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離飛跑回正殿,噗一聲直直跪在案前,薛允誠倒真是一驚。
練離道:“王,求你,讓那女子和她的小女兒見一面吧。”
薛允誠看著練離頭上籠著的熱汗,那汗順著額頭一路流下來,掛在眉間,又順著臉頰流下去,像是一顆眼淚,用了好大的勁兒才按住自己想上前把他拉起來,拉進懷裡的衝動,緩緩地說:“不能了。”
練離顫聲問:“為什麼?”
薛允誠道:“已發往投生。”
練離說:“哦。這麼快。”那聲音中已滿是哽咽。
薛允誠道,“因為是屈死的幼童。”
練離道:“哦,懂了。”
練離低著頭慢慢地往外走。
薛允誠突然叫道:“練離。”
練離回過頭來望著他。
薛允誠歇一下說:“你,去吧。”
練離呆呆站了片刻,終於走了出去。
練離出來對那女子說:“你的女兒,已經投胎去了。這一世,她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你放心,她投的是好人家,家道殷實,是書香人家呢,他們,待她都很好。你放心地去吧。”
女子的臉上第一次退去了絕望與憤恨,露出一個頗為端麗動人的笑容。慢慢走過來,湊在練離耳邊說:“謝謝你,不必擔心,心裡有希望的人,地獄不算什麼苦處。”
也許在她的眼裡,練離不過是一個在悲傷襲擊下無措的孩子,而不是閻王殿前的無常。
這個晚上,薛允誠等了很久,沒有等到練離。
薛允誠想一想,走出書房,走到地府花園的湖邊。
果然看見坐在湖畔石頭上的練離。
薛允誠走過來,站在他身邊。
練離依然看著水面,半天道:“聽說這湖水是世人眼淚匯成。”
薛允誠道:“是。”
練離說:“一定又苦又澀吧。”
薛允誠道:“卻是極乾淨的水。”
練離點點頭。
過一會兒練離突然笑著說:“我呀,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見到我娘了。很久啦,有三百多年了。”
薛允誠在他身邊坐下來。
練離習慣地想把頭枕在薛允誠的膝上,卻愣一下,轉而枕上了自己的膝。長長的發順著腿拖在湖邊濕潤的草地上。
練離接著道:“我娘,很美。長頭髮,直拖到腿上。”
薛允誠看著他在濛濛水氣裡更顯空靈俊秀的容顏,點頭道:“我信。”
練離道:“常穿藕色的衣服。”
薛允誠答:“嗯。”
練離道:“她精通音律,舞跳得美。”
薛允誠答:“嗯。”
練離道:“會做很好吃的涼糕。”
薛允誠道:“哦。”
薛允誠想起自己初來地府任差時,比練離現在還小著幾歲。也是不慣地府的陰冷,每晚裹緊了棉被,縮在床上,一味地想著娘。想著那一次偷偷跑回天宮去找娘,沒進自家的殿門,就被父親打了出來,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抱著頭哭,又不敢哭出聲,後來才知道娘隔著門看著他直到他離開。
練離道:“我想我娘。”說著,淚水已經紛披下來,染滿了還留著淺淺笑意的臉。
薛允誠心中是起伏的波瀾,千言萬語沖上來,蓬勃欲出,到了嘴邊卻又變成了不動的聲色:
“我的廚子,也很會做涼糕。”
練離的性子靈動跳達,但也只不過是個少年人,他還不慣看在地府裡上演的一幕幕悲歡離合。
練離說,我很想我娘,我有三百年沒有見到她了。
他的神情楚楚,笑裡帶淚。那一刻,薛允誠真的很想把他抱在懷裡安撫一下。
可是,他在那閻王的殼子裡待得太久太久了。
那殼子,把那本來的他,罩住了,出不來。
那一句不相干的話便說出來:“我的廚子,也很會做涼糕。”
過了兩天,薛允誠的七哥,第七殿閻王董允諾邀薛允誠去他的宮殿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