下就睡去,不省人事,她今天只是感覺四肢虛軟無力,腦袋還算清醒……
她無法坐穩,身子一滑,馬上有一雙手牢牢將她抱住,讓她免於跌落椅子。
「六爺……」她還來不及稱謝,忽然雙腳離地。
羅謙將她抱了起來,抱著她上樓。
她迷惘地望著他,儘管意識清楚,但聲音像是被鎖住,和她的身子一樣都彷彿不是她自己的。她以為六爺是要將她抱回她的房裡,讓她躺下休息。直到她被放上了床,她才發現她躺在六爺的床上……
她望著一張俊美的臉龐朝她貼近,看他爬上了床,和她睡在一塊兒,兩手溫柔地抱著她。她睜眼望著他,內心驚濤駭浪,再也無法平靜,但她的臉皮像是給苦藥麻醉了,無法做出表情來。
「小樂,再喝一陣子吧……再喝一陣子看看,乖,再忍忍。」一雙手溫柔地撫摸著她。
他的表情柔和,神色溫柔,她從未見過……
原來真真實實……望月說得一分不差,六爺把她留下,是為了照顧她。
「六……」
「嗯?」
她緩緩閉上了眼,鑽入他懷裡,滾燙的喉嚨說不出一句話來……也什麼都不用說了。
現在的六爺,才是真正的六爺……只是這個衝擊太大,實在太大了……她該怎麼辦才好?姑娘,妳想想自己的心情好嗎?這些日子來,妳對爺的病憂心緊張,陪著他喝藥,妳對他不是沒有感覺吧?
她對六爺……她真的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過去的六爺就只是六爺,就算她對他有想法,也都被擋在「六王爺」這個高高在上的身份之下,更何況她對六爺當真不敢有遐想。
……也許真如望月所言,她對六爺其實也有感情,只是她自己不曾去想過。
但是六爺呢?六爺對她有情,為什麼要隱瞞?他刻意在她面前表現得冷言冷語,故意譏刺她、刁難她,是什麼緣故呢?
是不是也和那一段過去有關?
很早她就發覺她對六爺身上的味道莫名地熟悉,如今睡在他的懷裡,她更有說不出的安全感,難道她和六爺過去也是如此貼近?
她的心為此狂跳不已,但馬上否決了滿腦袋的胡思亂想。六爺貴為皇子,深居大羅皇宮內,她頂多是跟隨娘去探望桂太妃,才可能見到六爺吧?
砰……又打破了一隻碗。
除此之外,她真想不到辦法不讓六爺喝藥。
常樂一臉心虛,站在那兒,不敢抬頭。
「這次又是為了什麼事?」羅謙眼沒抬,眉沒皺,坐在那兒翻了一頁書,聽她說理由。
打從她哭過那一次後,六爺對她說話就溫和許多,雖然偶爾還是冷言冷語,依然用嘲諷掩飾對她的關心,但總是在她一變臉後,他就適時打住了。
「我差點……差點絆倒了,碗……就掉下去了。」
「去叫人進來收拾。」
「嗯……」偷偷鬆一口氣,她趕緊轉身出去。
羅謙抬起頭,目光落在她嬌小的背影上,直到那扇門關起,他才露出狐疑的眼神。
……望月那傢夥背著他,對她說了什麼?
不久,下人進來,把地上的破碗碎片和藥汁清乾淨了,茶几上的托盤和藥壺也端了出去。樓院之內,又剩下他二人。
她已經完成底圖,向他借了一間書房進行刻紙。
「六爺,我回書房去了。」
「小樂。」
「嗯?」她轉回身。
「妳過來。」
常樂一怔,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移動步伐,走到他面前。
「靠過來。」他放下書本,目光直視她。
她低著頭,又默默走近了兩步。
羅謙一把拉了她,將她拉到身前,拉起她的手,仔細地看了一遍,又抬起她的臉來。
她不得已看向他俊美的臉龐,深邃的眼睛,看見他專注審視著她的皮膚,他修長的手指帶著微微的溫度在她的臉上來回撫摸。
「六爺?」怎麼了,她的臉沒洗乾淨嗎?
已經持續服藥兩個多月了,她的膚色不再像過去那麼深黑,仔細觀察,可以看到已經透出深紅的血色,皮膚摸起來也感覺有稍稍長出一點肉來。如此看來,小樂遇到的那位神秘大夫,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她真是遇到貴人了。
羅謙望她一眼,放開了她。她似乎還沒發現自己的改變。
「妳的刻紙到什麼程度了?」她近來服藥已經不再出現不適的症狀,應該已經習慣那帖藥性了。
「大概剩下一個月的時間就可以完成了。」
「嗯,妳在這裡住了兩個多月,常歡都沒起疑嗎?」
「二哥是有問起,我告訴他……太妃身體不適,希望我多陪她。」
「小樂,妳竟為了常歡的婚事,詛咒我母親啊。」他冷冷哼聲。
「對不起。」她頓時內心不安,一臉歉疚窘迫,面色慘白。
羅謙皺起眉頭,換了語氣道:「算了,本王……已經玩膩了,妳去收拾好,可以回去了。」
常樂一愣,訝異地抬頭望他。「那刻紙呢?我和柳大哥的事……」
「妳放心吧,現在本王倒想看看被妳和柳南城玩弄而成親的常歡得知真相後,會有什麼反應?至於刻紙之事,本王對妳從來就不曾有期待,就此算了。」
她望著他,聽到他肯放她回家了,她應該歡天喜地的,為何內心反而像被落石擊中,難以形容那種又痛又沉重的感覺。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把他看得頻頻皺眉,「妳有什麼不滿只管直說,不必瞪著本王看。」
常樂一怔,很快別開了眼,連忙搖頭,「六爺,那我回去了……謝謝六爺。」
她轉身,很快的跑上樓。
「小樂,太醫說過那帖藥亦可作為養身之用,既然妳也喝習慣了,本王會叫望月把藥材送去,妳每日熬著喝。」
如果她說不喝呢?六爺會如何?內心突然有叛逆的想法,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明知六爺是為她好,但她卻莫名地對六爺的作法有一股怨氣難消……
她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上樓去收拾了。
羅謙望著她急急忙忙離開的身影,俊美臉龐落下了冰冷和陰影,胸口一陣莫名的煩躁,不想再待在此看見她走出樓院的背影,他起身先一步出門去了。
近幾日天氣暖和許多,雪不再飄,陽光迷人,正適合外出走走。爺今日不乘轎,不坐馬車,幾名貼身侍衛跟在身後,他隨侍一旁,來到城郊,
頻頻望著主子,想找機會說話。
自從姑娘在府內住下,主子除非有要事,否則幾乎都守在姑娘身邊不出門,今日……是怎麼了?
「望月。」
「是?」正巧主子叫喚,他面露喜色,趕緊趨前。
羅謙轉過頭,看了他一會兒,揮手讓貼身侍衛都退開。
「望月,本王想量一量你的舌頭有多長,你說是不是割下來量準確呢?」一張俊顏迷人,扇子拍在手上,口氣輕鬆優閒。
「爺……」望月頓時面色慘白,膝蓋發抖,躬著身子差點就跪下來。
「你對小樂嚼舌根了吧,既然你如此愛說話,現在就把話一字不差說給本王聽,要少漏了一個字,就休怪得本王無情了。」
一字不差,這──要說出來,他怕爺不是割他舌頭,是要割掉他腦袋了!
「望月,你想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還是求本王給你一刀痛快呢?」羅謙瞇起了眼,盯住他遲疑的臉色。
望月立刻下跪,「小的對爺忠心耿耿,不敢有瞞!小的怕爺再服藥下去,對身體有害,所以對姑娘說出……爺為姑娘試藥之事,希望姑娘想方設法不再讓爺服藥!」
果真如此!「你真大膽!」
望月抬起頭,面對盛怒的主子,他白著臉,卻不敢不坦白,牙齒打顫道:「小的……還對姑娘說……爺是喜惡分明之人,正因爺喜愛姑娘,才把姑娘留在府中,住在樓院裡親自照顧。……姑娘心存良善,口無惡言,笑臉迎人,姑娘的美,爺是最懂的人。望月……望月指天發誓,爺對姑娘用情至深──」
「胡言亂語的奴才!」
他未說完,已經被一腳踹得翻了好幾圈!看得遠處侍衛各個心驚膽跳,面色發白。
望月伏趴在地,嘴角流血,仍然繼續道:「爺,正如爺為姑娘試藥,姑娘也因為憂心爺的緣故,陪爺喝藥,此是對爺有情。爺……聽望月一言,不如拋卻前塵往事,與姑娘重新開始吧。」
冷風襲來,聽不見爺的聲音,他緩緩抬起頭,拉高脖子,仰望主子俊美的臉孔。
遠處一串腳步聲疾奔而來,望月跟隨爺的目光回過頭去──
「王爺!王爺……」
是府內陳副總管。看他跑得氣喘吁吁,冬日裡還滿身大汗,似乎已經找了主子許久,難道府內出事了?他趕緊爬起來。
「陳忠,怎麼回事?」
「王爺!常姑娘……常姑娘掉入河裡了!」
羅謙面色煞白,當年那一幕回到眼前,像一把刀狠狠刺中心臟,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全身麻了、癱了,動彈不得……
「姑娘……姑娘現在怎麼樣了?副總管!」望月抓住陳副總管,大聲吼道。
「已經、已經救起來,請大夫了。」
羅謙望著他們,重新聽到心臟的跳動聲……
「爺,我們!」望月張著口,看見紅袍飛起,主子已經飛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