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零柒】小梅宴
揚州楚家素來好臉面,為著這一分的臉面,明面上楚大富和廖氏都不會對楚衡做些什麼。
因而,楚衡很是舒心地在西廂踏踏實實住了幾日,到了正月初二,楚家照著過去的樣子在家中設宴,招待這一年來有著生意往來的親朋好友。
楚家的宴,稱為小梅宴。只因用於招待男賓女眷的地方,總是設在楚家種滿梅花的前庭後院中。
揚州氣候少雪,便是到了冬日,也沒得像北方那般積上厚厚一層雪。賞梅的雅致雖因無雪少了一分,可每年的小梅宴依舊讓人趨之如騖。
一早起來,楚衡就把西廂的丫鬟僕從都叫到了身前,吩咐不得隨意在宴上進出。
“假如能懶,我是定要在榻上躺個一天的。”楚衡無奈地摸了把五味的腦瓜子,“可既然都叫我回來了,想來小梅宴上我還需露一露臉的。”他看向白術,“若是待會兒前頭出了什麼動靜,你們別出頭,省得被人抓著把柄。”
五味和白術不像邵阿牛是自由身,兄弟倆都是賣身給了楚家。分家時前任從楚大富手裡討到了他倆的賣身契,可真要是出了什麼事,楚家要打殺兩個小童還是十分容易的。
五味年紀小,可能還不明白其中的意義,但白術後背一緊,顯然是聽懂了:“三郎去了前頭,可要當心些。”
“不過是個宴席,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楚恒笑笑,眸光微閃,“只要他們別為難我,我總是給人留著面子的。西廂這邊你們看好了,別讓人隨便進出,就是郎君娘子的人,也讓他等宴席結束後再來。”
“是。”白術目光嚴肅,五味也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
楚衡站在西廂房的廡廊下,攏了攏身上的裘衣,尋思著小梅宴上究竟要穿哪一身去。
正想著,楚大郎帶著個小丫鬟捧著一身衣裳從東廂走了過來。
“三郎剛回家,也來不及找裁縫做身衣裳。這是阿兄同你這般大時做的新衣,只穿過一回便壓了箱底。今日小梅宴,賓客如織,萬不能失了禮。”
楚衡眨眨眼,看著他的便宜大哥抖落開疊好的衣裳就往他身上披,笑唇揚著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嘴裡說著感謝的話。心裡頭卻是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敢情拿幾年前的款式穿身上去見客,就不是失禮的事了?
小梅宴辰時開始。辰時未到,楚家已經出嫁的二娘帶著夫婿先進了家門。
彼時,楚衡正被楚大郎帶著在花廳裡陪廖氏說話。母子倆聊得開心,正對著接了小梅宴帖子的名單指指點點。一旁的楚衡低著頭喝茶,只做透明狀。
聽到丫鬟下人稟報,廖氏丟下手裡的名單,忙叫身邊的丫鬟去吧楚二娘迎進花廳。
“阿娘!”楚二娘高興地走進花廳,見了坐在上頭的廖氏,趕忙行禮。又沖著楚大郎嬌嬌地喊了聲“阿兄”。
楚大郎自是愉快地應了一聲。
楚二娘前年嫁給了與楚家有著生意上往來的陳家四子,陳四郎還算爭氣,去年得了個功名,叫楚二娘在人前多了幾分光彩。於是小梅宴夫妻倆說什麼都要參加一趟。
不等楚二娘坐定,楚大郎忽然對著一旁道:“三郎,這是二娘。”
楚二娘愣了愣,扭頭去看,見花廳一側有一年輕郎君擱下茶盞,起身微微行禮,忍不住呼吸一滯。
她素來知道她那個庶出的阿弟長了一副好面孔,可眼前這人即便是穿著一身過了時的冬衣,發如鴉羽,面白如玉,配上一雙眸光暖暖的丹鳳眼,依舊漂亮得叫人心生豔羨,忍不住就惱怒了起來。
“三郎怎麼回來了?”
楚衡挑眉。在前任的記憶裡,楚二娘和廖氏一樣,對他這個庶出沒有任何好感。
自小不許他在跟前出現,假若溜進她的眼皮底下,非打即罵。等到年紀大一些,楚二娘稍稍懂得臉面了,明面上便擺足了阿姐的姿態,人後依舊十分嫌惡。
“阿姐,年前阿爹遣了管事來山莊,特地叮囑我回家過年。”楚衡解釋了下,又往楚大郎處瞅了瞅。興許是為了不叫楚二娘發脾氣,楚大郎趕忙擺手讓楚衡先出去。
楚衡樂得自在,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作出一副委屈模樣,低著頭往花廳外走。
他前腳才出花廳,後腳就聽得楚二娘尖利的聲音。
“為什麼把他叫回來過年?”花廳內,隱隱傳來楚家母子的聲音,偶爾還能聽到陳四郎的安撫聲。
“這小子翅膀硬了,把諸管事等人送去見官了!”
“哪有怎樣,不過就是個管事,見官就見官!阿娘你上回說過,往他喝的藥裡添點東西,時間長了他這條命就磨完了,我怎麼看他精神好得很!”
“興許是他命硬!”廖氏的聲音透著氣惱,“我讓諸管事下了幾次藥,那幾個混帳東西自己私底下也下過藥,都沒能把他這條命吞了,簡直跟妖怪一樣!”
“不行,我看見他就心煩。阿兄,等會小梅宴上,你一定要下了他的臉面!什麼神童,不就是個會在殿試上便溺的廢物!”
已經出了花廳的楚衡大大方方翻了個白眼。
仰頭瞧瞧日頭,辰時了。
出了花廳往前走,不多會兒就到了前庭,楚大富和身邊幾個管事正笑盈盈地接待著賓客。丫鬟們將女賓迎往後院,男賓則一律引入前庭。
楚衡攏了攏身上的衣,循著梅香一路走到宴旁。
他本就長得好,加之這段時間靠著金手指做的藥丸調理身體,楚衡的狀態越來越好。已和當初鏡中那具病弱的軀體截然不同。
他就這麼隨意地往邊上一站,隨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無數目光齊齊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驚豔,也有猜疑。
“這位是?”有熟悉的客人不解地向楚大富詢問。
“是犬子。行三,小字燕堂。”
說行三,來客們頓時豁然開朗。
行三的小郎君,可不就是楚家那位小小年紀就過了童子科,卻不知為何未能授官的小神童?
聽聞還曾入過殿試,只因意外未能得到一官半職,後來拿著楚家分的家產去了允城。
如此,落到楚衡身上的目光就越發多了起來。然而楚衡卻好像根本沒能發覺這些打探的視線,反而一直盯著庭中撲簌簌成片盛開的梅樹看。
庭中的梅花開得極好,如同萬點粉色胭脂被施以巧手撲簌簌地點綴在枝椏間。
楚衡看了一會兒梅花,收回視線時似乎才發覺到旁人的打量,騰地紅了臉,羞澀地低頭行禮。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再不好男色的賓客,瞧見楚衡仿佛施了胭脂的臉頰,都忍不住善意地笑了笑。
可有人喜歡便有人不喜。
陳四郎瞧見他的模樣,冷著臉哼了一聲。
賓客皆至,小梅宴開始。
楚大富端起酒杯,提高聲音道:“諸位——今日這小梅宴,能得諸位賞臉,是楚某人的榮幸。來,楚某先幹為敬!”
楚家從商,沒那些酸儒的祝酒詞,酒杯滿了就喝,空了就倒,倒也杯觥交錯,毫不暢快。
楚衡雖為庶子,卻到底是楚家的子嗣。座位被管事安置在了楚大郎的身側,相較于楚大郎端著酒杯,不時同人隔著案幾遙相對飲。楚衡就顯得寂寥了一些,獨自一人坐在小幾後,一口一口抿著酒。
似乎是有些不勝酒力,不過三兩杯的功夫,紅霞已浮上兩頰,雙眼迷蒙地盯著遠處的梅樹出神。
女賓們都在後院,前庭的男賓喝到後面,便不時有人冒出兩句葷話。陳四郎坐在其間,眉頭皺起,目光中全是不屑,再見顯然醉酒的楚衡,想起二娘的話,忽然高聲提議:“飲酒賞花,好不風雅,不若我們作詩如何?”
這番提議若是在文人騷客的聚會上倒是能得到回應,可小梅宴本就是楚家和生意夥伴聯絡感情的地方,商人少有學富五車的,自然不喜吟詩作對。
庭中聲音低下,男賓們互相看看,無人附和。楚大富擰眉,剛要眼神示意陳四郎閉嘴。後者卻端著酒杯走到了楚衡的面前。
“早已聽聞三郎曾有神童之名,雖然不知殿試時發生了什麼,才叫三郎被趕出燕都,想來定是不要緊的事,不然只怕是連這條命也丟在了宮中。如此,想必以三郎的才學,以這梅花為題,定能在七步之內作出一首詩來。三郎抛磚引玉,稍後姐夫也作一首,與你比上一比如何?若是姐夫勝了,三郎不妨說一說究竟如何殿前失儀的?”
楚衡十四歲那年入殿試,卻因殿前失儀被斥的事情,只有楚家最清楚。旁人只當是出了點小意外,具體卻是不知。可人皆八卦,對於此事總是好奇的。
見陳四郎這舉動,在座的賓客自然明白這是故意在針對楚家三郎。
陳家本是商家,一直無人從仕。好不容易陳四郎得了功名,自然就被陳家捧上了天,而楚三郎的學識有目共睹,雖不知幾次三番為何都沒能授官,但不妨礙賓客對此子的興趣。
一時間,庭中的氣氛竟熱鬧了起來。
楚衡哪裡是真醉。
穿越前,他幹的那行因工作特殊性,對飲酒其實是有一定控制的。而這具身體又不是個海量的,因而早在從西廂出來前,楚衡就自己做瞭解酒的糖丸吃了幾顆下肚。
這會兒比起讓他醉倒,更容易的是讓他喝多了尿急找地方放水。
只是裝醉這門技術活,做了就得做到底。
“二姐夫……”楚衡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眯著眼,晃悠悠地先喝了一杯,“咱們不比作詩……”
陳四郎見楚衡這副醉態,心生不喜,又見他容貌俊秀,如同小娘子一般,更覺厭惡。
“不比作詩,你要比什麼?”
“不比,都不比……”楚衡擺手,一個踉蹌往前沖了兩步。一旁的楚大郎嚇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扶他。
楚衡淺淺一笑,庭中賓客頓覺頭頂上這些梅花開得還不如楚家三郎一個笑好看。
“二姐夫,我跟你號個脈……”
他朝陳四郎拱拱手,不等對方避開,伸手便抓著陳四郎的手腕。看似醉醺醺的沒什麼力氣,實則用了勁。
這麼一抓,一搭,一收手,賓客們的酒也不喝了,一個個都瞪圓了眼睛,等著看楚衡究竟號出了怎樣的脈。
楚大富卻眼神示意楚大郎將人帶下去醒酒,爭嘴就要道歉,不想楚衡借著酒勁,掙開了楚大郎,沖陳四郎拋下個驚天雷。
“姐夫,你近日是否覺得房事不舉?”
嘩啦一下,好些賓客的酒杯掉在了案幾上、地上。
楚大郎目瞪口呆,見楚大富臉色發沉,當下就要去捂楚衡的嘴。
哪知,楚衡突然往地上一坐,仰著頭嘿嘿直笑。
“少時頻繁自瀆,或房事過多過頻,易傷腎,致使房事不舉,有心無力。姐夫平日解手時,是否滴滴答答,淋漓不盡,是否夜尿頻頻,房事有心無力?”
楚衡每說一個字,就瞧見陳四郎的臉色難看一分。
要誰都不樂意被人當面說不舉,可他現在是喝醉了,醉鬼說的話誰能攔得住。不管陳四郎較不較真,楚衡已經把話丟在這兒了,要的不過是踩他的臉面。
陳四郎雖未承認,可看他臉色,賓客們也知興許這不舉一事還真的沒錯。再去看楚衡,少年醉醺醺的,一臉“快誇我厲害”的神情,怎麼看也不像是故意為之。
而楚衡這時候揮動手臂,繼續扔雷。
“二姐夫,諱疾忌醫不好,不好!若是不儘早治療,日後對子嗣不利,便是去了外頭,也沒那個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