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望之是條蛇,渾身濃墨,點漆黧瞳,碗口粗。在不老山中居了上百年,已然是個妖。孑然一身,若閒雲野鶴,夜數空中繁星幾點,晝瞧落花追魚戲水,逍遙自在得很,不化人形,不問塵世,不曉何年。
其實傅望之並非不老山本地人,他打何處而來,家中幾人,是何氏族,他皆一問三不知。他只依稀知道他受過傷,是個善心的老和尚給救下了,把它帶進不老山上的小寺院。
望之的名字也是老和尚起的,老和尚以前說它這條蛇倒是好心性,不恩將仇報,也不暴躁,不咬人,不挑食,性子溫潤好養。若說唯一奇怪之處,就是常盤在柴房窗外頭伸著腦袋往裡頭望,老和尚帶它進去也不肯去,就喜歡有事沒事往裡頭張望。
老和尚往柴房裡找過很多次,除了柴什麼也沒有,到死也沒摸清這墨蛇到底在望些什麼。但他依稀明白,冥冥之中自有緣,為蛇取名望之。
老和尚命數將盡時,打坐在佛像前,已然是老態龍鍾,他眼瞅著佛像,想著自己大半輩子獨自隱居於不老山修齋念佛,覺並無甚牽掛,算得是圓滿。末了突然回頭瞧見門口的蛇,彎腰溫柔地摸了摸蛇身,緩緩地開口道“生靈萬物在人間都自有它的緣分,你我之緣到此算是要結了…”
老和尚太老了,話說得很慢,也很模糊,但蛇通人性,他清楚墨蛇內心會懂得。老和尚繼續緩慢地道“望之,我從不知你究竟在望什麼,但這是你的緣。不老山的山山水水你也會看膩,塵寰處處藏禪機,若有心,就下山去碰碰緣。”
老和尚圓寂了,一生行善,功德圓滿,傅望之守了他很久。
那時的傅望之還不是妖,只攜著些天地間修養出的靈性,當他成妖有自己的思維時,再未去望過那間柴房,並且連他自己也沒想明白數年來都在望什麼。
老和尚死後他就一直生活在不老山中,做個閑妖,只偶爾才化作人形替老和尚掃掃寺院的塵土。
洪樂十六年五月,一個不同尋常的五月,一個緋色的五月。蛇的發晴期鋪天蓋地不可阻擋地來了。
為何說是不同尋常呢?
在它是獸時還不知啥是羞恥,也不曉得在山裡哪個犄角旮旯就隨便找條蛇交.配了。成妖的數年因是能斂得住獸性,也因是真不知所措,向來壓製。今年他不想壓了,老和尚說過萬事要順其自然。
鯉魚精告訴他應該下山,山下有不盡的美人嬌娥,有不盡的姻緣佳話,還叫蛇妖回來時講與他聽。蛇妖本是擺擺手錶示自個懶得動彈,卻冷不丁想起老和尚圓寂前的一番話,想起自己的名字。
傅望之,也許真的該下山了。
就這樣,傅望之下山了,兜兜轉轉遊樂了許多地方,依著某江南才俊的面容改了改自己的臉,器宇不凡,儀表堂堂,羡煞旁人。
人間太好玩,他險些忘了自己是要來交.配的。
這夜,京城華燈初上,十里燈火星星點點,行人來往如潮汐,一派繁華。
“哎!不好意思,兄台。”一位身著玄袍朱紋的男子迎面撞來,咧嘴一樂拱手道個歉,還未來得及叫人瞧清面容,便轉身抬腿便走。
“不問自取是為偷。”傅望之從容地一把扣住男子腕骨,垂眼打量男子背過去的另一隻手,一雙墨眸深如幽潭。
“你這人,咋這直接呢。”男子也未羞惱,扭過腦袋瓜來,抬眼上下將傅望之掃了個遍,將錢袋交還到人手裡,大大方方強行拉過傅望之的手握了握,又自顧自地用拳頭輕頂了頂他的肩頭,故作老成道“交個朋友,在下謝長安,兄台眼力過人,江湖間幸會。”
“傅望之。”
“好的,有緣再遇。”謝長安揚手擺了擺,伴聲遠去,隱約晃著抹翠綠。
傅望之輓袖低頭瞧了一眼手腕,嗯,很光潔,他的蛇紋玉鐲。
說到謝長安。
他是隻狐狸精,男狐狸精。長得賊俊,不是傳統狐狸的那種裹纏著媚的俊俏,是帶著尖銳的刺兒的英俊。他隨意瞧人的那麼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心中覺著那裡頭藏著一根芒刺,鋒利,爍著寒光,帶有殺傷性。
謝長安他不缺錢,賣.色,用妖法,當了身上零七八碎的那些騷.氣的裝飾,怎麼著都行。但他就愛偷別人的,他有癮。因為他是隻狐狸。
二人再次相遇時,是在一處叫做歸去來兮的秦樓楚館。這位蛇妖在極盡人間雅興後,終於想起來他的目標是交.配。
謝長安在大堂中央仰著脖、嘬著酒、翹著二郎腿,左擁右抱,環了一群鶯鶯燕燕,不招自來,惹眼的緊吶,整個大堂淨瞅他跟那得瑟了。
但對於傅望之而言,最惹眼的卻是謝長安身側那位豐.乳.肥.臀的美人的腳腕,色澤飽滿剔透的玉鐲正斜掛在上頭搖搖欲墜。
見此狀,傅望之穩穩坐於謝長安對面,端盞沉著地啜了口茶,不動聲色地抬眸瞧了眼謝長安遙蕩瀟灑的醉態,隨後轉向美人腳腕上的蛇紋玉鐲。
鐲子說來確實是有幾分重要,玉是他在不老山中自個親自發現的寶玉,塊不大,想了一夜的樣式,打磨挺久才打磨出來,對其不能說不愛惜,此番下山帶著是要藉著機緣送媳婦兒的。
念及此傅望之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來隔桌指了指美人腳腕的玉,對謝長安道“此玉鐲乃鄙人家中祖傳,值千金,作娶妻之用,怕不能供閣下嬉耍。”
謝長安喝多了酒,一邊費勁地辨析著傅望之口中的話,一邊攬著佳人柳腰不安分地搔.逗,美人隨之嬌笑連連,抬腿前仰,順勢靠入謝長安懷中。
這一仰一靠不要緊,美人藕腳實實在在地磕在了紅木桌延下,只聽得一聲悅耳清脆。
謝長安這頭方是費著勁辨清了傅望之的意思,聽得一聲清脆便立刻醒了酒,傻了眼地低頭瞅瞅四分五裂的玉鐲,只聽得耳畔傅望之幽幽兩句。
“千金。”
“祖傳娶妻的。”
謝長安彎下身去將玉鐲一塊塊撿起來擺在桌上,拼回成個圈,心道好辦,狐爺爺動根手指頭就能給你還原。指尖方是觸著那玉鐲,轉瞬便猛地頓住了動作。
人間憚妖,這年頭老禿驢啊道士啥的也特囂張,暴露身份百害無一利,更不可駭跑身側這堆花容月貌,咋整啊。
傅望之只見謝長安輕蔑地撿起玉鐲,揚了二正地將其拼好。轉瞬卻緊緊擰起眉頭,幾根手指快速而苦悶地敲著桌面,似有深仇大恨不可解。
“打算如何賠?”傅望之忍著心痛。
謝長安一摸錢袋,發現更不妙,今兒揮霍得忒狠,沒剩幾個錢,總不能現場花功夫變錢去。
“傅兄莫急,叫鴇娘先給你排個房先玩樂,佳人美酒在此怎有不享用的道理?至於鐲子,良宵苦短之後,老弟定完好送至傅兄眼前,絕無二話。”謝長安精明的雙眸一轉,憋著心思掛著諂笑誠懇對人道。
傅望之這才又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此番是要來交.配的,瞧了眼桌面碎鐲,又瞧了眼真誠的謝長安,便頷首隨老鴇入房。順道是感慨人間自有高手,能將玉鐲修得完好,實屬本事。
謝長安憋著壞水跟背地裡頭一個勁叮囑著老鴇下猛勁春.藥多多讓傅公子樂不思蜀,自個也好多些時間與美人歡快,等明兒一早找個沒人的地兒把那鐲子一變。嘿喲十全十美!
於是謝長安將碎鐲子揣入懷中,轉眼就忘了這事。
傅望之來人間時長不久,尚不清楚青.樓那些下作套路,喝了茶便著了道。
其實謝長安來人間也不長,他倆差不多是同時踏入的紅塵,只不過這謝長安一來人間就沉迷美色,心眼又多,幾個月來歪歪斜斜的路子都摸得門兒清。
但是不巧,天道好輪迴,喝多了的謝長安這次走錯門了。
憋著滿肚子春.藥加上發情期的傅望之跟房裡頭翹首以待了半天。而且出於是第一次傅望之有些子羞澀,還沒點個燈,黑燈瞎火的,謝長安就滿身酒氣地撞進去了。
傅望之聽覺極其敏銳,撈過人勁瘦的腰身就一把按在床上,追隨滿腹衝動磕上人軟嫩雙脣,撬開齒關大肆攻入城池,雙舌用力糾纏,津.液.淫.靡地緩緩淌落。
謝長安衝.動來得也特快,沒一會喘息就粗得不行,心裡頭念著莫不是西域的美人,竟這般奔放。
傅望之將手掌滑入謝長安裡衫,不滿佳人平胸,掐指擰捏了一把嫩.尖,謝長安渾身一軟,更是沒想通。
直至一挺立炙.熱之物狠狠抵在他腿.間。謝長安酒醒了,被活活嚇醒的。
他猛然直起身來,藉著朦朧的月光,瞧清了傅望之的臉,儀表堂堂,是個難得的好皮相,五官端正而禁.欲,深不見底的墨色雙眸卻淹埋著更深的欲望。
謝長安空白的腦子飛速的轉,雙脣啟了又合合了又啟,兩相對視,能說會道的嘴竟蹦不出一個字。眼見傅望之要來強的,他屈腿攜著力道狠勁一腳蹬開傅望之,彎腰摸鞋狼狽而逃。
最打擊謝長安的是,只不過一個吻,他自己胯下二兩肉,就硬得發疼,欲火遲遲不肯消散。
其實傅望之那會也瞧清謝長安的臉了,他覺著謝長安這人,有點意思。
所以他以幾近一樣的手法,不動聲色地摸走了謝長安懷中的碎鐲子。
如此一來,謝長安便成了欠他的。他們還會再見。
謝長安倒也並非不講道理的人,有聞凡人注重先祖,搞丟了傅望之祖傳的玉鐲他確實心頭有愧,然而傅望之遲遲不言如何做賠償。
謝長安只得等。
一來二去,倆人就熟絡了。
兩個老妖怪剛出山,又都是喜好新鮮熱鬧之人,常聚在一起遊樂塵世,不知對方是沒出過山的妖怪,只當是有幸遇著了知己。
這日二人同上街,本欲進深巷尋家好酒肆,快哉一番。卻是遠遠地聽見吵鬧的嗩吶吹了千里,伴鼓聲隆隆。
出於相同的好奇心,倆人又從巷子裡冒出來湊熱鬧。
只見十里紅妝,四方的小巧紅轎子打眼前搖搖晃晃而過,高大棗馬裹著紅絛費力拉扯著沉重的紅木箱子,人們面上皆是笑逐顏開的喜色。
謝長安心道新奇,這是何儀式?
他不由蹲下身來拍了拍坐在路邊的乞丐的肩膀,揚手指了指紅轎子,問道“他們是在做甚麼?”
乞丐白了一眼謝長安“這麼大的人了,成婚都沒見過啊!”
謝長安面上害臊,還有些羞惱,梗著脖一揚下巴,一副小地痞樣兒,說著說著還自己有理了“爺是從鄉下來的,就是沒見過這陣仗,怎麼的?”
乞丐又白了一眼謝長安,不屑地嘟囔了一句鄉巴佬,隨後又說“城裡成婚都這麼大陣仗,好好瞧著吧!”
謝長安瞅了眼街頭一溜紅,忍不住探頭又問“成婚做什麼?”
乞丐聞言不由上下打量謝長安,一臉不可置信“你們鄉下連婚都不結的?”
謝長安胡亂瞎扯“不結的,鄉下人只吃雞。”
乞丐擺起了范兒開始娓娓道來,“這若是兩人相愛呢,就會成婚,一方下聘禮,一方出嫁妝,紅紅火火走個過場,就入洞房。從此呢,成為結發夫妻,恩愛兩不疑,然後白首到老。”
還可以這樣,謝長安心裡格登的一聲。旋即又問道“洞房是什麼?這隊伍要走進山洞裡頭去?”
乞丐斜眼一樂,滿面滑稽“就是在屋裡做那檔子事。”
謝長安立刻會意,長長的喔——了一句。
成婚是個好東西。
謝長安自小就死了爹娘,還被族人排斥,自個一狐可憐巴巴的長大,最懼寂.寞。
於是謝長安站起身來,風流倜儻地振了振身上華裳,對傅望之道“爺要成婚了。”
傅望之側眸瞧了眼,也不做吃驚,甚至沒什麼波瀾“娶誰啊?”
“待議。”謝長安心想,自己丰神俊朗,喜歡他的姑娘多的是,回頭要好好挑一挑,那可是打算過一輩子的人。
倆人喝完小酒吃完飯已近黃昏,踱步在小徑消食。時值五月,鳶尾綻得正盛,遠望去一片藍紫幽海。
謝長安隨手攏袖折花,舉著鳶尾湊近傅望之,呲著滿口白牙,掛笑問道“此物可作價,抵閣下那鐲子?”
暮意昏沉,四下寂靜,獨有寒鴉偶爾啼叫。遠處幾家燈火摻著如水的月光,晃在謝長安臉上。一雙眸子明亮而銳利,五官渾如刀刻,笑意明朗坦蕩,一派恣睢無束,直直扎進傅望之心底。
傅望之險些失了神。
“啊?”
“抵不得。”
謝長安揚手擲了花,嗨喲一聲,轉向別的話題,心裡頭卻琢磨著賠鐲子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