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楚衡半夜醒了一回,做了個不算好的夢,依舊是那場時不時出現在夢境裡的大火。
不同的是,他似乎就附身在楚三郎的身上,在大火灼燒的痛苦過後,親眼看著陸庭命人將他安葬。那緊繃的臉不帶任何笑意,眼底甚至連憐憫也看不到。
是啊,哪裡還有時間去憐憫他人。戰爭已經令人麻木,與其去想著憐憫同情,倒不如一把長槍一匹馬,一身戰甲一條命,將那些手染無辜百姓鮮血的敵人殺個痛快,殺個乾淨。
夢醒的時候,楚衡忍不住鬆了口氣,忍著肩頭的疼,稍稍轉了個身。
營帳外頭有光亮,透過帳篷照來,正好叫他能打量陸庭的睡顏。
出關去找一個因為沙暴迷失的人,這無疑是件堪比登天的難事。但這個男人就是辦到了,就是那樣把趙篤清和梁辛安找回來了。
他用目光將陸庭的臉仔細描了一遍,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挨著人閉上眼想要接著睡。不多會兒,倒真的很快睡了過去,還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而一旁的陸庭這時候,卻緩緩睜開眼。他睡得向來淺,楚衡一動就讓他醒了過來。
伸手將身側的愛人摟進懷中,陸庭睜眼看著帳頂,腦海中梳理著近期的一些事情。
朝廷發生的那些事,陸庭借由攝政王送來的人口中得知了。但慶王的人也在不久後送來了更加全面的消息。
如今的燕都,可以說熱鬧非常。
皇后與高氏死後,太后驚嚇過度,夜不成眠,漸漸精神衰弱了起來。儘管司藥局上了各種安眠的湯藥,還換了不少香料,依舊沒能讓太后安眠一晚。
如此一來,後宮就由太皇太后一手把持。那些丘家出身的,以及與丘家關係匪淺的人家送到皇帝身邊的嬪妃,陸陸續續都被太皇太后用各種理由塞進了冷宮。
但太皇太后當年能為了明德帝登基,甘願與丘家聯手,想來也並非是什麼心性柔軟的人。她的手,不光把持了趙貞如今寥寥無幾的後宮,更是伸向了朝堂。
只可惜,一貫遠離朝堂,安心在封地當個悠閒王爺的趙殷,在以攝政王的身份蟄伏了一段時間後,終於站了起來。朝中各方呼聲不斷,希望攝政王能輔佐皇帝,代理朝政。
而這一切,歸根到底,是因為小皇帝身邊圍滿了丘家的人,丘家一倒,連帶著小皇帝的威信也倒塌了。
燕都傳來的消息還稱,太皇太后在做主處置完丘家後,又與攝政王一道大刀闊斧得砍斷了丘家所有的枝枝蔓蔓。而攝政王更是雷厲風行地重組內閣,將趙貞身邊那些丘家的不是丘家的親信尋了錯處攆了。
太皇太后想要順勢賞一些朝中老臣告老的恩典,卻被攝政王攔了下來。
這些事,慶王還在昏迷並不知情,陸庭倒是和趙篤清都說了一遍。
後者傷了腿,不能走動,只能待在帳篷裡,一邊被梁辛安督著養傷,一邊處理文書政務,聽說了這些情況後,拊掌叫好。
是該叫好。
當初立攝政王一事,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想立個靶子保住趙貞,但裡頭不可能沒有趙殷自己的小動作。
現在攝政王站起來了,也將自己的勢力擺在了檯面上,大概太皇太后此時心底嘔著一口血,咽不下,吐不出。
這麼想著,陸庭漸漸有了睡意,索性不再去想,摟緊楚衡,閉上了眼睛。
他還要把精力放在應對大鉞氏上,朝堂的事情,暫時與他,與西山營的其他人都沒有關係。
楚衡的傷,在陸庭的緊盯之下,每日三趟藥,準時換上。饒是如此,仍舊沒留神,叫他跑去了主帳。
慶王仍在昏迷當中,軍醫給換了藥,和副將他們一起搭手給他喂下一碗湯藥。
可惜昏迷中的慶王也是咬緊牙關,一碗藥最終能喂進嘴裡的不過小半碗,大多流了下來,弄濕了衣襟和床榻。
“慶王的傷勢如何了?”
知道楚衡身上也有傷,軍醫們雖想找他一起商量給慶王用藥的事,卻也不敢打擾他養傷。眼下見人主動過來,忙讓開位置,好讓他走近一些。
“呼倫王臂力無窮,那箭從後背射穿胸膛,好在因為鎧甲的關係,減輕了力道,而且還偏了方向,倒是沒有直接射中殿下的心。”
軍醫見楚衡給慶王號脈,暫時聽了話,等他收回手,這才繼續道:“傷口表面看起來其實好的差不多了,也結了痂,但就是不時低燒,始終昏迷不醒。”
隨軍的醫師大多擅長的都是外傷,備戰時接觸的跌打損傷最多,到了戰時,則以外傷為主。但戰場之上,傷重者能活下來的,不過十之一二。
慶王不能死,慶王一死,西山營名存實亡,到那時,即便世子有那個能力撐起所有人,朝廷卻不一定願意讓他們子承父業。
因此,慶王的傷從一開始就牽動了所有人的心。軍醫們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主帳進出。
楚衡的一邊肩膀有傷,動作不能太大,只好勞煩軍醫解開慶王身上的繃帶。
在仔細查看過傷口癒合情況,結合脈象,他揉了揉發疼的肩膀,問:“可有藥案?”
藥案送來,楚衡低頭,視線掃過上頭的每一句話。
慶王並不是中箭之後馬上倒下的,一直強撐到所有人退至宜州後,他才從馬背上摔落被人緊急送進營帳救治。拔箭時,神智還有些清醒,第二日才陷入昏迷。
之後,有過傷口潰爛,挖掉腐肉後養了幾日,才開始慢慢癒合,但低燒起起落落,沒個盡頭。
楚衡想,這個情況,應該是術後感染。
沒有抗生素,術後感染的確是個問題。
和軍醫們定下新的藥方,礙于慶王這是外傷引起的術後感染,針灸似乎派不上什麼用場,楚衡索性出了主帳,揉著肩頭往陸庭的帳篷走。
營地裡不少軍士都認得他,紛紛行禮,有的還詢問他的傷勢情況。
楚衡笑著擺擺手,僵著半邊肩膀走了幾步,趙篤清靠著梁辛安,不安分地單腳跳了過來。
“可是看過……”
“看過了,慶王殿下的情況並不嚴重,傷口癒合得很好,不久就能醒。”楚衡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趙篤清行動不便的一隻腳,問,“要不要我給……看看?”
“不必了。”趙篤清擺手。他的傷問題不大,只是扭傷而已,心裡更記掛的是慶王的情況。
楚衡也知道父子連心,將慶王的情況又仔細說了一遍,這才告辭。
楚衡起早醒來時,陸庭已不在帳中。問過門外輪值的小卒,知道他是照例天不亮就去操練了,中途為了盯換藥,陸庭回來過一趟,再接著似乎又出去忙了。
楚衡回到帳篷裡,從枕頭底下摸出被陸庭強制收起來的銀針,單手解開衣裳,摩挲著自己給自己的肩膀紮了幾針。
陸庭回來時,正巧看見楚衡裸著上身坐不住地在帳篷裡走動,一下摸摸他桌案上的兵書,一下用手指在輿圖上左描右畫。
透著病態的雪白肩頭上,繃帶滲出了紅色,銀針明晃晃的紮著。
他動一下,那銀針還跟著晃幾下。
似乎是覺得肩膀舒服了不少,楚衡微微側頭,費力地拔下針,試圖去擦乾淨了收起來。
“為什麼不喊其他人幫忙?”陸庭出聲,見楚衡被聲音嚇了一跳,低聲拿過他手裡的銀針道,“你一側肩膀受傷,不好動手,叫別人不是更方便?”
楚衡笑了下:“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這點小傷就沒必要一直麻煩他們。”人體的穴位不會移動,他就是整條胳膊抬不起來,也能用另一條胳膊找准穴位紮下針。
陸庭知道楚衡溜出帳篷後就去了主帳,見他還光著上身,抓過衣裳就給他穿上:“義父有那麼多人照顧著,你不用擔心。”
他一直沒去問楚衡別雲山莊的情況,但見白術時不時看向自己時那略帶怨懟的眼神,就知道,只怕楚衡這一次來,是捨下了整個山莊。
“山莊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楚衡失笑:“能出什麼事?我把所有現錢都用來買糧了,剩下的那些田產鋪子有陳管事搭理,還有些錢在他手裡。萬一宜州受不住了,我已經叮囑他們拿了錢,各自逃命。”
陸庭神情一變,往前邁進不已,緊緊貼著楚衡,看著他那雙沉靜的眸子,嗓音低沉:“宜州不會破,不僅不會破,我們還早晚會奪回歸雁城。大延的國土,只能擴張,決不能割讓。”
楚衡看著陸庭的雙眼,只覺得胸腔內心如擂鼓。
大概每一個男人,心中都有這樣激動地時刻。就如同少年時期,總是期盼著自己能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那樣,想要說很厲害的話,做很厲害的事。
他信宜州不會破,也信西山營遲早能拿回歸雁城。
即便他早已做好死的準備,也不妨礙他相信這個男人說的每一句話。
當日晚膳後,陸庭在營帳內給趙貞寫摺子,楚衡又去了趟主帳,回來時慶王的低燒終於退了一點,藥也喂得比之前都順利。趙篤清還留在主帳那邊,跟昏迷的慶王說著自己在大夏的那些經歷。
楚衡也算是聽了一耳朵的冒險故事。對於趙篤清被引誘入梭尼城,遭遇沙暴,卻被梁辛安護著拐入了大夏,然後二人互相扶持,直到迎來陸庭的搭救,楚衡覺得又好笑又心疼。
笑趙篤清苦中作樂,卻有人全心全意陪著一起生一起死。
心疼陸庭餐風露宿終於把人找到,一回來就馬不停蹄忙於奔波營地裡外各種事情。
回到營帳,他頭一件事,就是解開身上的大氅,一屁股坐在陸庭身旁。
“怎麼?”寫完最後一個字,陸庭將摺子晾在一旁,扭頭看著楚衡問,“不是去主帳了嗎?”
“我聽世子說了你們在大夏的事。被大夏人發現追殺的時候,你怕不怕?”
陸庭失笑:“怕什麼?”
“怕沒有香火,怕宏圖未展,怕自己到死都沒能讓人知道,生父的身份。”
陸庭不再笑,伸手將人攬到懷中:“我不怕那些。但是我怕你難過。”
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從來不是扭扭捏捏。就如同他們的開始,雖然是源於意外,但過程的暢快彼此心知肚明。
如果有一天不能再抱這個人,陸庭想,也許到那時候,是他們彼此老死的時候。
二人在帳內一番親昵,正互相解著衣裳,外頭有人來通傳,說是宮裡來了消息,世子請他和楚大夫去主帳商議鑰匙。
兩人收拾好匆匆往主帳走,帳內,慶王仍未蘇醒,趙篤清坐在一旁,手裡握著密信,神情凝重。
楚衡跟著陸庭進帳,還未開口,趙篤清批頭便是一句“皇上求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