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叫毛小羽

　　就是從那天開始，毛小羽突然就清醒了。原來王子聞沒有耍他，王子聞也不是不把他當回事，原來他們只是錯過了。

　　毛小羽抱著收音機發了一晚上的愣，等太陽再升起的時候，兩隻眼睛裡終於有了光。他撐著身子爬起來，從衣櫃裡拿出收放得一塵不忍的圍巾，戴在脖子上，開始慢吞吞收拾房間。

　　奶奶進來的時候嚇了一跳，這房間突然變得整潔，連毛小羽也乾乾淨淨地坐在椅子上，她實在忐忑，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小羽，這是怎麼啦？突然知道收拾房間了呢？”

　　毛小羽擺弄著一個籃球小掛飾，脖子上戴著圍巾，轉過來認認真真地說，“奶奶，我病好了。”

　　奶奶驚得瞪大了眼睛，猶豫著走過來，輕聲問，“是不是又哪裡難受了？告訴奶奶好不好？”

　　毛小羽搖搖頭，乾瘦的手按住奶奶的手，忽然就淚如雨下。

　　他混沌的時候也知道自己病了，也知道自己太混蛋連累了奶奶，可他沒有辦法控制，他就是什麼都沒法思考，就是不想吃東西，就是想去天臺，就是想往下跳。

　　他不是呆傻了，他一直都清醒，只是這一天突然就想開了，不再那麼絕望。

　　奶奶聽他斷斷續續地說心裡話，知道他這是真的要好了，也抱著他喜極而泣。兩人很久才平靜下來，奶奶問他，“那小羽還想念書嗎？想的話，我們就搬到別的城市去，再繼續念，好不好？”

　　毛小羽忽然就無比心疼她，自己行屍走肉了這麼久，又那麼多流言纏身，奶奶平時得受了多大的白眼，過得會有多辛苦？她是靠叫賣早餐車養著他們兩個，是不是生意也受了影響，才看起來這麼消瘦？

　　毛小羽覺得自己不孝，垂著腦袋說，“我聽您的，您讓我怎麼樣就怎麼樣……”

　　奶奶伸手把他抱住，輕輕拍他的肩，“那就聽奶奶的，繼續念書吧，我們搬到別的城市去，離這裡遠遠的，再不回來了，好嗎？”

　　毛小羽咬著牙點頭，啞著聲音說，“對不起……”

　　奶奶一邊拍他肩膀，一邊柔聲哄他，“不要道歉，小羽沒有錯，本來就一點錯都沒有。”

　　“……”

　　“攤上這樣的身子，又不是你的錯，他們侮辱你，欺負你，那是他們太壞，是他們的問題。小羽不要在乎他們，咱們就好好學習，考上好的大學，去大城市過體面日子，把他們都甩得遠遠的，讓他們再不能傷害你了，好不好？”

　　毛小羽又想哭了，窩在她懷裡用力忍住眼淚。奶奶笑著揉揉他的頭髮，又說，“我也再努力一些，早點給你存好錢，大學畢業之前我們肯定把手術做了，以後就不會再抬不起頭，能過正常人的日子了。”

　　毛小羽趴在她胸口，半天才說，“奶奶，我會好好學習的。”

　　奶奶就和他很小的時候一樣，把他摟在懷裡晃一晃，笑著親了他一下。

　　之後他們就搬了家，去了省城，幾乎花光了家裡的積蓄，一切從頭開始。

　　再去上學的時候，因為長高了一些，又瘦了很多，五官柔和的輪廓凸顯出來，反而還開始受歡迎了。可骨子裡卻比以前還要懼怕陌生人，尤其是高高大大的男生接近，他本能就縮手縮腳起來，恨不得躲到課桌下面，讓所有人都看不到自己才好。

　　可歪打正著，竟養出了一身安靜憂鬱的氣質，不論男生女生竟然都對他很好，再加上他刻苦努力，成績優秀，老師們也都很喜歡他。他的生活像是突然重生了一樣，過去那個怯懦又窩囊的模樣褪去了不少，雖然骨子裡仍舊是畏縮膽小，但也不再有人毫無理由地欺辱他了。

　　原來長得好看，成績又好，就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毛小羽明白了這個道理，有時候看著樓下打球的男同學們，不禁就想，那個人就算不能再打籃球了，也一定還是和高中時候一樣，有很多人喜歡他，很多人追捧他吧。

　　他知道王子聞是真心實意待過自己，漸漸也覺得滿足了。他覺得時間是很強大的東西，能把自己一身的污垢洗淨，能讓自己從絕望中一寸寸攀爬上來，那一定也有同樣的力量，能讓那個人忘記自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讓自己徹底撤出他的生活。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不會再怨他、再難過，相反，他只會越來越思念他，想到那個人從沒有嫌棄過自己最糟糕時候的模樣，想到他至少還記得自己的生日，想著他時常掛在嘴邊的爽朗笑容，想著想著，就覺得心裡一片溫軟，默默站著，也忍不住會微笑起來。

　　他已經漸漸放得下過去，可還存留著那個人留給他的能量，那個熱情對待生活，認真對待夢想的模樣，始終激勵著他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王子聞對他來說，即使從來都不在身邊，也至始至終都是他心裡唯一依賴著的救贖。

　　複讀的一整年裡，毛小羽拼了命地學習，他心裡住著一個讓他心甘情願頂禮膜拜的神，他用獨自一人的奮鬥回饋著那個人帶給自己的陽光，渴望有一天也能活成那個他愛慕著的模樣。

　　所以在第二年生日的時候，他例行開著廣播學習，早已經心如止水，卻沒想到上天又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啊，我記得你，去年這一天你就點過歌，也是生日祝福啊，”廣播員頗為驚訝，笑著打趣道，“要不是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是男孩子，我都要懷疑是你暗戀的人啦。”

　　男聲哈哈一笑，回答，“是他對我太好了，就算到現在，我也沒再遇到過比他對我更好的人了。所以每次特別疲憊的時候，總會想到他的好，就怎麼也忘不掉了。”

　　廣播員笑道，“那按您說的，他今年也該高三了吧，這也快高考了，您最後鼓勵他一下吧。”

　　男聲笑了一笑，在背景音樂裡柔聲說，“哪，小毛毛，還有幾個月高考了，你現在也該忙壞了吧？可注意好身體，別太拼了，我當年出院後自考‘中傳’，差點把腰都坐壞了，你可別跟我一樣自虐啊。那……就祝你生日快樂，也祝你金榜題名，能考到好大學去，完成你的夢想哈。”

　　毛小羽呆呆聽著，這回沒有哭，而是瞪著眼前的五年模擬三年高考，攥著筆的手漸漸發起顫來。

　　三個月後，高考填志願的當天，毛小羽的志願表上只填了一個學校：中國傳媒大學，而專業英文的後面，勾選了：接受任何調劑。

　　能考上並不意外，他這一年是拼了命在學的，尤其是後三個月簡直到了懸樑刺股的程度。下榜當天，考上了的同學們一起慶祝，他也在受邀之列，那天晚上他看著瘋瘋癲癲吵吵鬧鬧的同學們，頭一重播開了膽子，和他們狂歡了一夜。

　　可能是他平時太安靜，也太拘謹，有些同學還很不習慣，湊到他旁邊來取笑他，毛小羽頭一回沒怎麼怕他們，和他們說笑了一會兒，覺得整顆心都熱烈起來，笑容也更多了。

　　他萬萬沒想到當天會有女孩子和他表白，他整個人都是蒙的，雖然下意識拒絕了，可又後知後覺地偷偷開心起來。他想，原來也會有人喜歡我了，原來我比以前好了那麼多，那兩個月後如果再遇到那個人，是不是就可以鼓起勇氣走近他，可以再和他做回好朋友了呢？

　　他就這麼迷迷糊糊地想著，沒注意到有個人一晚上都在觀察他，直到聚會散場，才試探著湊了過來。

　　那人走過來哥倆好似的攬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嚇了一跳，用盡全力才忍住想推開的本能，小心問他，“有事嗎？”

　　對面也是個很好看的少年，是他的同班同學，叫唐纓，平時一直都很關照他。唐纓嘿嘿笑了下，湊過來說，“小羽，我們都考到北京去啦，開學一起走吧。”

　　毛小羽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道，“對不起……我沒太注意別人的成績，你考去哪兒了？”

　　唐纓早知道他的性情，也沒怪他，回答說，“我去醫科大了，離你們學校好遠啊。”

　　毛小羽在學校一直很被動，唐纓經常主動找他搭話，比一般人是熟悉一些，便道，“沒關係，反正都在北京，以後可以經常聯繫麼。”

　　唐纓瞥他一眼，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啊。”

　　毛小羽眨眨眼，乖乖點頭，“嗯呢。”

　　於是約定好了時間，兩個月後兩人一同踏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車。那天奶奶也來送他，毛小羽看著老人佝僂的身影逐漸淹沒在人海裡，看得漸漸濕了眼眶，火車發動後沒忍住就哭了。唐纓整理好了行李，回頭看到他默默掉眼淚，趕緊過去安慰，“沒事兒啊，四個月後就放假了麼，咱再一起回來看她，別傷心了。”

　　毛小羽抽著鼻子唔了一聲，小聲道了謝。唐纓知道他擔心奶奶，前兩天就讓他爸媽把毛小羽奶奶的聯繫方式記上了，畢竟老人一個人在家，怕出什麼意外。毛小羽知道他這份心的時候特別感動，當時就決定敞開心扉一次，好好交這個朋友。

　　一路上唐纓都在逗他開心，唐纓性格很爽朗，又很幽默，隱約有點王子聞的影子，毛小羽對他就更有好感，路上的笑容漸漸多了，也沒那麼拘謹了。

　　唐纓看著他，笑道，“小羽，你笑起來真好看，尤其你的眼睛，彎彎的，小姑娘似的呢。”

　　毛小羽微微一愣，隱約覺得這話哪裡聽過，才想起來是以前自己還胖成球兒的時候，王子聞曾笑著說，你瘦下來的話一定蠻帥的，看看這眼睛長的，小姑娘似的。

　　毛小羽恍惚就高興起來，暗自想著，王子聞見到的話，也會這麼覺得嗎？他也會覺得我好看了，會喜歡我現在的樣子嗎？

　　想著想著就笑起來，在自己的鋪位上抱住那個洗得乾乾淨淨的圍巾，低頭親了一下，心滿意足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到站，兩人分別，約定好換了手機號後彼此聯繫，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揮手說了再見。

　　火車站裡有很多來迎接新生的學長學姐們，毛小羽來之前就查了攻略，知道本校的學長學姐們一定會來，便出了車站開始探頭探腦地找。

　　然後就在茫茫人海裡，在那麼多嘈雜混亂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想他那時候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可他控制不住表情，就那麼一眨不眨，近乎癡狂地死死盯住了那個人，還沒來得及喊出什麼，就先沒出息地哭了出來。

　　他也不想哭，可他控制不住，眼淚就順著眼眶吧嗒吧嗒掉，在人群中哭得像個傻子。

　　然後他就看到那個同樣張望的人忽然盯住了他，看到他哭得滿臉是淚，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就朝他走了過來。

　　毛小羽嚇得慌忙轉身，急匆匆擦掉眼淚，還沒來得及收好情緒，就聽到那個想念到骨子裡的聲音溫和地叫他，“這位同學。”

　　毛小羽用了平生最大的意志力才逼自己慢慢轉身，控制住了眼眶裡仍舊酸澀的衝動。

　　眼前的人已經褪去了年少時的模樣，輪廓更加深邃，卻也越發英俊倜儻，他似乎又長高了些，比自己高了一個頭，可這麼溫柔俯視著自己微笑的模樣，卻一點都沒有變。

　　他還是這麼沒出息地一眼就會心動，幾乎要溺死在這人潭水一樣幽深的目光裡。

　　毛小羽貪婪地一寸一寸描摹他的輪廓，不知道要開口說什麼，只呆呆傻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死死盯著他。

　　王子聞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但還是好心地問他，“同學，你沒事吧？是找不到路了嗎？怎麼還哭了？”

　　毛小羽仍是緊張，一雙手都在抖，王子聞以為他怕生，便笑著哄他，“我們都是來接人的，你也是新生吧？哪個學校的？我幫你找找人，他們會送你過去，不用怕。”

　　毛小羽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一半是太激動，另一半是太緊張，他咬著唇掙扎半晌，最後只憋出來一句，“我、我是中傳的……”

　　王子聞眼睛一亮，驚喜道，“巧了，我就是中傳的，是來接你們的學長。”說著他伸手過來替他拿行李，笑道，“來吧，我帶你過去，學校派了輛車，你先坐裡面休息下。熱不熱？車上還有涼飲，隨便喝哈。”

　　毛小羽跟著他亦步亦趨地上了車，看著那人挺拔又矯健的身子，烙進骨子裡的自卑忽然又一絲絲冒了出來。

　　他以前胖得要命，腦袋又不靈光，又讓這個人誤會了不少，其實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可這一年就不一樣了，他瘦了，又好看了，成績也數一數二，都開始有女孩子喜歡他了，這麼算起來，其實還是現在這個樣子更討人喜歡一些。

　　王子聞既然都願意和當初那個蠢笨的自己做朋友，那現在這個優秀了許多，又好看了許多的自己，他肯定更不會拒絕了吧？

　　更何況……曾經那個模樣的日子，是他心裡最痛苦，最不想碰觸的記憶，他是真的很想把那段日子從生命裡狠狠挖出去的。

　　王子聞給他放好了行李，回頭看到這個清秀的少年呆呆看著自己，不由地笑了一笑，彎下腰湊近一些，說道，“累了吧？休息一會兒吧，等再接幾個人大家一起回去，”說著便伸出手來，一臉禮貌的微笑，“自我介紹下吧，初次見面，我叫王子聞，是你大三的學長，學編導的。你呢？什麼專業的？叫什麼名字啊？”

　　毛小羽看著他伸過來的那只手，看了許久，沒敢握，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壓著顫抖的聲音，極力微笑著回答，“我是英文專業的，我、我叫毛小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