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離呆了半晌,終於有淚熱熱地流下來,一路流到嘴角,鹹鹹的,澀澀的。
那一種奇妙的,陌生的,讓人痛了心的,叫做憂傷的情緒,長了翅膀,在練離年青卻漫長的生命裡,輕輕飛掠而過。
練離對自己說:
“我等你,其實,不是為這個。”
練離其實不太明白人世間的情與愛,他對自己的感情也是糊塗的,只是單純而近乎本能的喜歡那個嚴肅規整的男人,那個與他所認識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樣的人。他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有趣的,會關心他,偶爾訓斥他的人去喜歡著,他幾乎忘記了他是這地府十殿的最高權利擁有者,他是王。
練離跪在殿中,看著上方那威嚴的人,雷厲風行地處理著事情。他派了黑無常與小鬼去追回那已前往投生的兩人,又與判官江樹人一起修改了生死簿,商討向天宮彙報此差誤的對策。
練離靜靜地跪在地上,冰冷的墨色大理石的地面,硌得他的膝蓋生痛,那涼意一路升上來,直到肺腹之間。腿漸漸地麻木起來,沒有了知覺。
薛允誠用好大的勁兒,阻止了自己向下方看去,卻依然能夠感到,那一道疑惑,委屈,不滿亦不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在這一刻,他對自己說,不能心軟,不能不讓他瞭解事情的嚴重性,自己一時的放縱有可能會害了這個大膽的,過於善良,又頗有些任性的小孩。
黑無常去了有半個時辰,本來,不該有這麼長時間的。
終於,黑無常回來了,對薛允誠說:
“王,那兩人……”
薛允誠問道:
“追回來了麼?”
黑無常道:
“是。但是,他們……他們得知自己這世世無望在一起,雙雙……毀了元神……他們……魂飛魄散了。”
魂魄在地府消散,就意味著他們永遠也沒有了投生的可能,在這天地間,永永遠遠地消失了,那是比人間的死亡更為徹底的消亡。
這數百年裡,這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
一時間,地府大殿裡寂靜無聲。
突然,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人間的人那麼怕死。原來怕的是地府只認律條不認情!”
練離的眼睛滿滿的全是眼淚,隨著他的話音,終於刷地湧出了眼眶,那張總是笑意盈盈的臉上,是濃重的悲傷。
他是在枉死城裡看見那一對年青人的,男孩子清和儒雅,女孩子美麗溫柔,給他留下了極其美好的印象,他們生前因為不能相愛,受盡苦楚,後雙雙殉情,寄希望于來世的相聚,練離其實並不十分瞭解他們口中的愛情究竟是什麼,可是本能的,他想幫助他們,讓他們能夠在一起。可是,如今,不過一兩個時辰裡,這麼年青美好的靈魂,灰飛煙滅了。
練離年青敏感的心,無法承受這樣的結局。
薛允誠凝神看著他,那個孩子,遠遠地跪在殿前,小小的一個,年青稚嫩的面容下,是那樣一顆悲天憫人的心。
刹那間,記憶如水一般地湧上來,讓薛允誠措不及防地心痛。那個孩子,那個把他微涼的柔軟的身體貼在他後背,對他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的孩子,那個不顧天上地下的律條,只願能給他買一個生日蛋糕的孩子,那個無數個夜裡與他相對而坐的孩子,那個總是對他笑臉相迎的孩子,那個流著眼淚對他說我想我娘的孩子,那個用手指在他唇邊沾了菜汁送進自己嘴裡的孩子,那個夜晚掛在床邊然後一點一點向他靠近的孩子,不過片刻功夫,如今他用這樣哀傷而疏遠的眼光望著他。
薛允誠狠著心腸說,“白練離,你去思過殿吧。”
只有這樣,他才能保住他,他才能長長久久地把他留在身邊。
練離的眼淚在清冷的空氣中被漸漸地濾幹了,他答:
“是。”
送他去思過殿的,是黑無常。
他對練離說,“你不要怪王,如果不這樣做,他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們這地府十殿。你知道嗎?這天上人間與地府,每一個人的運命,都是規定好了的,就如同一條鎖鏈,若其中一環出了差錯,全盤便錯,實在是牽一髮而動全身,隨意修改生死簿,天宮不容,玉帝怪罪下來,會連累整個地府。你明白嗎?”
練離點點頭,“也許,真的是我錯了。只是君黎哥哥,我心裡真難受。”
黑無常說:
“咱們神仙和人一樣,活著,都有很多的無奈啊,小練離,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往後,你要經歷的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