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毛毛是誰

　　“咦？大哥哥不打球了嗎？”

　　毛小羽從回憶中恍然回過神來，看到毛雯雯把速寫本的後面幾頁快速翻過去，停在了一張截然不同的照片上，“這是什麼呀？沒有球球了呢。

　　照片的背景是一個燈光璀璨的頒獎典禮，王子聞站在臺上，西裝革履，笑容淡雅，正對著台下的觀眾說著什麼。毛小羽沉默了一會兒，別開眼回答，“大哥哥出了車禍，身體受了傷，不能打球了。”

　　毛雯雯驚訝地瞪大眼睛，巴掌大的小臉上露出頗為惋惜的神色，“那……那他好可憐呀。”

　　“……怎麼可憐了？”

　　“大哥哥打球的時候好開心的，每一張都在笑，他喜歡打球呢。”

　　毛小羽心裡一疼，目光又落在那人淺淺微笑的臉龐上，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那雙平靜的眼睛，心思又漸漸沉重起來。

　　那已經是很多年後的王子聞了，高中時候明朗燦爛的笑容逐漸消失不見，他變得越來越沉穩，溫和，彬彬有禮，可毛小羽時常懷念的，仍是他年少時候跳脫爽朗的模樣。那才是他真正的模樣，只不過被時間磨去了棱角，也許連他自己都遺忘了。

　　那時候本來約定好，即使王子聞畢了業也要書信聯繫的，那時不像現在通訊這麼發達，彼此聯繫的方式只有電話和書信，王子聞本來說得好好的，說到了大學弄清了具體地址，一定會寫一封信寄給他，還說要替他打聽好籃球經紀人應該選什麼專業，還要叮囑他好好學習的。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年暑假分別之後，就突然沒了王子聞的消息。

　　再開學的時候就聽說王子聞出了車禍，一條腿粉碎性骨折，養了整整一假期的傷。毛小羽當時整個人都嚇傻了，急匆匆問了王子聞家的地址，課也不上了，一路飛奔了過去。可到了那裡才發現王子聞早就搬了家，而那些跟他關係要好的幾個兄弟也都畢了業，毛小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聯繫他們。他只能耐著性子等王子聞說好要寫給他的書信，可等了兩個多月也沒有消息，終於是耐不住，一狠心買了去往北京的車票，趁十一長假的時候獨自一人去清華大學找他。

　　可足足找了七天，也沒有找到半個人影。

　　保送的專業裡沒有王子聞的名字，他找遍了男生宿舍，甚至還求到了專業輔導員的電話，可最後還是一無所獲，只知道王子聞因為養傷退了學，沒有人知道他最後去了哪裡。

　　也就是那個時候，毛小羽才不得不承認，王子聞說的那些會等他，會回來找他，會一直做朋友的話，都是隨口說出來的玩笑，根本就當不得真的。

　　“爸爸，你這裡不燙啦，”毛雯雯探著身子摸摸毛小羽的腦門，又輕輕推他一下，“你睡覺覺，雯雯把這些收回去。”

　　毛小羽呼了口氣，把腦子裡亂七八糟的記憶全部清空，抱著女兒起身，腳步虛軟地朝廚房走過去，“爸爸先把晚飯做了，雯雯吃完了爸爸再睡。”

　　毛雯雯也勸不動他，只好乖乖趴著，等到了廚房就跳下去，翻著冰箱說，“雯雯洗菜，爸爸坐著。”

　　毛小羽輕聲笑笑，摸摸女兒懂事的小腦袋，心裡沒那麼難受了。

　　父女倆一起吃完飯，毛雯雯搶先站在板凳上洗碗，洗完了又趴在毛小羽床頭，一定要盯著老爸睡著了才要走。毛小羽捏捏她的小鼻尖，也的確是累了，放鬆了精神閉上眼，很快就睡了過去。

　　隱約感覺被子還被人仔仔細細掖好了，毛小羽昏沉地想，女兒不愧遺傳了那個人的基因，溫柔體貼起來的樣子，真的是如出一轍呢。

　　不過睡得不是很好，做了些壓抑的夢，第二天一早還是被電話鈴吵醒的。

　　毛小羽咬著牙撐起身來，看著一閃一閃的手機螢幕，驀地顫了一下，猶豫著接了起來。

　　剛剛接通，對面就不客氣地喊，“你倒是睡得死啊，心態不錯嘛，準備好了是吧？”

　　毛小羽咬著嘴唇，半天才說，“還差五萬，我下周才發工資……”

　　“還差五萬？！”對方果然張嘴就罵，“那你他媽還睡個毛啊，趕緊給老子弄錢去！這週末錢不到賬，我就把那些東西曝光了！”

　　毛小羽慌忙說，“別，千萬別，你再等兩天，我最近手頭也緊，我女兒的學費剛剛繳清，我沒多少錢了，你就多等我兩天，我下周肯定給你……”

　　那邊卻譏諷道，“那你不會跟他要啊？你也是個傻逼，王子聞就出個屌，爽一發就完了，你這要死要活的他又不知道，你說你是不是犯賤？”

　　毛小羽咬得嘴唇發白，半天才說，“反正我肯定給你，你不要亂說話，他第一次當總導演，戲也剛剛殺青，馬上要出名了，你別影響他，他什麼都不知道，跟他沒關係的……”

　　對方更是覺得好笑，忽然就對傻逼的思維起了興趣，嘲弄道，“你說你圖什麼呢？就那麼喜歡他？那時候因為他差點被人弄死，你就壓根兒不恨他？”

　　毛小羽沒吱聲，好一會兒才小心道，“反正錢我儘量湊，要是實在湊不出來，你就等我兩天……”

　　“等個屁！這事兒沒商量，就這周，我急著用錢，這週末要是不到賬，你就等著看王子聞的頭條吧！”

　　那人狠狠撂了電話，毛小羽聽著對面嘟嘟的聲響，一時間手腳冰涼，無助地閉緊了眼睛。

　　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再次忙碌了一天，毛小羽和陶依娜道了別，剛要走，卻被對方忽然叫住。

　　“小羽哥，”陶依娜湊過來，說道，“你病好點了嗎？”

　　毛小羽勉強笑著點頭，“好多了，放心吧。”

　　“可是你臉色很不好啊……”陶依娜吸了口氣，乾脆說道，“我下午不小心聽到你和李姐談話了，你現在是打算去兼職嗎？你這樣不行啊，你得好好休息幾天，別這麼折騰自己呀。”

　　毛小羽咬了下唇，搖搖頭說，“沒關係，我最近著急用錢，也就這麼幾天，熬過去就好了。”

　　陶依娜擔心道，“你兼職做什麼？”

　　“翻譯，筆譯口譯都有，我本科學英文的。”

　　“哎，那不是很費神嗎？也很累啊，你要不等病好了再去唄，不差這幾天吧？”

　　毛小羽又搖搖頭，“不行呢，挺著急的。”

　　陶依娜看他一整天都發著低燒，臉色更是白得像鬼，實在不忍心，便說道，“你需要多少錢？要不我借你吧？我剛剛拿了冠軍，不少獎金呢，放著也是放著，全借你都行！”

　　毛小羽一驚，趕忙擺手，“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啦？你是我經紀人，又不能跑掉，我很放心啊，”陶依娜越說越覺得這是個辦法，便湊過去拍拍毛小羽的肩，笑道，“我獎金有二十萬呢，夠嗎？不夠我跟我哥借，他可是個真壕，不差錢兒呀！”

　　毛小羽神色閃了閃，沉默了一下，才說，“那是你哥哥，我又不是他什麼人，怎麼能麻煩他……”

　　陶依娜嘿了一聲，說道，“你是我的經紀人呀，咱就是一家人了，別那麼見外啦，”說著她就拿手機計算起來，“我看看啊，我現在有二十……加七萬九，加上支付寶裡的……三十來萬吧，小羽哥，夠嗎？”

　　毛小羽是真被她感動到了，語塞了好半天，才猶豫著說，“我就……就五萬就可以了……”

　　陶依娜立刻抬頭，哭笑不得似的，“就五萬啊？嗨，我還以為多大事兒……呃，我沒別的意思啊。”

　　毛小羽笑了笑，又抿了抿唇，由衷說道，“娜娜，謝謝你啊。”

　　陶依娜豪爽地擺擺手，直接要了他的卡號，一分鐘就給搞定了，“好啦，你確認下。”

　　毛小羽看著銀行卡上的餘額，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總算放鬆了些，小聲說，“我下周就還你。”

　　“哎，不急不急，反正我現在也不怎麼用錢啦。”

　　可毛小羽還是千恩萬謝，晚上還請陶依娜吃了飯才離開。陶依娜看著他瘦削的背影，莫名就有點心疼，像她這樣從小不愁吃穿，想混娛樂圈就混進來，還一路有家人保駕護航的千金小姐，實在是不太理解生活辛苦是什麼模樣，不過她也見過不少，總想著能幫就幫了。

　　此刻日行一善的陶小姐賴在她表哥家裡，忍不住就把這事兒跟他說了，末了還補充一句，“小羽哥真的好辛苦的，我聽李姐說他除了吃飯睡覺，一直就在工作，一個大男人帶孩子真不容易啊，對女兒還那麼好，真是個好男人呢。”

　　王子聞正磨著咖啡豆，瞥了她一眼，打趣道，“娜娜是看上他了嗎？出手那麼闊綽，五萬說給就給啊？”

　　陶依娜瞪他一眼，趴在沙發上打了個滾，“你是沒見到他今天的臉色，太嚇人了，我是真怕他再這麼拼命，過勞死了怎麼辦？呸呸，我就那麼個意思。”

　　王子聞把豆子磨好了，試了試香氣，說道，“你要是真看上他了，我可不同意啊。”

　　陶依娜翻過身來，側目道，“幹嘛不同意？”

　　“性格不好，不愛說話，膽子也小，小姑娘似的，還沒你爺們兒呢。”

　　陶依娜哈哈一笑，反駁道，“爺不爺們兒，也不能只看性格吧，小羽哥挺堅強的，那麼難受也堅持上班，這兩天帶著我也特別認真，工作仔仔細細的，又特別溫柔，我覺得挺好的，是很靠得住的人呢。”

　　王子聞搖頭笑笑，把豆子磨好了，倒上了熱水，慢慢攪勻，“可靠倒是可靠，我也就跟他接觸了三個來月，也看得出來他是個做事認真負責的人，挺能吃苦的。”他端著咖啡杯走過來，遞給陶依娜一杯，笑道，“嘗嘗看，我新發現的品種，味道還不錯。”

　　陶依娜彈起身來，喝了兩口，沒什麼感觸，“我是品不出什麼差別啦，你給我喝就是浪費啊。”說著就抱著杯子四處轉了轉，忽然發現一個小冊子，隨手拿了起來，“這什麼呀？”

　　王子聞瞥了一眼，也端著咖啡過去，“高中的同學錄，我前兩天閑著沒事翻了翻，一大半都記不得了。”

　　陶依娜翻了幾頁，故意逗他，“陸明川，有印象嗎？”

　　王子聞無奈地笑笑，搖搖頭，“完全記不得。”

　　“簡浩呢？”

　　“沒印象啊。”

　　“……李彤彤呢？喲，這留言，真肉麻，暗戀你的吧？”

　　王子聞把冊子抽回來，彈了她腦門兒一下，“別調皮了，我真記不住幾個。”

　　陶依娜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忽然問，“我說啊，哥，你這是不是車禍後遺症啊？老這麼健忘也太不正常了，就說你上次那個劇組的人吧，除了你本來認識的，新認識的人你還記住誰了啊？”

　　王子聞笑著聳聳肩，“毛小羽啊。”

　　“……那還不是這兩天才想起來嘛。”

　　王子聞歎了口氣，自己也有點鬱悶，“不怪我，我真記不住。”

　　陶依娜也不刺激他了，又把同學錄抓回來，看著那些留言嘿嘿笑，“你高中就這麼受歡迎了？看看這些妹子，哎喲喲，‘好喜歡你球場上英姿颯爽的身影’，哈哈，還身影呢，這妹子有沒有跟你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理想啊？”

　　陶依娜邊看邊吐槽，終於翻到最後一頁，繼續哈哈笑，“哎，這個更逗，‘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嘖嘖，這簡直就是表白嘛，你當年看著什麼心情呀？”

　　王子聞這回卻沒笑，連眼裡的笑意都褪了乾淨，忽然就沉默了。

　　陶依娜愣了下，拿冊子懟懟他的腦門兒，“咋啦？”

　　王子聞抬起咖啡杯，讓氤氳的熱氣掩蓋住自己的眼睛，半晌才說，“那是毛毛寫的吧。”

　　陶依娜驚訝道，“不容易啊，你還能記得一個！”

　　王子聞又沉默一會兒，才說，“我忘了誰都不會忘了他的。”

　　陶依娜頓時來了精神，目光閃閃發亮，“哪個他？男的女的？初戀嗎？我嫂子嗎？青春不可不說的風一樣的故事嗎？”

　　王子聞：“……什麼玩意兒？”

　　陶依娜嘿嘿笑著碰碰他的肩，催促道，“說說啊，這毛毛是誰？”

　　王子聞拿回那個同學錄，伸手摸了摸那淺淡的筆跡，回憶著什麼似的，“是個男生，一個很喜歡看我打球的球迷。”

　　陶依娜突然就斂了笑，神色局促起來，小聲哦了一聲。

　　籃球是王子聞的忌諱，陶依娜捨不得提這兩個字，怕哪裡說疼了他。可沒想到王子聞倒是自己先說了，“特別可愛的一個人，天天跟著我，對我特別好，還很崇拜我……”話音頓了一頓，才說，“是我對不起他，說好要一起努力的，我卻自己逃了。”

　　陶依娜試探地問，“逃……逃什麼呀？”

　　“他就喜歡看我打球，還說要做我的經紀人，我那時候就跟他吹牛，說一起征服世界什麼的，可後來……你也知道，我打不了球了，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就沒有再見面了。”

　　陶依娜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猶豫道，“你就真的再沒見過他？”

　　王子聞默了半晌，背靠著牆歎了口氣，“其實我出院以後回過一次學校，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班級找他，可其他人都說沒有毛毛這個人，我找了一天也沒找到他，只好放棄了，”王子聞又苦笑一聲，說道，“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騙我。”

　　“那你沒去別的班級找找嗎？他那時候高二了吧？你大不了把所有高二年級都翻一遍啊。”

　　“翻過了，也沒找到，”王子聞不想再提，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躲著我，全校都知道我出了車禍，說不定就是因為我不能再打球了，他太失望了，不想見我了吧。”

　　“哎……”陶依娜不知道還有過這種事情，有點兒心疼她哥，安慰道，“反正都過去的事兒了，也別想了，你看你現在歪打正著當了導演，不也挺好嘛，毛毛什麼的，就讓他隨風而去吧！”

　　王子聞笑了一笑，嗯了一聲，不再多說了。

　　兩人又聊了些別的，王子聞的電話忽然響了，他看了眼來電，朝陶依娜噓了一聲，笑著接起來。

　　“杜總？有事嗎？”

　　對面的男聲聽起來有些冷淡，語氣也聽不出什麼情緒，十分淡漠，“聽說王導拿下了《鐵海》的IP，想跟您談談這個事兒。”

　　王子聞一向爽快，開門見山地笑道，“杜總是想投資嗎？”

　　對面也不是彎彎繞繞的人，嗯了一聲，比他還乾脆，“我投資的話，您也明白我的意思。”

　　當然明白，能讓杜寧修砸錢進影視劇裡，除了一個目的，也沒什麼別的原因了。王子聞反問道，“看來您是有備而來，是看中哪個角色了嗎？”

　　杜寧修言簡意賅道，“男一號，路遠。”

　　王子聞心裡咯噔一下，有點兒頭疼。路遠可是男主角，《鐵海》的IP註定會爆火，演這部劇的男主八成是要紅透半邊天的，可關鍵就是，那得有兩把刷子才行，可偏偏這個杜總要捧的人……實在是一言難盡。

　　“路遠的話，您別怪我說話直接，有點太勉強了，臺詞太多，我怕譚驍會有壓力，萬一頂不住……”

　　“他進步多了，”杜寧修淡淡說道，“最近也報了班學習，每天都在練，你得給他機會。”

　　王子聞歎氣，杜寧修可是個大金主，一個頂十個，有他在基本投資人再找兩三個就足夠了，省了他不少麻煩，可那個譚驍實在是天資愚鈍，也不知道杜寧修怎麼想的，就一門心思想捧他，為他砸了好幾千萬，到現在水泡也冒不出來一個，想想也夠心酸的。

　　王子聞還在猶豫，杜寧修又說，“如果男主有顧慮，男二也行。投資額可以不變，您片場多帶帶他就行。”

　　王子聞歎道，“男二已經定了，蘇舟那邊已經接戲了，不能改的。”

　　“蘇舟？”杜寧修似乎皺了下眉，很快又平靜下來，說道，“他一個作品都沒有也能演男二，譚驍好歹演了幾部戲，演個男主也沒差什麼吧。”

　　王子聞真是哭笑不得，和這群錢多又不懂行的門外漢討論這種事實在沒意義，便打算找個理由隨便搪塞過去，結果對方忽然反問一句，“還是說，王導也跟我一樣，是為了什麼人，才讓出這個角色的？”

　　王子聞被他說得一愣，下意識問，“我？我能為了什麼人？”

　　杜寧修頓了一頓，說道，“不是因為毛小羽嗎？”

　　王子聞有點搞不懂他的邏輯，“您這是什麼話？我和毛小羽一共沒說過幾句話，怎麼會為了他……”

　　杜寧修卻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您這麼騙我就沒意思了，當年他因為你差點被人打死，學都上不成了，您跟我說你們不熟，是不是有點過了？”

　　王子聞驀地一愣，有點蒙圈，就聽杜寧修繼續說道，“他在我這兒買了一年的酸梅湯，天天往你那兒送，跑瘦了一大圈，我可記得很清楚。您為了他照顧蘇舟我能理解，您也不用瞞我，我是跟您講道理，譚驍演技再差也比蘇舟強一些，所以這個主角……”

　　“杜總，”對面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杜寧修聽到對方的聲音裡似乎有著細微的顫動，“您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