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允城往西,大多都是平原,山不高,田地無數。冬天並不是收割稻米的最好時節,更何況之前接連大雨,田地裡唯一能活的大概就只有蚯蚓。
楚衡帶著慶王府的親衛,在允城當地雇傭了一幫鏢師隨行護送糧食,又在出城後沿路不斷地收糧。
他向來手寬,打賞人的時候從不猶豫,可這一回,為著能多買一口糧,他一直在與人討價還價。
難得休息的時候,他都忍不住自嘲。
當年的搞軍工科研設計的人,改行當了地主兼職大夫也就算了,現在連跟人討價還價的本事也都練出來了。
叫姥爺他們知道了,大概,會心疼吧。
連日大雨,受災的地方不再少數,不少人落草為寇,為著活命,幹上了殺人劫貨的活計。
楚衡帶著鏢師絲毫不敢走慢一步,夜裡哪怕是在邸店投宿,也會安排好輪值的人手,緊緊盯著他們的那些糧草。
饒是如此,隨著沿途收購的糧草越來越多,盯上他的草寇也漸漸多了起來。
好在有親衛跟不斷增加的鏢師,要不然這一路數次撞上打劫的,這糧草被搶走不說,人命只怕也留不下了。
這日大雪,楚衡的人馬又被一群草寇堵在了路上。
他靠著袖中箭,和時靈時不靈的芙蓉並蒂,打跑了一度往糧車邊上湊的草寇。
親衛和鏢師手腳俐落地拿下數人,動作熟練地捆上,老規矩派了一人去最近的縣衙遞消息。至於那些縣衙的人過來撿走這些草寇後,是匆匆關上幾天就放了,還是嚴懲,那就都不是他們該過問的事情了。
只不過,這一批草寇,卻顯然不知那些半路出家的窮苦百姓。
一個個兇神惡煞地傷了不少鏢師,就連楚衡的肩頭也叫一支箭射了個對穿。
“楚大夫,你的傷……”
親衛驟然回神,抓出一瓶金瘡藥就要遞給他。楚衡擺擺手,忍著肩胛處的疼痛,摸出銀針,往自己肩頭紮了下去。
“去把那幾株三七拔來。”楚衡咬牙,指了指一旁被草寇壓著的幾株草,“再來個人幫我把箭拔出來。”
親衛不敢動手,鏢師們也有些沒轉過彎來。
這一路上,雖知道他是個大夫,又有大主意,可沒想到竟是個能對自己下這麼狠手的傢伙……這箭可是穿透肩胛了,拔出來可不得了,那疼得就是他們也受不住。
楚衡見他們不敢上前,閉目深吸氣,靠在糧車邊上,費力地抬手,就要去抓肩頭的箭。
匆忙的腳步聲這時候突然逼近。
“什麼人?”
親衛刷的拔刀。
“小的是楚大夫的小廝。”
楚衡驀地睜開眼,被親衛攔在糧車不遠處的少年,聲音發啞,身上還落著積雪,瘦了不少。
他長長歎了口氣,終究別過頭:“白術,幫我拔箭上藥。”
這似乎是最後一次遇到草寇,途中雖又碰到過幾次不長眼的,但大多有驚無險,見了幾個軍士打扮的親衛,多嘴問糧草送往何處。得知是送去宜州的,那些人便收了刀劍,甚至還有人主動提出要一道去宜州殺敵。
楚衡不敢隨意收人,臨近宜州後,更是直接請他們自己去軍營投軍。
他的臉色並不好,時不時還會發熱,隨行的藥散在中途就已經用的差不多了。銀針鎮痛,成了他支撐自己趕到宜州最後的辦法。
不過幾日,他就瘦了一大圈,身上的袍子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若是再裹上大氅,更是只能瞧見一張瘦得巴掌大的小臉。
白術想了許多辦法,愣是沒能將他養回來,眼看著宜州將至,說不定就要遇上陸庭,他越發覺得心虛,竟內疚地不敢往楚衡身邊走。
楚衡病得昏昏沉沉,也顧不上他那點心思,只派了人盯著。
到了宜州,楚衡付了說好的銀錢,又專門在宜州訂了幾桌酒,請那些鏢師吃上飽飯,訂下邸店房間,請他們睡上幾日再沿途返回故鄉。
另一邊,自有親衛將糧草的消息傳到了西山營。劉臣收了消息,親自迎接他們。
見到坐在馬背上,面色蒼白,瘦得快被風吹走的楚衡,劉臣一陣唏噓。
“你這孩子,怎麼……怎麼就過來了?”劉臣伸手想去拍楚衡的肩膀,卻見一側親衛趕緊上前阻攔,方才知道他這肩膀還受著傷沒好。
“去睡一覺吧,我讓軍醫過去給你看看,換個藥。”
慶王還在昏迷不醒,楚衡便沒拒絕劉臣的好意,準備先去睡一晚,到明日休整好後,再去探望慶王。
引路的副將將人送進了一座帳篷,裡頭東西不多,床榻邊上還掛著輿圖,歸雁城的位置叫人畫了一個圈。
他心裡知道,這帳篷會是誰的,當即心安不少,不等白術端來熱水給他擦臉,倒頭就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有些沉。
四肢重得像是被什麼緊緊壓制住,喉嚨猶如被扼住,呼吸極其不暢。
他想發出聲音,想把自己從這古怪的夢境中掙扎出去,可窒息的感覺就好像被人在臉上貼了一層又一層的加官。
直到有人的體溫從身側傳來,耳畔有節律地跳動著心跳,他終於像是活了過來,大汗淋漓地喘息,費力地睜開了眼睛。
身側,陸庭擰著眉看他,嘴唇緊抿,像是想要斥責他膽大妄為,卻又十二分地心疼。
良久,陸庭歎了一口氣,低頭吻上他受傷的肩頭。
“不要生氣。”楚衡嘶啞著聲音,將臉貼近陸庭的肩頭,頭頂是他的鼻息,心跳近在眼前。
他的身體雖然也曾經弱過,可從未在人前顯得這麼無力。陸庭回營時,聽說楚衡帶著糧草趕來宜州,心裡又氣又惱,尤其看到他在床榻上瘦得都快凹陷的臉龐,更是一腔怒火無處可發。
然而,只一句話,什麼怒火,什麼氣憤,終究只剩下滿腔酸楚:“你不該來的。”
“陪你死一塊不好嗎?”楚衡閉著眼,伸手緊緊將人抱住,似乎真的要生未同衾死同穴。
“不好。”陸庭冷冷的說,手裡卻將人緊緊扣在懷中,小心謹慎地避開了他肩頭的傷處。
“那我活著,等你死了,我再去找個器大活……”楚衡笑了笑,睜開眼,聲音發軟,帶著特意的調笑,“怎麼辦,萬一找不到這樣的男人了,我該怎麼辦?”
永安二年,楚三郎及冠。
而今,距離及冠大抵不過只剩幾個月的功夫,但楚衡已經把自己這條命當做了最後。
帳外的腳步聲走過,北風攜帶雪花,從帳篷的縫隙吹來。哪怕屋裡點了炭火,仍舊有些冷。
靠的近了,最是能聞到一些氣味。
楚衡這一路風霜,也只有在邸店落腳的時候,才能梳洗一番,到了宜州更是馬不停蹄地往西山營跑,累得連臉也顧不上洗,身上的氣味可想而知。
他恍惚想起自己的髒,伸手推了推陸庭,卻撕扯到肩頭的傷,忍不住“嘶”了一聲。
陸庭的臉色隨著這一聲“嘶”,當即沉了下來。下床的動作雷厲風行,不多會兒就問小卒要來了熱水,嘩啦啦全倒進木桶中,然後一把把人抱起,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放進水裡。
肩頭的傷口是白術處理的。路上沒有藥散,只能隨手抓了幾把三七抹著止血,包紮的水準也不太高,肩頭甚至被勒出了痕跡。
楚衡泡在水裡,肩頭裸露在外,感覺到男人落在傷處的吻,回頭勾住他的脖子,親上了想念許久的那張唇。
顧念著楚衡肩頭的傷,陸庭不敢有什麼動作,等他洗完澡,特定找了軍醫過來,將傷口徹徹底底又清理了一遍,這才算好。
楚衡坐在床榻上,赤著雙足,在榻邊輕輕晃蕩。
陸庭送完軍醫回來,一眼瞧見那雙腳,心頭一瞬動了下,到底還是幾個深呼吸,將那些悸動壓下。
此時天色已黑,論理是該歇下了。可楚衡睡了許久,這會兒精神正足,與陸庭並肩躺在榻上,時不時動動腳,又側過身,睜著眼笑盈盈地看他。
陸庭起初還能崩住,可被褥下那只腳不時往他腿上磨蹭,腦海中的景象轉了又轉,有些意動。
“帳篷,隔音嗎?”
楚衡突然發發問,陸庭一怔,脫口而出:“不隔音。”帳篷哪裡來的隔音,就那一層兩層的布,再厚實也傳得出聲音,更別提點了燈,帳篷裡就是打個滾,外頭都能瞧見。
“啊。”楚衡輕輕喊了一聲,突然躺平,“不隔音就算了。睡吧。”
“……”
這身下的火都躥起來了,卻得了這麼句“不隔音就算了”,這是在惱他不成?
陸庭頗有些哭笑不得,一個轉身,把人按進懷裡,抓著楚衡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兩腿之間:“光放火不滅火?”
楚衡扭頭,手裡抓了抓,鳳眼閃著笑意:“不是不要我跟你一塊死嗎?”
他當然不捨得叫人跟他一道躺在冰冷冷的棺材裡,甚至可能他們兩個最後的屍首在戰場上難辨蹤跡。
但如今人在身邊了,去想這些又有什麼用。
陸庭挺了挺腰,發出低喘,等唇邊得了吻,忙伸手在床頭摸出一盒塗手用的防凍膏,挖了一指頭就往人身後送。
這一晚,陸庭軍帳中的蠟燭熄得有些早,離得遠些,似乎還能聽到從裡頭傳來的小獸一般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