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零陸】見揚州
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便是這冬日的揚州城,也別有一番風情。西斜的落日染紅了半天的雲霞,長街上到處都是行色匆匆忙著歸家的路人。
懸著銅鈴的馬車在路上緩緩行駛,並無什麼特殊的地方。然而下一刻,馬車拐彎進了平津胡同。那條胡同裡住的大多都是揚州城中數一數二的富戶,平日裡進出此地的馬車車飾極盡華麗,總是惹得路人望之側目。
還是頭一回,有這麼尋常的馬車會往平津胡同裡走。
馬車進了胡同口,又往裡走了一會兒,終於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
門口的小廝瞧見趕車的是個陌生人,又穿著尋常不過的粗布短衣,忙上前驅趕:“走走走,別在這兒停車,擋著我家郎君回府了!”
車門呼啦拉開,從中走出個少年。那小廝見馬車不僅不走,還下了人來,當即就要上前呵斥。
正要開口,車上卻下來一人。
黑底銀紋的外袍,瞧著簡單,迎著光看,卻能見著上頭泛著銀光的格紋,內襯月白,袖口襟口處都絞著掐銀絲的花邊,腰帶上,還垂著白色穗子。
那下了馬車的青年穿著這樣一身衣袍,單是這麼站著,就能聞見安神定心的藥香。再看那張臉,唇角微微揚著,似笑非笑,分明就是之前被分出家的三郎。
“三郎回來了。”另一個小廝這是趕忙拱袖行禮。
楚衡道:“阿爹可在府中?”
他說著朝大門裡走,小廝跟著走了幾步說:“郎君晌午時分帶著娘子出去了。三郎才回來可是要沐浴更衣,小的這就吩咐水房燒水。”
那小廝也不知應當和楚衡說些什麼,急忙去了水房。
楚衡這次回揚州,身邊只帶了白術五味兄弟倆,缺了個車把式,也有邵阿牛填了上來。進門前,自有小廝領著邵阿牛把馬車趕進院子。
楚家在揚州城是首屈一指的大戶。平津胡同裡的楚家大宅,共有五進,從外門到正門之間還有一段路。再往裡走,就能瞧見豎在正門前的影壁。等繞過影壁後才真正進了庭院。
進了庭院,院中正忙著進出的丫鬟們瞧見楚衡,顯然嚇了一跳。有稍年長一些的曾服侍過他,見人回來了,忙福了福身:“三郎回來了。”
在前任的記憶裡,楚家是個讓他不願再回來的地方。
八歲就能出口成章的神童,最害怕的是楚家的一間黑屋。年幼時調皮不聽話,就要被關黑屋。懂事了一些,為了能得到生父嫡母的認可,拼命讀書識字,考過童子科,得到的卻不是誇獎,而是訓斥。
再大一些,過了鄉試會試,以為能在殿試上大放異彩,光宗耀祖,卻被嫡母調到身邊,陪同趕考的小廝下了瀉藥,殿上失儀。如果不是聖上網開一面,前任的性命說不定就丟在了燕都。
那之後,楚家就把田產和別雲山莊分給他,將他分出本家,自立門戶了。
再後來……
楚衡垂下眼簾。
離開別雲山莊後,離揚州城越近,他對於之前一直缺失的模糊的那一段記憶,就越發清晰。
前任是怎麼死的?
十六歲再考科舉,嫡母派來的小廝他不敢再用,就用了山莊裡的人。結果陪同的小廝半路偷走了全部的盤纏,他一路咬牙撐到燕都,還未來得及找到落腳的地方,就因饑餓勞累一病不起,生生錯過科舉。
無奈返鄉後,又遭到家人的欺辱,悲觀壓抑之下,還未好全的病捲土重來。
沒等病好,諸枋就被調到了別雲山莊,趕走老陳頭,找來所謂的名醫,開了不知所謂的藥,硬生生燒掉了前任不過十六歲的年輕生命。
等到再睜眼時,此楚衡已經不是彼楚衡。
明明是楚家要他趕在年關前回揚州的,可家裡的下人分明對於他在小年夜回家感到詫異。
想來,這高門大戶之中,對於前任這個庶出的小郎君,並沒有人在意。
楚衡深呼吸,壓下已經快要躥到頭上的火苗,帶著兩個小童就往記憶中的西廂房去。
他爹楚大富一共三個子女,長子和次女都是楚家娘子廖氏所出,因廖氏在次女前曾夭折過一個女兒,故而次女出生後便隨之稱為二娘。廖氏還很主動地幫著楚大富納了好幾個如花似玉的妾,但都管著沒讓生下子嗣。唯一的意外就是楚衡。
楚衡的生母在生下孩子後就被發賣了,也不知是否還活著。
進西廂前,隔著中間的園子,能瞧見東廂那邊的院子。屋簷下的掛著鳥籠,黑漆漆的鷯哥在裡頭蹦躂,屋前種著一排從胡商手裡購得的金錢樹,半大的京巴趴在地上。
不用看也知道,隔著一扇門,東廂的屋子裡擺設究竟有多奢侈。
這些倒也罷,左右東廂住的都是楚衡他嫡出的兄長,也該得到這些。
但看著空蕩蕩,有些寒酸,甚至還蒙著一層灰的西廂,楚衡還是忍不住抹了把臉。
“三郎歇息會兒,我和五味這就把西廂收拾出來。”
白術說著,拉上五味就去找掃帚。楚衡也沒幹坐著,捋了袖子,拿上銅盆就打了水開始擦桌案床榻。
他身上穿的那一身衣袍,是把記憶中萬花破軍原樣修改一番後,特地做的一身。可這會兒也顧不上特殊,袖子上沾了灰與水,也只管埋頭繼續收拾屋子。
飯菜是從前和楚衡生母交好的陳姨娘幫著送來的。說了沒幾句話,實在是因為西廂這兒沒火盆,凍得受不了了,陳姨娘只好攏著裘衣回自己的住處。
“三郎冷不冷?”五味瞧著楚衡因為碰了冷水凍得發紅的雙手,心疼地差點掉眼淚。之前說吩咐水房燒得熱水根本就沒送來,主僕三人帶著之後趕來的邵阿牛一起把西廂大半的屋子都擦了個乾淨,一個個都凍得雙手通紅。
“搓一搓就好了。”楚衡說著雙手互搓,然而手倒是搓暖了,一雙腳卻依舊冷得發疼。
在別雲山莊的時候,他走哪兒哪兒就擺上火盆,除了出門,就連裘衣都能免了。哪裡用得著像現在這樣受苦。
楚衡越想越心塞,恨不能立即把楚大富跟廖氏見上一見,說幾句吉祥話,然後滾回山莊。
可這月亮都已經掛在頭頂上了,還不見前頭有人來稟告說郎君回來了。
即便是揚州城沒有宵禁,也不帶這麼晚了還在外頭不回家的。
“三郎。”拉上的房門外,有小廝的聲音,“郎君和娘子歸家了。”
五味聽著這話,張了張嘴,作勢要陪楚衡一道出去,卻被按下肩膀。
“你與阿牛留下,去把你們住的屋子收拾收拾,夜裡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明日再說。讓你阿兄陪著我去前頭就夠了。”楚衡說著,深呼吸,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在白術拉開門後,邁出了第一步。
中堂外,楚衡能聽見楚大富和廖氏說話的聲音,間或還有第三人在應和什麼。
只是隔著一扇門,冬意便截然不同。那扇門後,想來是溫暖的一家三口,燃著海外運送來的香料,喝著從杭城購得的好茶,周圍站著體貼懂事的丫鬟僕婦。
不像他,只帶了一二小童,裹著裘衣,凍得雙腳發疼。
守在門外的丫鬟進屋稟事,聽到回應,楚衡這才進了屋。
楚衡大約是長得像生母,皮肉細嫩,眉目間十分精緻漂亮,不像楚大富,圓滾滾的臉盤,再搭上一字濃眉,膚色黝黑,透著濃濃的算計和審視。
“三郎見過阿爹阿娘,見過阿兄。”楚衡穩穩走進中堂,不等楚大富發話,先行拜了一拜。
在記憶中,楚大富對自己這個庶子從來沒有展露過一絲一毫的疼愛,反倒是放任廖氏往孩子身上各種折騰。如果不是礙于名聲,想來早就把這個庶子養廢了。
楚衡直到聽見他說了聲“起來”,這才直起身光明正大地迎上他這對便宜爹娘的審視的目光。
楚大富坐在中堂之上,身側就是廖氏。夫妻倆成親這麼多年,生生吃出了夫妻相。就連眯著眼看人時的神態都十分相似。
楚衡只當沒瞧見他們眼中裡的深意,微微低著頭,他們問一句便答一句。
莊子上的收成問了,平日裡的課業也問了,到後面竟誰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
倒是身側的楚大郎出了聲:“三郎,聽說你把山莊的幾個管事都扭送去見了官?”
他不發話倒還好,一出聲,廖氏手中的茶盞就直接砸在了楚衡的腳邊。
“砰”的一聲,濺開滾燙的茶水。
“諸管事是我調去別雲山莊的,三郎把他送去見官,是有什麼不滿嗎?”廖氏的聲音很尖,一開口就刺得人耳朵疼。
楚衡的眼皮動了動,謙躬行禮:“阿娘誤會了。諸管事雖初來山莊,可幫了兒子不少忙。只是兒子是已經被分了出去的,山莊裡的規矩同家裡的不同,諸管事興許是沒能習慣,就照著從前在家裡的行事來,因而帶著底下人犯了點事。”
楚大富眼皮一跳,再看廖氏已然氣得發抖,怒斥道:“即便是分了出去的,你頭上頂著的依舊是楚家的名聲!將楚家的管事送到官府去,丟的可是楚家的臉面!
楚衡先是一愣,繼而委屈道:“兒子本也是不想的。可兒子實在是氣不過諸管事在山莊裡的行事,諸管事的作為若是阿爹阿娘瞧見了,必然要生好大的脾氣。兒子只想自己偷偷將人解決了,省得還讓阿爹阿娘擔心……”
“犯了什麼事?”見廖氏又要發火,楚大郎趕緊上前,作出一副兄長的姿態。
楚衡咬唇。他本就長得好看,作出委屈模樣,更是顯得讓人心疼。楚大郎對這個庶出弟弟雖無太多感情,可見了這副容貌依舊忍不住憐惜兩分。
“你與阿兄說一說,那諸管事究竟犯了什麼事?”
楚衡沉吟片刻:“他偷偷圈了阿爹分我的地便也罷了,兒子只做不知,倒也能相安無事。可他不該往兒子吃的藥裡下罌粟殼。”他說著,滿臉氣惱,“兒子在書中看過,罌粟殼雖能治病,可劑量多了是能成癮的。兒子身子不好,萬一沒成癮卻丟了性命,叫外人知道了,可不就得指著楚家門楣說三道四。”
白術站在楚衡身後,聽著自家三郎張口既來,眼皮也不眨一下。
“阿娘,兒子雖知您把諸管事調來山莊,是為了兒子好。可外人是不知的,萬一兒子真死了,或是有了癮頭在外闖了什麼禍事,回頭外人總是要把這事推到阿娘頭上來的。兒子不忍阿娘日後犯難,因此大膽把人送去了官府。”
楚衡到這兒,總算是說完了話,抿了抿唇角,抬起眼皮看向楚大富和廖氏。
廖氏已然氣得胸脯起伏不定,楚大富的眉頭也緊緊皺著,似乎在想他說的話。
楚大郎的臉色這時候已經沉鬱了下來:“原來是這樣。”他伸手,拍了拍楚衡的肩膀,“三郎做的極是,這樣的人絕不能留下。送去見官也好,讓他吃點苦頭,知道背主的事做不得。”
見長子已經出了聲,廖氏再發火便顯得沒有道理了。楚大富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深深吸了口氣。
“這麼大的事,下回記得托人送個消息回來。”楚大富說道,“雖是分了家的,可你到底是楚家的子嗣,沒的道理受了委屈還不叫家裡人知曉。行了。你也早些回屋歇著,等過完年再回山莊。”
楚衡忙乖巧的應聲,似乎終於是鬆了口氣,帶著身後的小童就出了中堂。
然不過一個轉身,聽見中堂裡頭,楚大富安撫廖氏說“好歹等過了年再趕回去”的話,楚衡冷笑地握了握拳頭。
就這麼乖乖地讓你們趕走?
楚衡忍不住吹了個口哨,見邊上有丫鬟詫異地看過來,彎了彎笑唇。
既然被喊來了,他就不會這麼容易的走,當他不知道諸枋剛到山莊做的那些事都是廖氏交代下去的不成…
他不是逆來順受的人,總得替前任,從惹人厭的傢伙身上討點便宜再走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