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水湧龍駒?
這種荒誕的說法,智慧超塵拔俗的寶公子當然不信。
他本想請命,跟著去瞧個新鮮,可他捨不得離開帛錦那麼多日子,於是他夾緊了驕傲的尾巴,擤著鼻血,安分地籌畫晚上歡滾床單步驟。空閒的時候,積極完成他的春宮圖——《無根攻略》。
月底,裴翎派去的一干人果然帶回了大量的駿馬,領頭的將士入了寨子大帳就大呼神奇。
顛來倒去,總算把事情交代清楚。
三月十五正午,葉波泉上游水勢突然湍急,湧泉處水花飛濺,果然水裏奔出了一匹神俊超群的白馬。
高大威猛的神駒,飛奔上岸,抖索精神,高高仰起脖子長嘶,一大群駿馬竟然應聲跟著出現眾人眼前!回了神的兵士,連忙收了馬群,趕回複令。
“匹匹都是良駒,真神了!”報告完,將士還不忘記再跟贊句。
立刻,寶公子耷下頭,胸悶了。
帛錦嘴角只浮出個微笑,卻沒有多評一句。
裴翎也算聰明,忙出列彎下腰,“真是天助殿下吉兆!殿下,皇圖北望,指日可待。”
帛錦紫眸一轉,蠻好商量地點了點頭。
晚上,寶公子繼續鬧著情緒,沒胃口吃飯,人潛屋裏,蹬在板凳上,想重重心事。
有人推門而入,將飯碗端到阮寶玉眼前。
“我不餓。”肚子發出了一記怪聲。
“哦。”送飯的人狠了點,居然夾起一筷子魚肉塞進寶公子的嘴裏。
阮花癡慢慢抬頭,抱屈:“侯爺,這樣的招式我也想得出的。”
帛錦沒答應,繼續喂寶公子吃魚。
“下流河道不深的地方挖個斷層般的小坑,把馬群的頭頭安置在裏面。等上流源頭的積雪化開,一路流到斷層,上流的水立刻填坑,自然水珠飛濺,滿坑前趁機放馬出來。不就完成了?”
“……”
“侯爺不信,可以用樹枝挖個淺淺的小土洞,讓阮儂對著那洞去撒尿。我保證,水在沒坑前,大家一定是先瞧見水花濺起的。”
“你要讓寨子所有的營兵去看阮儂尿尿,破解這個迷題?”帛錦抬抬眉。
“所以……叫阮儂去唄。”
帛錦笑笑,“其實,能有傳言,說我有天神護佑,也是好事。”
“百姓會相信侯爺有神保護,當然是好事;但是,在侯爺的軍營裏,悄悄樹立起的卻是蕭徹的形象。”
“我不介意。”喂的魚幾乎只剩尾了,“而且,能有這樣的鬼點子,還能如此精准算上流到達時間,也是難得的鬼才。”
“侯爺能大處落墨,不計小事,我不行!”阮寶玉咻咻吐納粗氣,“不行,我要想辦法,壓倒他!”他就是聽不得侯爺誇別人好。
氣場很莫名地有些僵化。
“小心魚刺。”帛錦提醒,聲音挺輕。
阮寶玉不動,舌頭果然舔出一根魚刺,強大的一根魚刺。他手高舉著魚刺,又開始想主意。
帛錦額抵窗格,靜了好一會,離開屋子前,才半真半假地甩下一句玩笑,“寶公子,如此不服輸,以後歸隱會很痛苦吧?”
第二個進屋子安慰的是阮儂。
打了個無聊的哈欠,阮儂一鞋底板拍死蟑螂,出色完成了“日行一殺”的使命後,穿上鞋,開始了他孝子的表情。
“爹,要玩風箏嗎?師傅的皇奶奶薨逝了,舉國哀悼,所以山下那個偷賣風箏的,賣得特便宜,三文錢兩大只。”
阮寶玉暗自贊同,以前五文一小只。
“好看不?美人風箏哦,高高地放天上一定很漂亮。”
“大白天,風箏放得太高,官兵會抓人的。”寶公子說得有點誇張,卻也是事實。
阮儂得意撇嘴,“娘說她有種蠱粉,各種色的,晚上還能發亮,如果放在風箏上,晚上也能玩了。爹,想玩不?”
阮寶玉想了想,眨眨眼,小心地問:“有更大風箏麼?”
“有。”
阮寶玉又眨眨眼:“有更大的龍風箏麼?”
“也……有。”
阮寶玉擰手指,咧嘴笑:“爹要買個龍風箏。”
“成。”
“爹要配個頂頂好看的紫色蠱粉。”
“也……成。”
寶公子繼續咧嘴,露出璀璨到無可挑剔的寶光笑容:“阮儂,乖兒子……”
“爹,李叔叔交代過,你這樣笑的時候,就是肚子裏充滿邪惡之水的時候。”
“那叫智慧!”寶公子正色糾正。
“爹,誰是天下最厲害的人?”阮儂歡笑朝他勾勾指頭,“來,說句好聽的。”
“反正,不是你。”阮寶玉冥思了下,決心做個誠實父親的典範。
七日後,有人說在夜裏看到一條紫色的飛龍緩緩升空。
一傳十,十傳百。
很快,席捲京城。
謠言很不巧地傳到了帛泠耳裏,他假惺惺地淺笑:“在我偃鼠飲河,也能成災時,他卻被說成了真龍轉世。親愛的侄兒,你快反了麼?”
風不止,湖畔柳絮如雪。絮雪裏,帝王孤零零地站著,靜靜地等著。
那廂,得了消息的蕭徹,依舊菩薩低眉,笑姿從容。
天氣轉暖,也讓他過白的臉上透出血色。
微風裏,他隨意地將手上一泛黃的小冊子翻開,指尖點點當日阮寶玉壓給段子明的欠條,悠悠道:“寶公子啊,寶公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誰過不去?”
終於,到了暮春。
終於,萬事俱備。
帛錦身穿銀甲,左手將長槍提起,號令全軍齊發的那刻,看起來就像一尊天神。
“出發!”
這兩字並不特別響亮,可因為包雜了無數屈辱憤怒,語聲便好似一羽利箭,豁然便刺破了長空。
一月,破華昌。
再一月,破平涼。
第三月,破潼關。
帛錦的這一次出發,便真的好似一枚血劍出鞘,去意凜然無人能擋。
第四個月末,帶著近萬降軍,帛錦為帥,實力益加壯大,真真兵強馬壯意氣風發,一舉就攻到了清陽城下。
清陽城,自古易守難攻,是去往京城的第一條要塞。
帛錦也不敢大意,示意軍眾在城外一裏紮營,說是略做整頓,看樣子也並不著急攻城。
入夜,阮寶玉和帛錦住一頂大帳,這麼多日來兩人終於有了閒暇,可以抱著被說話。
“最近又搗鼓什麼?腦仁還疼不疼?”帛錦臉色倦怠,但還是低頭,撫了撫阮寶玉額角。
“疼嘛也還是疼的,也暈過幾次。”
“四次。”帛錦緊聲跟上。
阮寶玉那寶光璀璨的笑立刻就漫了出來,將頭蹭到帛錦懷裏,色迷迷地仰臉:“原來侯爺帶兵也沒有將我忘了,果然侯爺就是侯爺,又好看又有情義,天底下無雙。”
帛錦笑了笑,由得他在自己衣衫上蹭口水,又問:“既然疼,那自然是很辛苦,你還不如留在永昌休養,幹嗎非要跟來。”
阮寶玉不答了,嘿嘿地笑,從懷裏掏出那本冊子,有點戰戰兢兢地給帛錦看。
“因為要跟著侯爺,我心中才有畫,才能練筆劃圖。”他將圖冊打開,一頁頁地翻給帛錦。
第一頁,是初次歡愛,配詩《搗菊》。
最後一頁,是他們在馬上溫存,配詩《攬月》。
真真一本圖文並茂手繪頂級春宮圖。
有了這東西作為動力,阮花癡的左手已經能運筆如神,雖說字體比右手有些變化,但畫畫技法已經遠勝從前。
“我就練這個……能把左手練出來。”這位又道,居然假惺惺開始扭捏:“但侯爺如果不喜歡,我可以把冊子毀了的……”說完卻把冊子攥得更緊。
帛錦歎口氣,看他蓋在那上面的私章,轉身躺平:“喜歡你留著就是,只是要藏好。”
“當然藏好。”阮寶玉樂暈了:“我家侯爺誰敢看,哪只眼看我挖了他哪只眼珠子。”
帛錦跟著淡淡笑了一記,再一轉身,已經睡著。
阮寶玉也不再做聲,將手環住他後背,美滋滋地一同躺下。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阮寶玉聽到一聲悶咳,明顯感覺到懷裏帛錦全身僵硬起來。
活了不到三十年,苦楚卻受過無數,這是帛錦各處舊創發作,但他性子倔強,從來便不許阮寶玉多問,只是一味將身體繃得更緊。
阮寶玉的心揪了起來,隔衣衫摸到他一身冷汗,只好抱住他找些閒話來說。
“清陽城裏面有蘇銀,應該是不用硬攻的吧。”
帛錦“嗯”了一聲,“只不過蘇銀的主子是蕭徹,蕭徹如今還沒明反,還在修他的鐵堤,沒有他的示意,蘇銀不會動作。”
“沉鐵築堤,難怪他有這許多兵器送來,鐵,他蕭少保如今可有的是。”
“嗯。”
“這麼看來管銘定是死在他手上,那些馬種想來也是他偷去,所以這才給我們送了馬。”
“嗯。”
“永昌銀礦應該也是他做的手腳,他藩地也有銀脈,肯定想取而代之大撈一筆,可惜他藩地被撤,這一招沒曾奏效。”
“他不是神,也總有失算的時候。”帛錦跟了一句。
“可是侯爺。”阮寶玉終於正色:“他圈鐵搞馬外帶撈銀子,謀劃已久,似乎早就知道侯爺缺什麼,早就畫了個圈,將我們圍上,跟這樣的人交易,侯爺不覺得害怕麼?”
“我兵強馬壯,而他不過是個被撤了藩的少保,我怕他何來?”
“他有蘇銀,也就有了清陽城內大半兵力,再說他藩地之內,未必就不藏有死士。”
“那也不怕。”
“為什麼?”
“因為他謀的無非是個天下,可我要的,卻只是和你來日逍遙。不與他爭,他就算再算謀無雙,我又怕他何來?”
這一句話,便是願意來日放下一切和阮寶玉廝守,已是在帛錦而言,最大程度的情話。
阮寶玉眼睛有些出汗,花癡心腸犯了上來,下面的話立時便忘了,只顧悶頭把帛錦抱得更緊。
帳內陷入沉默,帛錦的呼吸依舊粗重,可心跳卻是平定溫和。
一切都無限美好的時候帳外卻響起了人聲,有個參將正急聲喚著殿下。
“殿下!”那人又喚一聲,卻不敢進來:“探子回報,清陽城來了援軍。”
“是誰?”
“帛泠。”那人直呼其名:“皇帝御駕親征,據說帶了不止兩萬兵馬!”
次日,帛錦登眺台遠望,果然看見清陽城城頭飄起了龍旗。
不久城裏的準確消息也到了,說是帛泠號稱領兵兩萬,其實來得倉促,只帶了近六千精兵。
隨行的副將立刻嗤之以鼻:“只不過六千而已,而且是個無行的暴君領著,加上城裏駐軍,不過兩萬,咱們能攻得下來。”
帛錦低了頭,並不說話,只是微微眯起了眼。
依稀記得,自己五歲第一次學習騎射,那拉不開的第一張弓,是帛泠在身後替他張滿。
他們從同一個師傅,自己雖然武藝遠甚於他,可要論領兵,卻還高下難判。
這六千精兵,絕對會是一個大威脅。
“殿下,那我們……攻還是不攻?”副將追了一句。
不攻?等蘇銀受命起反?那邊可是一個多疑暴戾的君王。
“攻!”
最終帛錦回身,銀甲鎧片相撞,發出決然一陣鈍響。
當日,帛錦號令攻城,雲梯架上城牆,架勢做的煞有其事。
果然,帛泠帶來的個個都非等閒,戰到酣處,他更是持刀在城頭畫下了一根長線,下令,退過此線者,退一步斬手,兩步斬腿,三步便是斬頭。
領軍的如此狠厲,他手下將士無有退路,一時大勇,硬是一次次將攻上來的兵將殺了下去。
這麼幾次下來,眼見無有勝算,帛錦也不戀戰,下令收兵。
第二日,亦是如此。
第三日,全軍休整。
第四日,又是無功而返。
如此過了七天,帛錦這邊士氣低落,清陽城內則是一片歡漲。
“所謂叛軍,不過爾爾!”
守將江琅甚至開始驕縱,在帛泠跟前請命:“臣願領一路精兵,乘他不設防殺他個措手不及,給他個下馬威!”
帛泠冷笑了一聲,並不說話,只是饒有興味看著一旁的副將蘇銀。
蘇銀抿了抿唇,也正待請命,外頭就有人急急奔了進來。
“聖上!”那人踉蹌:“北門突然來了上百難民,說是被流匪追趕,請求進城避難。”
這個消息來得有些錯愕,江琅和蘇銀一起抬頭,全都看住了帛泠。
“這麼巧?這邊城防吃緊,那邊卻要求進城避難?”
“應該不是叛軍安排的吧。叛軍從南攻來,攻的是南門,這流民應該跟他們沒有關係。”江琅回了帛泠一句,為人卻也算耿直敢言。
帛泠冷笑,只是哼了一聲,仰臉瞧也不瞧他一眼。
“那這事……該如何處置?流民在外面呼喊,很是擾亂軍心。”來報的都尉很是忐忑。
“殺。一人呼喊便殺一個,十人呼喊便殺十個,下面……不需要我教你吧。”
過得片刻,那上座的帛泠終於有了回復,食指拂過掌背,眼中無波,根本沒有絲毫猶疑。
“我說過你們別再喊了,上頭命令,喊一個便殺一個,喊一百便殺一百,剛剛被城頭飛箭射死的那幾個,難道還不夠給你們教訓麼?”
半個時辰過後,剛剛前去報信的都尉隔著城門喊話,因為良知尚在,聲音不免有些焦躁。
“軍大爺,咱們不是沒法,也不會來求大爺,這流匪眼看就要追到,咱這老弱婦孺的,被他們抓了去,那是比死還慘,軍爺您就開開恩吧!”
外頭有人領話,那身後立刻呼聲一片,開開恩開開恩地不停迴響。
城頭上弓又拉成一片,大夥面面相覷,心底裏頭,都還有些不忍。
都是些離家的浪子,誰的家中沒有老弱,又保不齊誰的家人現在也正在逃難。
那都尉低下頭,許久許久都沒能喊出那個“射”字。
“開門!”
城內這時有人負手走了過來,語聲剛硬,正是蘇銀。
“蘇將軍!”
“開門,一切罪責由我來擔。”
“將軍!”
再沒有下言,蘇銀沒有回他,親自動手將城栓啟開。
“聽方言他們是河北人,這裏便沒有河北的兄弟,願意幫我,替自己父老開門麼?”
過片刻他又道。
有些軍眾慢慢走了上來,還不等動手,門外人群便一擁而入,城門頓時大開。
“後面還有人!還不少!是奸細!!”
牆頭有人高聲呼喊。
蘇銀和那都尉立時一驚。
就這一愣神的功夫,城外一批黑衣人已經無聲湧了進來,全體黑衣黑褲黑靴,行動迅速整齊如風,近千人一個轉瞬已經湧入內城。
“我們……上當了……”那都尉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蘇銀立在原地,抿了抿唇。
“這門,是由我強開,你們攔不住我,所以這事和你們無有干係。”
“將軍!”
“先操傢伙,解決了這些黑衣人。回頭我再跟聖上交代。”
“到聖上那裏,將軍哪還會有活路!”
“死罪而已,蘇某不怕!”
這一句頗是慷慨激昂。
眾軍沉默。
“將軍。不如我們反了吧,聖上如此暴戾,對自己手下軍士如此,對百姓則更是如此!外面都傳,說天生異象,那紫龍才是真主!”
過得片刻,那都尉終於按捺不住,沖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