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楚衡是知道海棠的,但也僅限於軍漢們嘴皮子上的那個形象。
是個漢人女子,卻身材修長,五官深邃,年輕時也曾是西北一代,有名的美人,不少胡商想要贖她做妾,更有人提出娶她當續弦。
但這個女人,潑辣,聰明,知道一時的顏色,不過只能得一時的歡愛。婉拒了那些要她做妾,要她做妻的請求,依然在歸雁城灑脫地繼續自己的營生。
軍漢們都看想海棠,但是海棠在遇到劉臣之後,就沒再接過別的男人。
這些年下來,意外乖巧地當著一朵解語花。
楚衡並不討厭妓女,這是這個時代的女人,其中一種生活方式。他也勸說不了劉臣,回歸家庭。
畢竟,劉臣和他夫人的感情很好,而他夫人也知道海棠的存在,提出過贖海棠回府的話。只是海棠不肯,依舊留在外頭。
真正面對海棠的時候,楚衡才發覺,這個女人的確有著讓一些男人欲罷不能的魅力。
從容貌上來說,海棠即便已經年輕不再,但依舊風情萬種。言行舉止上,也自有一番灑脫。
其實……這樣的海棠要是被接回家,指不定最後劉臣他夫人也被勾跑了……
見楚衡反應過來,低低出了口氣,劉娘子笑著向二人欠了欠身:“別擔心,監視奴家的人入夜後,就離得稍微遠一些,聽不見奴家說話。”
劉娘子美目流盼:“前幾日上街,偶然遇見陸將軍,得知兩位隨行公主來了烏吞,就想著,無論如何,要與兩位見一面。”
陸庭點頭。
他來的路上,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赫連渾對於私邸中的守衛安排地疏密有致,在來後院的路上,不僅有巡邏人員,還有藏在暗處的哨衛。
他帶著楚衡躲過巡邏的守衛,也避開了哨衛,這才敢帶著人直接來找劉娘子。
確定外頭的哨位離得遠,聽不見屋裡的說話聲,陸庭問道:“為什麼要見我們?”
劉娘子笑了笑,耳旁的墜子輕輕晃動,映著燭火溜溜劃過一道光。
“大鉞氏是個神奇的地方,幾位王子之間的明爭暗鬥,一點也不比話本裡說的那些少。奴家知道,奴家相好的那個愚木頭跟著慶王,這會兒大概急得焦頭爛額,不知道該什麼也不管硬開戰,還是聽朝廷的,拿個小公主求和,熬個二三五年的太平日子。”
劉娘子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其實,奴家這性子,頗有些唯恐天下不亂。奴家挺想,鬧得赫連氏兄弟幾人內鬥起來。”
劉娘子嫣然一笑,捏著茶盞的手,微微翹起蘭花指,褪了唇色的嘴抿起:“奴家出身卑賤,這風啊浪啊的,奴家過去那三十來年,可沒經歷過。好不容易能當回梁紅玉,怎麼能錯過這番機會。”
楚衡愣了愣。
梁紅玉是歷史上一位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將軍。只不過,有一種說法,說這一位,是妓女出身。
“那你想做什麼?”陸庭問。
“奴家風塵出身,除了這身顏色,還能做什麼?”劉娘子放下茶盞,幽幽地道,“那赫連琨聽說,是個混世魔王,私邸中女色無數,奴家這張臉應當還不至於年老色衰,誘不得他吧。”
楚衡眉頭皺起。
“劉娘子,此事不必……”
“楚大夫不必擔心。”劉娘子掩唇低笑,對了楚衡說,“奴家以色侍人這麼多年,雖年紀大了些,還不至於沒了姿色。”
想到劉臣以為伊人已死,幾次搖頭歎氣的樣子,再看著面前一心想要一己之力分化赫連兄弟的劉娘子,楚衡馬上道:“不行,就算我們要激化赫連氏兄弟幾人之間的矛盾,也不能利用你一個女人家。”
“不。”劉娘子忽然正色,說,“奴家沒關係,奴家本就是風塵裡走過的人,這一身皮肉沾的葷啊腥啊的,只多不少,不過是再多遇幾個人罷了。愚木頭是個好人,他夫人也是個好人,沒道理我被擄來烏吞後,心安理得地吃著這些畜生從大延搶來的糧食,然而等愚木頭戰死,再掉幾滴眼淚……”
劉娘子整理裙擺,屈身想要跪下,陸庭伸手將人攔住,抬頭示意窗戶。
劉娘子道:“奴家也想當好人家的閨女,一出生,有爹娘疼,有兄弟姐妹鬧。可人這一輩子,頂重要的投胎,卻不是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奴家配不上愚木頭,可也不能做個拖累。愚木頭跟夫人好好的,奴家這心就是死在烏吞,也能安定下來……楚大夫,陸將軍,二位就隨了奴家這心願吧,至少奴家……至少奴家活著的時候,為大延做了點事情。”
楚衡睜大眼盯住劉娘子。她能在呼倫王手底下活著被帶到烏吞,又活著被轉增給赫連渾,這幾乎已經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可人的好運不會永遠伴隨,赫連琨……赫連琨的確葷素不計,可他折磨人的手段卻也不少。
“你會死。”
劉娘子搖頭:“楚大夫,誰不會死。”
楚衡微微蹙眉,劉娘子續道:“你們讀書人常說,人皆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奴家若是死在烏吞,有楚大夫和陸將軍的一句話,奴家的死,便不至於叫人看輕了去。回頭,奴家就在黃泉底下掃掃街,等愚木頭和夫人百年後一道渡輪回。”
“我可以下藥,你真的不必……”
劉娘子的聲音漸漸起了波瀾,伸手挑了把楚衡的下巴:“楚大夫,你再這麼說,奴家都要當你瞧上奴家了。可惜奴家年紀大了,不然若是楚大夫肯給奴家贖身,奴家怎麼著也不會再留在那風塵地裡打滾。”
她笑嘻嘻地推了把楚衡單薄的胸口,將人徑直推到陸庭的懷中:“楚大夫,把你要下的藥,都給奴家吧。奴家來,奴家能做到的。”
那一夜的談話,很快就帶來了變化。
饒是楚衡再怎麼反對劉娘子的決定,她要做的事還是很快就做到了。
客居在赫連渾私邸中的漢人舞姬,於某日閑來無事,在後院中哼著漢人的曲樂,翩然起舞。不想,大王子赫連琨及幾位兄弟,聽下人言語間提起這麼一個姿色絕豔的女人,紛紛往後院走。
醇酒醉人,即便是上了年紀的女人,醉眼惺忪間,也別有一番風情媚態。
赫連琨幾乎是當場就丟下兄弟幾個,不顧舞姬怎麼尖叫反抗,扛著人就進了小院裡。
第二日,滿臉憔悴,哭紅了眼睛的舞姬,拜別赫連渾,低頭坐上了大王子的車駕,轉眼成了他後院裡的其中一個女人。
聽完探子的回稟,趙嫣坐在矮桌前出神,直到賀默兒倒了一杯奶茶放到她的手邊,這才回過神來。
探子已經退下,陸庭如同賀默兒一般,跪坐在矮桌旁,楚衡就坐在跟前,似乎也在想著什麼。
趙嫣小聲道:“她很勇敢。”
楚衡回頭,看著面前消瘦了不少的趙嫣,抿了抿唇:“公主也很勇敢。”
趙嫣搖頭:“我不及她。”
又問:“她會死嗎?”
“一旦事情敗露,不光劉娘子會死,我們所有人都會死。”陸庭說。
楚衡也應道:“殺了我們,能威懾大延。所以我們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須尤其謹慎。”
趙嫣咬唇:“你會做那種毒嗎?”她比劃了下,張嘴。櫻桃小口內,能見著如貝殼般的牙齒。“就是那種藏在牙齒裡的毒,事情敗露,咬碎了就可以自盡的那種。”
楚衡搖頭:“不會。我是大夫,會做藥,但不會制毒。”萬花穀沒教過人怎麼做毒。
趙嫣修眉鎖起,許久後問:“那,你手裡有什麼藥,可以讓人……”
趙嫣的話還沒說完,殿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陸庭抬手,制止了趙嫣的話,起身走到門前。門外,胡人侍女正欲直接入內,撞見擋在門口的陸庭,倏忽紅了臉龐。
“有位大人,求見漢王后。”
漢春宮裡的胡人侍女,大多喜歡陸庭和賀默兒這般的長相,可二人如同兩尊泥塑,對誰都不曾笑上一笑,哪怕說的是胡語,也硬邦邦的叫人難受。
胡女兩頰緋紅,見陸庭蹙眉,一驚,忙道:“是……是之前隨大王回來的漢人使臣。”
聽見是洪顥求見,殿內的楚衡鬆了口氣,安撫地向趙嫣點了點頭。
不多會兒,陸庭便帶著一個瘦得似乎隨時能被一場大風刮走的男人走進內殿。
如果不是曾經在西山營,和出關前的洪顥見過一面,楚衡幾乎認不出他的模樣。
論理,在趙嫣嫁給呼倫王的當天,洪顥就應該以大延使臣的身份,出現在公主的面前。但是當時洪顥得了一場大病,差點病死在宮外。
這還是他病好後,第一次面見公主。
趙嫣起身,正欲行禮,洪顥開口便道:“呼倫王準備攻打宜州了。”
趙嫣一驚,慌忙看向陸庭。後者眉頭深鎖,問:“怎麼回事?”
和親的公主才嫁進大鉞氏,即便呼倫王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的簽訂一個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互不侵擾的契約,但不過一個月時間,就決定撕破臉皮硬來,卻顯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洪顥咳嗽,臉上浮起病態的紅雲。
他說:“赫連渾向呼倫王引薦了一個人。”
“江坨?”
“是。”
楚衡靜了,陸庭也沉默著,並不開口。殿內的氣氛一時間近乎停滯,唯有趙嫣,壯起膽問:“他們,向大王說了什麼?”
“說大延皇帝年少無知,皇權旁落,宮裡太皇太后與攝政王共同執政,紛爭極大,根本顧不及邊關糧草運輸及戰略部署。”
楚衡手指揉了揉眉心,心頭一陣煩亂。
陸庭拍了拍他的後腰,向洪顥問道:“具體何時開戰?”
“三日後。呼倫王命大王子赫連琨親自帶兵,二王子為副帥。”
“洪大人,這事,你怎麼知道的?”
洪顥搖頭,表情麻木:“呼倫王親自告訴我的。”
一個能在與大延來往的信簡上,開頭寫“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大鉞氏國王敬文漢皇帝無恙①”的人,早已傲慢地忘記自己也曾是大延的手下敗將,自以為兵馬所出,宜州必破,誰也奈何不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大鉞氏國王敬文漢皇帝無恙”這句,是漢匈交往的時候,匈奴單于用來羞辱漢朝皇帝的一種信簡開頭。
因為漢朝送給匈奴單于的信簡開頭寫的比較簡單,就是“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加了“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八個字,一個字我比你長,第二個我頭銜比你足,是天地生了我,日月打造了我。= =感覺像是小孩子置氣,但在當時的背景之下,感覺這種羞辱挺要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