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薛允誠的意料,這個孩子辦事相當負責俐落。從未誤過事,從未失過手。與黑無常兩人盡心盡責,省了薛允誠不少的心,他們兩個,加上牛頭、馬面,及判官,捉拿鬼魂,區別善惡,核定等級,發往投生,所有事物,安排得井井有條,倒讓薛允誠從未有過的清閒下來。
薛允誠私下詢問黑無常黑君黎,黑君黎說,“這個孩子,倒真是不錯,辦事牢靠,從不偷懶,很有幾分原先那位無常君的風範,似乎還多著兩分機靈。”
“就是,”黑君黎停一歇補充道,“總抱怨他那身行頭難看呢。也難怪,長得那麼好的一個孩子,生生要把一張俊俏的臉遮住。”黑君黎人高馬大,粗黑的臉上,居然露出一個百年難見的溫情笑容。
這位黑無常,千年前,在人間,是一位好逸惡勞的男子,在鄉鄰間壞事做絕,被父親失手打死,死後惡習不改,陰魂在人間依舊作惡害人。父親請了高僧來收他,他淒苦地說,父親啊,兒子不是又來害人,而是來看看您,因為如今我要去十八層地獄受刑去了。他在十八層地獄受盡了磨難,才懂得了人生的可貴,自己過去幹的那些惡事,實在有罪。在終於得以能投胎做人時,他放棄了。堅持留在地府贖罪。三年之後,薛允誠的長兄替他上報天宮,封了他做黑無常,專司捉拿惡鬼。
黑君黎道:“王,你不要怪他。他實在還小,但真真是個好孩子。”
這許多許多年裡,黑君黎再未見過像練離這樣的孩子,聰慧無邪,言語活潑,辦事又爽利,跟在他身後,哥哥長哥哥短的,實在讓人沒法不喜歡,單看那一雙美麗的流光逸彩的眼睛,就先軟了心腸。他總讓他想起曾經愛過的一個人,那樣靈巧的任性的孩子,一雙美麗的桃花樣的眼睛。
薛允誠道:“我哪裡會為難他。”
背過身去,也有一個微弱的笑意從臉上一閃而過。
可是,薛允誠也發現了自練離來後,這地府十殿還有些另外的變化。
地府正殿左右各有東西偏殿,東邊的偏殿是薛允誠的日常起居處,西邊的,則是黑白無常的住所,都是極寬闊的廳堂,不大卻極舒適的臥房與書房。判官另住在稍遠的殿裡,他的身份在地府也是極高的,加上在十殿的年月最久,享有不少的特權。
話說這西殿一向清靜,這一天薛允誠卻聽到裡面傳出啪啪的聲音,進去一看,見黑君黎與一個小童甩著長繩兒,白練離正在跳繩。非常的輕盈,長長的頭髮飛揚起來。見他進來,練離停下來,高興得說,“太好了。”從小童手裡拿過繩頭,遞到薛允誠手裡,“幫我甩繩好不好?”
黑君黎忙道:“練離,叫小豆甩不好嗎?”
練離道:“小豆太矮小,你們倆個身量相當,甩起繩兒來才好那。”
薛允誠也不說話,將繩兒扔回小豆懷裡,輕哼一聲,走了出去。
又過了兩天,薛允誠進了西殿,看見練離一個人在廳堂裡跳來跳去,不禁問:“你在幹什麼?”
練離嚇了一跳,背砰的一聲貼著牆。
薛允誠又問:“問你,在幹什麼?”
練離道:“跳房子。”
薛允誠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了塊小石子。
薛允誠看他撲棱撲棱的眨著眼,想是上一回嚇著了他,轉身走出去,片刻回來,遞過什麼來。
練離接過來看,是小半塊琉璃瓦,青綠的顏色,有暗紅的花紋,邊角磨得光滑。
薛允誠說:“玩兒吧。”
練離捏了那片瓦,綻開一個笑,說,“這裡的青磚地真好,跳房子最合適啦。”
薛允誠哼一聲。這地府的殿前殿后的地上,都鋪著天然青色大理石,虧了孩子拿它當跳房子的格子,竟然與多年前的自己一樣。
第二天,薛允誠發現,練離居然在那片瓦上穿了洞,將它系在腰間,跑動中就在練離天青的衣袂間晃蕩。
薛允誠背了人跟黑君黎說,“瓦片也佩得麼?好生奇怪。”
黑君黎道:“你給了他那麼塊瓦,他喜歡的什麼似的。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總之,這小練離,儘管對薛允誠還是有些懼怕,卻不妨礙他在這地府十殿開展各種遊戲,有時薛允誠有些恍惚,難不成堂堂地府,竟成了人間所謂兒童樂園?
這一天,薛允誠閑來無事,便向地府花園逛去。
地府並不陰森可怕,除卻收納惡鬼的十八層地獄,景致與人間差別不大,也有大片的樹木,各樣的花卉,還有幽深靜謐的湖泊。只是十分陰涼潮濕,常年霧氣迷蒙。
薛允誠走了沒幾步路,便見前方一個白色的身影。
白練離的真身是一隻鷗鷺,所以身形十分纖細修長,飄逸如輕風,很是養眼。
薛允誠一路在後面跟著他,看他一路搖晃著,轉著圈兒,長長的頭髮在空中劃一個半弧,轉過臉來,笑容映在水氣裡,水波一般地流動。
薛允誠抬腳便向樹後躲。忽然覺得自己的可笑,堂堂閻王,像個小賊。
練離一路走過去,見一小鬼正在打掃花園裡的落葉。
小鬼見了練離,張大了口,呆呆地,彷佛被施了定身術。
練離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小鬼瑟縮了肩,囁嚅道,“大大大大人真是好看。”
練離咬著唇別過臉去笑起來。
小鬼哭喪著臉接著道,“哪像小人這副樣子,人看人嚇死,鬼看鬼嚇活。”
練離走過去,拉那小鬼坐在石蹲子上,“哪有這樣的話。”他說,“我看看。”
他搬過那小鬼的臉細看一回道,“也不是,哪裡有你說的那樣難看。你只要多多笑一笑,再把腰背挺直了,還是蠻可愛的嘛。”
小鬼也笑了,笑臉襯著倒掛著的眉,很有幾分滑稽趣致。
練離拍手道,“看看,是不是,果然很可愛。”又看見小鬼身邊大大的掃把。
“你在掃落葉與落花?”
小鬼點頭。“掃攏了再點火燒了。”
練離說,“不要啦,燒得煙氣火燎的,還嫌這地府不夠霧氣濛濛嗎?我給你想個法兒,你在每棵大樹下挖一個淺坑,把落葉與敗了的花都埋了,又乾淨又可做樹木的養分。“
小鬼驚訝地睜大眼,“這樣,行嗎?”
練離道,“為什麼不行?你沒聽過‘化做春泥更護花’的句子嗎?這樣,人高興,落葉敗花也高興。”
小鬼高興道,“我就按大人說的做。”
練離也笑,“喂,你別大人大人地叫我。我有名字,叫做白練離。你可以叫我練離或是阿離都行。”
小鬼抖縮著問,“啊啊啊,真的……真的可以嗎?”
練離站起來,跳到他身後,拿起掃把,“為什麼不行,以前在天宮,大家都是這麼叫的。來,叫一聲試試嘛。”
小鬼也站起來,撓著頭叫一聲,“阿離。”
練離抱著掃把,轉一個圈子,“哎!”
“那麼你呢?你叫什麼?”練離問。
“我?小的不過是一個小鬼,哪裡來的名字?”
練離說,“誰規定小鬼就不該有名字?這麼這吧,我給你起個名字,”他看看那掃把,“不如叫去塵吧。”
小鬼傻笑不已,“啊啊啊,好咧好咧。”
小鬼已看到一旁的閻王,嚇得一下跪倒。
白練離卻全沒注意,繼續抱著大掃把轉圈,一下撲跌到一個人的懷裡。
薛允誠扶住練離的身子,兩人近處打了個照面。
練離的烏眉亮眼,襯了水氣與霧氣,格外地淋漓清麗。
眉尖有一粒半個米粒大的胭脂紅的痣。
薛允誠當下大吃一驚,心道,原來是他呀,竟然是他!
練離只看見薛允誠的面色,以為是一如往常的嚴峻,趕緊站好,就要跪下施禮。
薛允誠說:“免了罷。”
又對小鬼就,“你,也起來,去吧。”
小鬼抱了大掃把退下去。
白練離悄悄地對他搖搖手,做一個“回見,去塵。”的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