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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沈千越的案子很快判下來了。
從來沒有哪個罪犯像這個名叫沈千越的年青犯人那樣,在第一次審訊時便交待了一切,承認了所有的指控。他安靜,從容,在審訊的最後,他甚至說,"謝謝。"
沈千越被判五年徒刑。
原本這種罪,會判三至五年,他居然被判了最高刑期,他沒有請律師,沒有人為他辯護,他也不上訴。
沈千越說他不上訴。
李熾聽到消息,愣了半天說,"真是傻瓜!原本不該判這麼重的。"
陳博聞半天沒作聲,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沈千越關在第一監獄,是我的一個老戰友的地盤兒。"
那是一個週末,陳博聞去了第一監獄。
他要求見一見沈千越。
這是隔了一個多月之後,陳博聞再一次見到沈千越。
他半沒有如他想像中的那樣異常削瘦頹唐。
他的頭髮被剪掉了,穿著灰色的囚衣,背著光走來,走得近了,看見陳博聞,微微有一點驚訝,然後對著他微笑一下。
棉的囚衣很薄,陳博聞記得他說過,他是很怕冷的,但他並沒有瑟縮之態。
他在陳博聞的對面坐下來,鬢角被剃得卻青,襯著烏黑的眼珠,顯得他特別的年青,幾乎像一個孩子。寬大袖口,很短,露了大半手腕。
他叫他,"陳警官。"
倒是陳博聞,手心裡一片冷濕,不知如何開口。
千越說,"多謝你來看我。"
陳博聞點點頭,"你還好吧?"
千越說,"好。這裡的蘇管教人很好。是你朋友嗎?"
陳博聞說,"是以前的戰友。"
千越凝神著他半晌,說:"陳警官,謝謝你。"
陳博聞忽然不知再說些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遞過去,說,"李警官讓我帶給你聽的。"
是一個小小的MP3.
千越拿過來,帶上耳機。
是一首歌。
有一道清朗純淨的男聲在唱著一首老歌:
什麼樣的鎖能鎖住承諾
讓你百般的溫柔可以停留
什麼樣的歌能唱到永久
等到歲月都已白了頭
你可還記得?
戀人們總是一往情深
誓言裡總有一世一生
如果我想要一個永遠
你究竟可以給我多少年?
但花開多久會謝
鳥兒飛多遠會看不見
如果青春只是一眨眼
最愛的人何時要離別
我們都在找一個永恆的春天
我們也期盼一次不朽的誓言
但是美夢容易破碎
紅顏容易憔悴
終究要淚眼相對
恍惚間,以誠在說,千越,來,聽聽這支歌。
千越說,你又不老,為什麼懷舊?好像有點不吉利。
以誠笑道,跟我們沒關係的。
小小的會見室裡,有柔和的陽光照進來,那些往事,在身邊的光影裡交錯,從未稍離,信手拈來,無不生動。
沈千越看著那一片光影,還有那光影裡浮動的纖塵。慢慢地拿下耳塞,俊秀的臉上,有清明的笑容,他說:"我這一生,遇到過許多的好人,以誠不用說了,JO,寧可姐,陳醫生,你,"他又笑一下,彷彿忍俊不禁,"還有李警官。"
他瞇起眼,看著那一片浮動的光暈,又說,"這世界,有多好啊!"
這世界,有多好。
千越被送回牢房的時候,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陳博聞,笑一下,很稚氣地伸出手來對他揮一揮,消失在窄窄的門內。
不知怎麼的,陳博聞愣了半天,總覺得他還會從那裡走出來似的。等了半天,才醒悟過來。
過了一個星期,陳博聞接到他老戰友的一個電話。
那邊也不知說了些什麼,陳博聞一句話也沒說便掛了。
隨後,他問李熾,"小李,你今年多大?"
李熾嘻笑說,"快二十四了,陳哥有表妹還是小姨子要說給我?"
陳博聞說,"哦,那沈千越可能比你稍大一點兒。"
歇了一下,他又說,"小李,沈千越,沒了。"
李熾一下子沒明白過來,"啊?"他問。"什麼沒了。"
陳博聞說,"沈千越,人沒了。"
千越,青山冷水般的沈千越,小時候被蜂蜜咬一口都怕得要死的沈千越,在牢裡,用一柄磨尖了的牙刷挑斷了腕上的靜脈。早上發現的時候,血在被子下浸透了薄的床墊,人早已沒有了氣息,人倒是很安詳。沒有留下片言隻語。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李熾也沒作聲,跑到辦公室靠窗邊的一個女警官那裡,"楊姐姐,給包咖啡。給兩包吧,困!"
女警笑著拿給他,調侃道:"晚上幹嘛去了,白天做警官晚上做賊不成?"
李熾嘿嘿笑,拿了水杯到外間的淨水器邊上接水。
滾燙的水沖進懷裡,咖啡特有的暖烘烘的馥郁的香氣撲出來。李熾眼裡的眼淚也隨著叭地滴落下來。
這個城市,如一片海面,沈千越如同一滴小小的水珠,他消失了,了無蹤跡,但是,倒底還是有人知道的。
有一個人,是在無意之中得到他的消息的。
計曉。
他現在已經是某局的局長。年青有為的局長,春風一般地得意。
就在千越死後的兩天後,他接待了一位客人。是他不願意見到的人。
仇大同。
仇大同說,聽知道沈千越的事兒吧,我說,我們得把他弄出來,咱倆合作一把,用你的權,用我的錢。不是什麼難事兒。
計曉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個一如既往穿金戴銀的男人,半天說,太晚了。沈千越,前兩天,不在了。
他,不在了。
計曉的手邊有一套年歷,舊的,兩年前的了。他一直沒有丟。
那其中有一個廣告中的模特,男孩子,神情間,非常像千越。
計曉一直把他放在辦公室的抽屜裡層,那一天晚上,他是第一次把它帶回家去。
他想起,自己居然沒有一張千越的照片,以前在一起時不是沒有照過,他都毀掉了,當時毫不可惜,那是他的把柄,他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抓到,現在他想起來,他竟再不能看見千越拂面清風一般的笑容,即便只是定格在方寸照片上,這一生,再也不能。
他坐在自家寬敞的客廳裡,他們夫婦已從徐秋伊的娘家搬了出來。暮色慢慢染進來,他也沒有開燈。
越來越深的黑暗裡,他想著那個被他一舉傷害的人。這兩年來他沒有想到他,他以為他會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裡安靜地生活著,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這個男孩子,在他心裡,竟然從未離去。
打開燈的是秋伊。伙伊看著呆坐在沙發上的計曉,還有他手中的年歷。
她拿過來,忽然說,"那個男孩子,叫沈千越對不對?"
計曉驚得無以復加。
秋伊笑笑說,"兩年前,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大哥就查到了。過了很久才告訴我。那時候,你已經和他分開了。"秋伊走過來,"我從小,就是一個 不太靈醒的人,現在也是。只有一件事,我心裡是極清楚的,那就是我愛你。計曉,你從來不曾真正懂得愛。其實我也是不懂,不全懂。"她坐在他身邊,摸摸計曉 依舊濃黑的頭髮,"還好,我們還有時間。還有很多的時間。"
計曉把頭埋進秋伊的胸膛,這個他從未好好愛過的女子,給了他無限寬容的女子。千越,他想,他不配愛的孩子啊,他再也見不到的孩子。
陳博聞通過自己老戰友的關係,做了一件事。
原本,像千越這樣身邊沒有親人的犯人,死後的遺體,會被消消地送往部隊的醫學院,供醫學解剖,但是,陳博聞實在不忍心千越被這樣處制。
千越的遺體,被他通過關係偷偷地火化了。
他取得了他的骨灰,裝在一個普通的棕色的木製骨灰盒中。
盒子裡還放了一樣東西,是老戰友交給他的,千越的唯一的遺物。兩個用紅線拴在一起的銀戒,曰子久了,不再光亮。陳博聞用牙膏細細地給擦了出來。
陳博聞說,沈千越,你倒底是一個傻孩子。不是說,這世上好人多嗎?為什麼沒有堅持走下去。
活著,有時候有點難,但倒底是活著。
你倒底,還是沒有堅強下去。還是沒有。
陳博聞拿了一個大假。工作十來年,他還是第一次休這麼長時間的假。
春運剛過,火車不那麼擁擠得可怕了。
陳博聞帶著妻子黃佳敏乘著火車回了東北。
是慢車,還是上次帶回千越的那趟。
陳博聞小心地把箱子放在行禮架上。
沒有人知道,那其中,有一個安靜的,渴愛的靈魂,與陳博聞夫婦一路同行。
到吉林的那一天,天很冷。
松花江沒有上凍。
佳敏說的,松花江在吉林段是不凍江,因為上游不遠是豐滿水電站,做功後的水流是溫熱的,四季如此。
因為江面冬天不上凍,遇到合適的天氣,整個城市就會有滿城的漂亮霧凇.現在還有很多水禽在這段江上過冬,春天來了會飛返西泊利亞。
陳博聞微笑著聽著,說,"怎麼跟你結婚都這麼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佳敏也微笑著,"你一直都忙。"
陳博聞順著江邊的樓梯走下去。回身扶一下佳敏,地上怪滑的。
他們在江邊蹲下來。
陳博聞打開千越的骨灰盒,陳博聞低聲地說,是以誠,你的千越來了,你來接他吧。他將骨灰一捧一捧地撒入江水中。
最後一捧,還在他的手中時,溫膩的江水捲上來,像撫摸似地,輕輕地捲走了那骨灰。
沈千越,他想,你一定很快樂吧。
因為,天堂的街角,有是以誠溫暖的身影。
願你們,天堂裡,縱情相愛,自由快樂如河裡的魚,一條是不離,一條是不棄。
陳博聞直起身來,佳敏看著他,笑起來,脫下手套,用手給他捂著臉,"傻了你,零下幾十度你敢流眼淚?"
她伸手給他看,手上有細碎的冰茬子。
佳敏的頭臉包在厚厚的絨線帽裡,玫瑰紅色的,手織的,襯得她的臉瑩潤白皙,耳邊有短的碎發翹起來。
陳博聞記得,佳敏以前一直是留著長的波浪發,很漂亮,可是有一回家裡下水道被落下的頭髮堵了,他發了好大的一通火,之後,佳敏就一直剪了短髮。
陳博聞說,小敏,那個,把頭髮再留起來吧。
佳敏說,好。
停一歇,陳博聞又說,"小敏,咱們別離了。我有錯,我改。咱們,白頭到老吧。"
佳敏微笑起來。
好吧,好吧。我們,白頭到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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