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明德帝之死,其實真正關心的人,已經不多了。
那樣一個皇帝,在位這些年,好事沒幹多少,勞民傷財的蠢事倒是做了不少。如今人走茶涼,誰還記得去想他究竟怎麼死的。
是傳聞中死在宮外胡女的身上?還是在宮裡突發急症暴斃?
似乎在太子趙貞被匆匆推上帝位後,已經一絲一毫都不重要了。
丘家自太子妃正式冊立皇后後,就一直上下聯手,試圖在各宮安插更多的自己的人手眼線。
同為丘氏女的太后直接以皇嗣為由,往新帝后宮送了幾名選自丘家旁支以及依附丘家的幾個世家之女。新帝所說乖巧地將人都收入後宮,也在太子妃的溫柔勸慰下,去了其他妃子的宮殿內,卻始終以“三年孝期”為藉口,未曾與任何人行周公之禮。
另一方面,唯恐新帝成為丘家傀儡的太皇太后,不斷地拔除著宮裡丘家的眼線,直接將自己的態度擺在了明面上。
丘壑幾次借太后之名入宮,要求面見太皇太后,都被她婉拒。不知不覺間,整個朝廷分分兩派。
一派依附丘家,以丘壑馬首是瞻。另一派則是則是保皇,明德帝在時哪怕昏庸這一幫人也照常護著皇帝,為他出謀劃策,名得地駕崩後隨即擁簇新帝趙貞。
而在這兩派之中,其實還有一群人。
他們忠心的對象,是元王。
“九郎被抓了?怎麼回事?”
丘府堂屋門口,丘壑之妻高氏正在高聲呵斥一個庶僕,與那庶僕一道過來的幾位郎君杵在那兒,一時間插不上話。
九郎是庶出,其母不過只是丘壑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子的通房丫頭。那丫頭如今成了姨娘,仍舊侍奉在正妻身旁,可聽說兒子出事,已經顧不上身份,跪在高氏的身邊哭求。
“老太太,九郎年紀小,稍有錯漏之處,在所難免,您一定要幫幫他啊……”她眉心緊蹙,面上的胭脂被眼淚沖刷得亂七八糟,“九郎進司藥局後,做的所有事,可都是老太爺的囑咐,萬一九郎因此獲罪,可是要連帶……”
“閉嘴!”
丘壑領著幾個兒子匆匆而而來。那姨娘被呵斥地打了一個哆嗦,跪行到夫主身下,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哭得悲痛欲絕:“郎君,郎君,那是我的兒子,是咱們五房唯一的兒子啊……”
丘壑瞪了眼眼看著就要和正妻姨娘一起掉眼淚的庶子:“沒用的東西。”他扭頭,向那庶僕詢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丘府中的郎君偶爾在西市留宿,只要不將那些不乾不淨的女人帶回府中,丘壑從來不管。九郎入司藥局後,更是要與他人來往,不過是喝一夜的酒,抱一夜的女人,丘家任其自由。
興許也是因此,丘九郎被抓走後,庶僕連夜在城中奔跑回府傳信,武侯們就是撞上了也不敢將人關起來。
這才叫庶僕在九郎被抓後不久,就趕回了丘府。
“九郎本身與人在吃酒,哪想慶王世子忽然帶人闖入酒家,直接將九郎抓走了!”
“慶王世子?”丘壑眯起眼,又說,“可知帶去了哪裡?”
“說是大理寺!”
丘壑看了看一同過來傳信的幾家郎君,無聲笑道:“九郎可與你們說過什麼?”
那幾家郎君不過也是家中不成器的,過去與丘九郎來往,說的大多都是些喪氣的話。等丘九郎借著太子妃和丘家勢力,入了司藥局,他們便日日夜夜追捧丘九郎,盼著也能撿到一官半職。
見國丈詢問,一行人忙不迭搖頭:“九郎並未與我們說過什麼,只提到等明日,送我們幾張方子,說是從宮中藏書裡翻到的,吃了能生龍活虎。”
“方子給你們了?”
“還未……”
“那就好。”丘壑眸光裡藏滿了不可說,“送幾位郎君回府吧。”
人一被送走,高氏當即命人把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的庶子夫婦幾人送回後院。
“阿爹,九郎這事……”丘鑫皺眉,“慶王之前讓世子護送太子回宮,這一路上怕是說了不少話,難不成這次抓走九郎,是太子的主意?”
“以陛下的性格,即便真的懷疑起先帝駕崩的真相,也絕不會再明知此事與我丘家有關聯後,還一意孤行地要那趙篤清來抓九郎。”
“那難道是元王?”
“元王在朝中無權無勢,這幾日上朝,除了以攝政王的身份參與朝政,可還干涉過我等決策的事情?”丘壑想了想,眉眼中深藏心機,“只怕是太皇太后那老不死的東西。”
“那怎麼辦?”
丘鑫太清楚侄子的脾氣了,那就是跟他庶弟一樣沒用的廢物。好不容易塞進司藥局,卻不料才做了頭一件事,就叫人給盯上抓走了。
丘壑問:“老五外頭那個有身孕的女人,可是生了?”
“聽說昨夜生了,是個兒子。”
丘壑點頭:“替老五把母子二人接回來,老五媳婦是個好的,自己不能生,怎麼也不會攔著老五找個能生的女人。”
丘鑫答應了聲,已經懂了這裡頭的意思。
高氏倒有些驚詫的看著丈夫。
丘壑拍了拍妻子的手道:“不過是個庶出的孫子,該斷時,我們就該利索地斷了,免得累及全家。”
夜裡,更漏裡的水聲一直噠噠走個不停。
丘九郎被關在大理寺的牢房內,整個人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那更漏是故意被擺進他的牢房裡的,水滴聲不斷,在寂靜的牢房中,顯得特別清晰。
丘九郎縮著脖子不說話,兩旁牢房內的囚犯卻是怎麼也忍不住了。
大半夜的誰不想好好睡一覺,都是關在牢裡的人了,該吃的吃該睡的睡,睡醒了愛說說不愛說繼續關著。可如今更漏擺在此處,那聲音清楚地叫人睡不好覺,心裡一下子煩躁得不行。
有囚犯抓起手邊的石頭,透過牢房的木欄,直接往丘九郎身上砸:“臭小子,官老爺們叫你招你就招,滴滴答答的煩不煩!”
丘九郎被砸了一頭,額角當即就冒出血來。
之後接連又被砸了幾塊石頭,丘九郎終於忍不住縮在牆角哭了起來。過去那點因為丘家權勢壘起的自以為是,分崩瓦解。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到了牢門前,拍了拍木欄:“丘九郎。”
丘九郎哆嗦著抬頭,看到門外的趙篤清,以及站在趙篤清身後的人,終於睜大了驚恐的眼睛。
“先帝平日吃的藥都從何處出?”
“司藥局……”
“先帝生前所用助興藥,由誰負責?”
“趙……不是許……不是是薛……”
“究竟是誰?”趙篤清盯住丘九郎的眸子,“老老實實交代,興許還能留你一條性命。”
“是……是我……”
“你不過一個直長,為何能親自為先帝供藥?”
“常公公原先也是反對的,是……是先帝,是先帝覺得這是叫外人知曉了,太過丟臉,就聽信皇后的舉薦,要我……要我翻閱古籍,找找不傷身體,又能讓人在床上生龍活虎的藥……”
“所以你找到了,並且一直在為先帝提供?”
丘九郎搖頭又點頭,膽怯地看了看一直坐在趙篤清身後的少年,發紅的眼睛忍著淚。
“只是提供了一兩回,後來……後來是祖父說,一直給先帝服用。先帝只要要了,就給。所以……”
“可還記得藥方?”
丘九郎點頭。
“寫下。”
將丘九郎送回牢房,並命人嚴加看管,不許任何人探視他後,趙篤清看到趙貞仍舊坐在遠處,手邊是丘九郎的供詞,以及他默寫下的藥方。
“陛下。”
“堂兄,父皇他,真的是吃了這助興藥才死的?外祖父他……他為何要害父皇……”
年少的趙貞繃直了脊背,雙目放空,似乎無法相信,在威逼利誘之下,丘九郎將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賣了個乾淨。
趙篤清一直盯著他的眸子,這期間,趙貞的眸光暗淡的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希冀。
他還只是個孩子,卻一下子需要接納那些曾經信任的人投射的惡意。
“除了丘九郎,先帝駕崩至關重要的一點,還有西市的那家酒肆江苑。”
“那個胡女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聽說是當時的丘將軍處置的那些胡人。胡女的屍體被拖去亂葬崗,酒肆還有個老頭,名叫江坨,是個瘸子,出事之後就被關進了大理寺。”
“有審問過嗎?”
趙篤清正要回答,這時門卻被咚咚敲響,快三聲慢三聲,這是他和梁辛安之間的暗號。
趙篤清起身往外走。
待他出去,那重新關上的房門內,只剩趙貞一人。他坐在位子上,慢慢地蜷曲起身體,雙臂攏住頭,眼淚浸濕袖口。
“父皇,兒該怎麼辦……”
門外,趙篤清接過梁辛安帶來的食盒,看了一眼裡頭的菜,飯香四溢,但看起來並不會叫裡頭那位陛下紓解的樣子。
“丘九郎審了?”
“審了。”趙篤清歎了口氣,“江坨那邊呢?”
梁辛安道:“著人盯著。之前楚三郎不是說過,他與大鉞氏關係匪淺,赫連渾還親自和他見過面。”
趙篤清點點頭:“此人需得當心。”
江苑如今已經是一個廢宅,江羌已死,江坨被捕,另一個胡女似乎帶著孩子早已逃離。趙篤清曾經去找過江羌的屍體,但那時候的亂葬崗已經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屍身,大多在半夜遭到了野狗的啃食。
至於江坨。如果不是有楚衡早前的提醒,趙篤清很難相信,江坨這樣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者,會和赫連渾有聯繫。
明德帝的死,和丘家,和大鉞氏,誰也拖離不了關係。
“行了,你先回去休息。”趙篤清拍了拍梁辛安的臂膀,“這幾日,王府裡的事你幫阿娘多看顧看顧,兩個孩子……你也幫我看著點……”
“不好了!”
突如其來的大喊,驚得趙貞都從門後跑了出來。
梁辛安匆匆行禮,轉身向外跑,很快就帶回了消息。
“有人劫獄!”他恨恨地咬牙道,“我們藏在暗處的人,都被殺了,來人劫走了江坨!”
趙篤清愕然。
江坨一直被關在大理寺內,丘家似乎是當他是尋常的胡人,並未施刑,只打算光上一段時間就放出去。可如今被劫走,是丘家打算將先帝之死的疑點轉嫁到江坨的身上,還是……還是赫連渾?
“世子!”
又有人連滾帶爬跑來。趙篤清定睛一看,竟是大理寺主簿。
“何事驚慌?”
“丘九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