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大理寺牢房內的清早,陰冷而潮濕,那些透過高高的窗欄照進牢房內的天光,微弱的幾乎看不清腳下的路。然而牢房內,隱隱藏著的血腥氣,卻隨著腳步,越走越近,越近越重。
關押江坨的牢房,鎖鏈掉落在地上,看守的獄丞死在亂刀之下,受命監視他的幾個世子親衛,非死即傷,已經被陸續抬出大理寺。
趙篤清微微蹙眉,擋住身後少年的視線,側頭低聲道:“請陛下莫看。”
趙篤清並不想帶著趙貞一道進大理寺。
江坨被劫鬧出的動靜這麼大,足以猜到現場不會有多乾淨。但趙貞執拗地非要喬裝成親衛的樣子,跟著進大理寺一探究竟,想要扶一把這個小皇帝的趙篤清,不由也讓了一步。
可現場的樣子到底還是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那滿地的血,似乎還帶著溫度,來不及收走的斷肢就那樣明晃晃的躺在地上。
趙篤清已經能聽到了身後趙貞的作嘔聲。梁辛安將人扶住,試圖帶出大理寺。
“別,帶朕……帶我去看看丘九郎。”
趙篤清歎氣,帶著趙貞又往牢房深處走。原本關押著丘九郎的牢房前,幾個獄丞瑟瑟發抖。
他們命大,躲過了江坨被劫,卻沒躲過丘九郎的死。
丘九郎的死相並不難看。
因為有趙篤清的交代,獄丞們給他提供擦洗的水,還拿了換洗的衣裳。死的時候丘九郎穿的乾乾淨淨,顯然進行了一番洗漱。牢房內,甚至還多了一張案幾,上頭擺了一盤點心。
丘九郎就保持著死時的姿勢,趴在案幾上,一條手臂橫在上頭,手掌向下,只咬了半口的點心掉在了地上。
“仵作呢?”
“正……正在趕來……”
“點心是誰送來的?”
“不……不知……小的們才剛輪值,並……並不知……”
牢房沒有鎖上,趙篤清直接進了門。牢房兩次的囚犯,此時都不敢說話,偷偷打量著這頭的動靜,見趙篤清進門,伸手要去扶起屍體。有人不由出聲喊:“那位大人,您當心些。”
趙篤清抬頭。
“這人是被毒死的,小心他的那些血啊白沫什麼的,聽說有厲害的毒,還能透過血再毒死別人。”
“你怎麼知道是毒死的?”
“他之前還好好的,畏畏縮縮的擦了身子換了衣服,哥幾個還調侃他來著。結果來了個臉生的獄丞相,我們還以為是新來的,沒留意。那人給送了點心,他就吃了這麼一口,突然就吐了一口血,咚的就倒了,可不是被毒死的。”
丘九郎的確是被毒死的。
下在點心裡的毒,是最簡單不過的砒霜。
而那個臉生的獄丞,在趙篤清與大理寺將所有獄丞召集過來,命臨近囚犯指認時,早已消失無蹤。
丘九郎的死,似乎眨眼間就成了一樁無頭公案。
“是誰?”
從大理寺出來,趙貞仍舊在發抖。
“丘家。”
趙篤清篤定道。
趙貞發愣。
“胡人與丘九郎無仇,且一開始就打算劫獄,順便要殺人滅口的話,不會用下毒這樣明顯容易節外生枝的方法。都是殺人,為何不順帶一刀瞭解丘九郎的性命?”
“可丘九郎怎麼說也是丘家的子孫,外祖父怎麼會……”
“陛下別忘了那張藥方。”
是了。丘家都能明德帝身上用藥了,又怎麼會沒有狠心腸,殺人滅口。
趙貞漸漸沉下心來,想起被劫走的江坨,忍不住問趙篤清該如何是好。
趙篤清卻早有主意。
天光大亮,從楚衡手裡討要來的機甲鳥,帶著趙篤清親筆所書的密信,穿雲過雨,飛向崇山之外的西北邊關。
一個時辰後,慶王世子趙篤清,親率軍士,出城追捕遭劫獄的囚犯。
至於這個囚犯因何入獄,無人知曉。
阿蘇娜的病很快就痊癒了。
慶王府並不阻攔她往外走,街上的百姓似乎也對她這個胡人絲毫不覺得好奇。
只是,興許是出於安全考慮。慶王特地撥了幾個親衛,不遠不近跟著。
皇宮裡的皇帝換了人,對於邊關百姓來說,並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
阿蘇娜看著熱鬧的街道,倒是慢慢恢復了心情。待到日落黃昏,終於回到慶王府時,離離已經玩得累了,一見到楚衡,就往人懷裡撲,一邊打哈欠一邊喊楚楚。
楚衡彼時正與慶王、陸庭三人坐在廊下喝茶,見阿蘇娜帶著江離回來,便擦了擦手,往江離嘴裡塞了一塊小點心。
攙了藥材的點心,帶著淡淡的藥香,不僅能強身健體,用膳前吃上兩塊,還能開胃。
江離幾下吃完點心,張口說話時,嘴裡還透著藥香:“好吃。”
她如今官話說的越發順溜,偶爾將起江羌特地教的屠支話,聽著也別有意思。楚衡笑著把人抱在腿上,要江離教自己說幾句屠支話。
阿蘇娜同慶王行禮,完了有些局促地站在一邊。
“此地比起燕都如何?”
慶王看出了阿蘇娜的局促,找了個話題道。
“酒肆生意忙,我同阿姐至今還未逛遍整座燕都。不過用讀書人的話說,燕都那是珠光寶氣之地,而這裡,我瞧著十分親切,若是能一輩子留在這裡,一定很幸福。”
她說話時,臉上還留著幾分天真。慶王見她就如同見到族中那些小輩,再見江離,更是覺得疼惜。
“如果喜歡這裡,就留下吧。留在這裡,起碼西山營和慶王府還能護住你們二人。”慶王將阿蘇娜打量一番,笑道,“我營中有不少將士,年紀與你相仿,若你尚未婚配,不如考慮看看。有合適的,本王為你主婚。”
阿蘇娜聞言紅了臉,抱起江離就要回西廂院去。江離呀呀叫了兩聲還想吃點心。楚衡忙笑著叫人把點心送去西廂院。
等人走,慶王忽然叫住他:“今日聽說南方下了半月的大雨。”
陸庭聞言,微微蹙眉:“接連半個月?”
慶王頷首:“府內負責採買的管事今日從商隊口中得知的,說是已接連下了半個月,不少地方都發了大水。”
楚衡有些吃驚:“近來還未收到山莊來信,還不知允城的情況。”
他這些日子一直在奔波於王府和西山營兩處,老陳頭離開歸雁城回山莊去了,白術也並未寫信送來,楚衡雖然聽說南方大雨的事,但也是剛知道竟然一連下了半個月。
好在如今入了冬,地裡沒有多少莊家,多少能避免些損失。
慶王也只是隨口一問,餘下的話便沒有多說,只在用膳時叮囑楚衡,若是山莊有什麼需要就說一聲。
楚衡點頭稱是,用過膳後回房,卻坐在桌旁發起呆來。
屋內燒著銀炭,暖融融的,熏得人渾身舒服。陸庭回屋後換下身上的棉袍,只穿著中衣便在屋內走動,見楚衡出神,遂拿了塊毛巾過來給他擦臉。
“擔心山莊被淹?”
屋裡沒有旁人,楚衡不必再裝樣,靠在陸庭臂彎中點了點頭:“別雲山莊的地勢你也是見過的,河道漲水,變成洪汛並不可怕,但若是大雨造成山洪……”
別雲山莊的地勢並不高,周圍還有山,一旦發生山洪,情況並不會比發大水好上多少,只可能傷及更多的佃戶和周邊村民。
陸庭的眉頭同樣皺起,不由問道:“要麼,我陪你一道回山莊看看?”
楚衡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世子不在城中,你就是慶王殿下的左膀右臂,不能離開這裡。”
歸雁城現在誰也不能走。
因為新帝登基,關外諸國又有些蠢蠢欲動,尤其大鉞氏,呼倫王已經幾番試探邊關。西山營眾將士們對邊關一代的巡邏,也從往常的數日一回,變成了每日一巡邏。
誰也不是蠢的,甘願一輩子臣服。想要趁亂瓜分大延疆土的小國並不少,哪怕是附屬小國,或是有著友好往來的,也各有心思,只等著邊關出現任何漏洞。
“我可與你早去早回。”陸庭低頭,在楚衡唇上落下一吻,“你心裡掛著事,夜裡就不能好好休息,到了白天又要忙著和營裡的軍醫商討行軍藥散的事,還時常被城中醫館叫走救急,這樣你只會更累。倒不如回一趟山莊,定定心。”
楚衡眉毛抬了抬,要再說點什麼,可看著陸庭的臉,舌尖的話轉了個彎,到底還是點了頭:“嗯。”
他倆在一起的日子,滿打滿算起來,並不多。可興許是這份意外得來的感情,真正融洽之後,水到渠成,竟已如老夫老妻一般相處起來。
誰也不會因為一兩日的不得見,而悶悶不樂。心底的事,也幾乎是你不藏著我,我不瞞著你。
只是,陪楚衡回別雲山莊這事,卻顯然不能實現了。
從趙篤清手中傳出的信,言明朝廷內三分而立的局勢,坦言趙貞登基後,如坐針氈的困境,並稱元王明面上雖是被人架空的攝政王,實則已漸漸收攏朝中部分老臣。
信中還提到丘家與大鉞氏共同牽涉到明德帝之死。
丘家心狠手辣,為避免過多牽扯,放棄被抓的丘九郎,並涉嫌在大理寺牢房中下毒謀害丘九郎。而與大鉞氏關係匪淺的江坨,與丘九郎被毒死的當夜,被人劫獄,一路西行。
看到信中趙篤清說要親自帶兵追捕江坨,楚衡心裡沒來由突了一下。
當著慶王的面,楚衡最後還是回絕了陸庭要陪著一起回別雲山莊的打算。
“你留在這。”楚衡道,“別的我不知道,但你留在這,不管什麼事,你都能幫上忙。”
他不敢說心裡有些不放心趙篤清追捕江坨的事,只好想辦法勸說陸庭留下。
慶王將信放到燭臺,火苗一下子燒著了信件,很快只餘下灰燼:“本王給你一些人馬,興許回去的時候能搭把手。”
楚衡點頭,翌日清晨就騎上馬離開歸雁城。
他如今已經能自如地騎著馬匹到處跑,再不會像那年一樣,狼狽地在馬背上忍耐焦急,忍耐被摩擦出血的大腿內側的痛楚。
出城時,他回頭看了眼身後,晨曦初亮,身後這座必須守住的城池又一日迎來了人潮。
可他不知,這一走後,遇到的那些事,竟是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