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零三】小蹊蹺
郎君答應了不漲租,也依舊照著之前答應的這幾年免租,別雲山莊的這八家佃戶頓時放下心來。
如今年頭不好,田產一年不如一年,能少繳一年的租金,對於佃戶們來說,都是件好事。
他們早做了打算,要是新來的那位管事說漲租的事是真的,他們就大鬧山莊,然後豪氣地跟郎君辭行,到別處當佃戶去。
如今一切照舊,他們又可以樂淘淘地留下照顧租賃的那幾十畝地。
聽白術描述了佃戶們各自回家後,一家老小歡天喜地的樣子,楚衡微微揚唇,覺得舒心了不少。
他上輩子學的是理工科,種地這事對他來說,簡直兩眼一抹黑,要是這些人一氣之下走人了,前任留下的這四百多畝地到了他的手上,可就真的都要荒了。
好在,佃戶們最好說話。只要條件達到了,自然還是願意留在熟悉的地方繼續耕種的。
再怎麼說,別雲山莊都是前任分到手的家業,不求興旺發達,但求無功無過。
要不然,楚衡睡著了都怕前任夜裡入夢,掐著他脖子哭喊“還我命來”。
前任楚衡是庶出,他娘是良家女,小門小戶的被楚衡他爹楚大富的正頭娘子看中,抬進楚家做了妾。
楚大富的幾個妾都是正房親自納進家門的,在楚衡的記憶裡,各個都是嬌花,但無一例外沒有生育。
前任的出生,是意外。
大概就是這麼個意外,有些礙了人眼。
八歲那年,前任過童子科,如果沒有楚家阻撓,應該早就授官了。
十四歲前任又過關斬將,一路從揚州考進了燕都參加殿試,結果殿前失儀,被斥,幸好撿回一條性命。
等到十六歲再考……
大概是因為這段記憶太過難以啟齒,楚衡回憶了很久都只有些模糊不清的記憶。
可他知道,這段記憶,應當和前任的死脫不了關係。
不過不管怎樣。
楚衡打了個哈欠。他有的是時間搞清楚前任的死因究竟是什麼,等搞清楚了這樁事,接下來就該好好謀劃怎麼活過二十歲,混吃等死到六十了。
於是,楚衡就這樣一邊在山莊裡好吃好喝,一邊溫習離經心法,順帶著調理這具身體,過了幾日,終於等來了去接老陳頭的邵阿牛。
老陳頭是別雲山莊的老人了。
前任他爹楚大富三十多歲的時候,從人手裡買下了這座山莊和周圍的田地山頭。楚大富雖然對小兒子沒多大感情,可也怕別人議論楚家苛待庶子,分家的時候,直接就把這裡給了小兒子。
老陳頭那時候就已經在這裡當差了。
正是日頭西下時分,從內院出來,迎頭就能看見天邊毫不吝嗇地鋪滿了大片的紅霞金光。楚衡站在原地,看得有些呆了,直到白術又催促了幾聲這才恍恍惚惚回過神來。
五味就跟在邊上,仰著脖子問:“三郎在看什麼?”
“在看天邊的紅雲。”
“好看嗎?”
“好看。”楚衡伸手摸了摸五味的腦袋,“去叫廚房準備一桌菜,再要幾壇酒。”
五味聞言,似乎是怕他大病初愈又貪杯,瞪圓了眼睛。等楚衡再三保證只小酌兩杯,這才聽話地奔去了廚房。
等人一走,楚衡回頭看了眼跟在身後,一臉忍笑的白術,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看著強做鎮定,背著手大步往前走的主子,白術終究忍不住笑出聲來。
進了中堂,楚衡一眼就瞧見正手舞足蹈說話的邵阿牛。再看他跟前的老頭,抖了抖眉毛,指著邵阿牛教訓了幾句。
這人就是老陳頭了。
楚衡一眼便認出了他。老陳頭如今已經五十多了,額頭上的褶子多得能夾死蚊子。和諸枋不同,老陳頭在別雲山莊當了這麼多年的大管事,身上穿的依舊是那幾套粗布衣裳。
楚衡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老陳頭,腦海裡很快就對他的身體情況做了個判斷。
五十多歲的年紀,放在古代,已經步入老年。但興許是一直做活的緣故,老陳頭的底子並不差。
起碼,比楚衡自己要好上許多。
楚衡歎了口氣,想著靠幫忙調理身體來拉攏老陳頭,大概是不行了。
只盼著這一位,是好相處的。
老陳頭餘光瞥見他進了中堂,眼皮子往上抬了抬,不吭聲。倒是邵阿牛,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立馬安靜了,垂著手站在跟前:“郎君。”
“嗯。”楚衡點了點頭,說,“回頭下去找我的小童領賞。另外,從明日起,你暫時跟在陳管事的身邊做事。我若是要找你,記得隨叫隨到。”
邵阿牛聞言,臉上頓時綻放開大大的笑容,嘿嘿笑著摸了兩把自己的後腦勺,忙聽話地往中堂外走。
白術和五味這時候也退了下去。中堂之中,只留下了楚衡和老陳頭。
老陳頭站著不動,一言不發,直到楚衡徑直走到跟前,俯身行了一禮,這才歎息道:“郎君這是何必。”
楚衡慚愧:“前些日子染病在床,竟不知陳管事被尋了理由趕走,實在是愧疚。”
“你一個讀書人,腰板要直,怎麼能向我這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頭行大禮。”老陳頭皺眉,又等了一小會兒,才開口道,“何必使人找我回來,別雲山莊有諸管事在,郎君可高枕無憂。”
楚衡不信邵阿牛這一路上沒把漲租的事同老陳頭說,只當不知,又仔仔細細從頭說了一遍。末了又道:“若他能安分一些,我倒是能留他在莊子上當個小管事,月俸方面自然不會少了他。可如今看來,只怕這人野心不小,別雲山莊留不得他。”
老陳頭沉默地聽著,完了終於給了回應:“郎君可下定了主意?”
他停了一停,抬眼朝楚衡笑了一下:“郎君若是執意要我回來,可就要得罪人了。”
回應老陳頭的,是楚衡唇角揚起的弧度。
“自然是,不怕的。”
老陳頭才回山莊,諸枋就得了消息。
田間地頭的佃戶們都在談論他回來的消息。這些佃戶同老陳頭認識的久一些,關係也都不錯,知道老陳頭被趕走來了位新管事的時候,還有人自發地送了他一段路。
於是人一回來,佃戶們就又都高興了起來,紛紛商量著什麼時候請老陳頭到自個兒家裡喝上兩壺。
可佃戶們高興了,諸枋卻氣得無處發洩。
他來別雲山莊的路上,早就盤算好了日後要怎麼把楚衡踩在腳底下。可才接管了莊子沒幾天,楚衡竟然病癒了,不光如此,還一來就給了他響亮的一巴掌。
諸枋怒氣衝衝的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偏院中,剛進院門,來山莊的路上新納的小妾,就妖妖嬈嬈地迎了上來。
“阿郎這是怎麼了?”
諸枋怒道:“怎麼了?被個不長眼的小畜生踩了一腳!他竟然把姓陳的那個老東西找了回來,這會兒正跟人在中堂那邊把酒言歡!”
小妾一愣:“郎君不是讀書人嗎,怎麼會和這種田舍郎1在一塊喝酒?”
“書讀傻了,可不是腦子糊塗了。也不看看楚家現在什麼情況,都已經把人踢到鄉下來了,還連個腦子都不帶,早晚有一天被自己玩死。”諸枋憋了一肚子氣,一把拽過小妾,顧不上天色還沒黑,直接把人壓在院子裡的一棵樹下搓揉。
等到泄了火氣,諸枋從地上起來,抖了抖褲子,對著聽見動靜就躲進柴房不出來的小丫頭吼道:“去把林管事、朱管事都叫過來!”
說完,他又抓了把小妾的胸脯,咬牙切齒:“我就不信了,這麼個書呆子我還拿不下他!等明日他哭著求我管事的時候,我就給你打一支金簪。”
“好呀。”小妾嬌笑著貼到諸枋身上蹭了蹭,“我要跟皇宮裡的娘娘一樣,做鳳頭的,還要嵌瑪瑙翡翠。”
“給你做,都給你做。”
楚大富把別雲山莊給楚衡的時候,莊子上還配了三五個小管事。
老陳頭算是總管,底下還有負責採買的林管事,負責糧食買賣的朱管事等人。
當初老陳頭在的時候,林朱兩人的位置是油水最多,但被盯得最牢的。一年也貪不了多少錢。
等到老陳頭被趕走,諸枋一進莊子,就把這裡頭的幾個小管事都摸了個一清二楚,更是明裡暗裡試圖拉攏。
林朱兩人心思活絡,當即就跟了諸枋,如今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楚衡不肯漲租,要給佃戶們免租,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這兩人能到手的錢。
一聽說諸枋找,兩人顧不上正打算跟婆娘鑽被窩,套上衣裳,連滾帶爬地從各自家裡跑了出來。
這一晚,諸枋的偏院亮了一晚上的蠟燭。
翌日一大早,楚衡從榻上坐了起來。
外頭陽光正好,五味和白術都不在門外,楚衡樂得自在地站在走廊上舒展筋骨。
前任不知道是怎麼糟蹋身體的。這幾日雖然好吃好喝,再加上楚衡靠著金手指,開了幾道萬花穀調理身體的方子,終於是把身體調整得好了一些。
可說到底,依然是副風一吹說不定就能飛走的身體。
楚衡十指相扣,彎腰利索地往走廊上拍了一下。等直起腰來,就瞧見走廊那頭,五味端著銅盆,一臉懵逼地站在那兒。
在滿腦子“三郎中邪了”的胡思亂想中,五味的視線始終沒離開過楚衡的臉。
實在是被盯得不好意思了,楚衡這才咳嗽兩聲,把換下的中衣蓋在了他的臉上。
“你阿兄呢?”
“阿兄去廚房端藥了。”五味抓下中衣,仔細疊好放到了榻邊,“自從病好後,三郎變樣了。”
楚衡一頓,心裡苦笑:“以前的三郎是什麼樣子的?”
“啊,不是說三郎以前不好。”五味抓了抓頭髮,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看到楚衡臉上微微揚著的唇角似乎帶著笑,這才道,“三郎從前總是愛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日夜顛倒的做文章。三郎從前也很少說話,每日同我和阿兄說的最多的是點燈、研墨。不像……不像現在,總是笑盈盈的,還常摸我的頭,給我好吃的糖果。”
聽見五味的應聲,楚衡有些哭笑不得地抬手摸了摸唇角。
前任的笑唇不是天生的嗎,怎麼輪到他了,就變成總是笑盈盈的?
至於糖果。
楚衡垂下眼簾。他給五味和白術喂的糖果,其實是他這幾日得空買來藥材親手製成的健骨丸,兩個小童的底子比前任好不了多少,養得好一些,才能一塊混吃等死到老不是。
又哄著五味吃了一顆今天份的健骨丸,白術也端著熱騰騰的藥進了屋。
楚衡端過藥,剛準備入口,忽然停住。
他低頭,湊近了藥碗,聞了聞。
“三郎怎麼了?這藥香嗎?”五味好奇地湊過來聞。
楚衡搖頭,端著藥碗看向白術:“今日的藥,是你盯著熬的?”
白術點頭。
楚衡看著他那副模樣,知道這是多半和白術無關:“五味,去書房把藥案拿來。白術,你去找陳管事,就說我要見負責抓藥熬藥的人。”
白術很聰明,當下眼神就變了:“郎君,難不成這藥裡放了什麼?”
楚衡很慶倖這段時間的適應,讓他瞭解到,在大延,讀書人除了四書五經之外,還要粗通醫理。再加上前任在書房裡的確擺了不少醫書,也給他自帶的金手指找了一個不錯的藉口。
他伸手,摸了把五味的腦袋瓜子,對著白術感歎道:“有人給我的藥裡,加了點不錯的佐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