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北昌行之二十八
說來阿念身為沙河縣新任縣太爺,還是頭一年主持秀才試中的縣試,只是縣試還沒開始,何子衿這裡就賓客如雲了,看那架式,要說打聽考題是不能夠,但大家也是想跟她這位縣尊太太搞好關係,畢竟,倘第一關縣試都過不了,更甭提什麼府試院試了。
因著何老娘在這裡,這些人送東西都會多送一份,更甭提知道何老娘的孫子、縣尊太太的娘家兄弟也要下場考秀才的事了,這簡直就是個天然的話引子啊,諸人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先奉承一番何老娘與何子衿,就說起秀才試的話題來,紛紛說各家有哪個孩子要下場什麼的。何子衿連忙打住,「可千萬別說了,我知道你們家孩子都是有才學的,只是這考都沒考哪,你們就先通名報姓的把孩子姓名交待給我,待得孩子中了,倘有人知道你們先在我這裡通了氣兒,好不好的得說你們是走的關係哪。這話要說出去,對孩子不好。」
聽何子衿這話,要面子的則不好再說了,有臉皮厚的就笑了,「誒,咱們都知道縣尊老爺、縣尊太太的性情,倘有人說那些話,那必是小人無疑。」什麼走不走後門兒的,功名要緊啊。這不是家裡沒門路嘛,要是家裡有門路,恨不能直接從秀才試到春闈,全都走關係幫孩子疏通下來,孩子可不是就好做官啦。
何子衿笑,「何必給小人這個機會,書上都說,眾口爍金,積毀銷骨。你們要是擔心孩子的考試,這縣試的事我是真不懂,倒是相公和祖母曾寫過一些應試的書,一人給你們一套,你們拿回家去看看,只當做個參考,有沒有用的,也得看各人文章如何了。」
諸人皆大是驚喜,如莊太太就直接同何老娘道,「唉喲,老太太,您真是有大學問的人哪。您還寫過書哪!唉喲,老太太,我要是知道早去書鋪子裡買去了。」
簡主簿家的簡太太也說,「老太太的見識自不必提的,您家書香門第,教養兒孫更是一等一的,您老寫的書,一定得拜讀啊。」
楊鄉紳家的楊太太亦道,「時常見進士老爺們著書立說的,老太太,您的學問不比進士老爺們差啊。」
何老娘聽了滿耳朵奉承,心下不知多麼快活,臉上卻還憋著,不肯多露出歡喜來,嘴上還假謙虛呢,「也就一般吧,不敢跟進士老爺們比,不過,阿念考進士,咱們丫頭她爹考進士,都是我眼看著的。他們這一路科舉,我也有些經驗,故而寫到書上,你們倘有願意看的,看一看,要能有所助益,我這心血就沒白費。」又說,「我們家小舅爺也是進士出身,現在帝都翰林院任官,還在國子監裡給學生們講學。國子監你們知道是哪兒不?」
莊太太楊太太都不曉得,倒是簡太太,不愧是舉人娘子,今見莊太太楊太太倆大文盲搭不上何老娘的話,簡太太十分有優越感的道,「我聽說是帝都給學子們念書的地方,叫國子監來著。」
「對,國子監裡念書的可不是一般的學子,都要有舉人功名,而且念書要念的好的,才能進國子監。我們小舅爺在那裡當先生來著,還是皇帝老爺親自點的名。說來,我們小舅爺講學的本事更是一等一的好,他在帝都開的進士堂,就是給舉人老爺們講課,幫著人考春闈的,他那學識講的,闔帝都都有名氣的。」何老娘很是炫耀了一回自家有學問的親戚,說來何家親戚委實不多。但就這家裡兒子進士,孫女婿進士,小舅爺進士,對了何老娘忘了炫耀女婿了,當得知何老娘連女婿都是進士時,這些太太奶奶們的目光就不只是奉承,更多的就是各種欣羡啊。
莊太太回家就同婆婆莊老太太道,「何老太太真是一等一的有福之人,娘,您說,怎麼人家就一家子都是進士哪。」
莊老太太沒好氣的想,問她,她怎麼曉得,她要曉得,她一家子也都是進士了。不過,莊老太太還是板著臉教育兒媳道,「你以為進士是好考的,人家念書用功,有那根兒筋,要不怎麼人家都是進士哪。你好生督促老四老五老六念書,咱家六個小子,能出息一個也行。」
聞言,莊太太就把何子衿送她的兩套書拿出來了,與婆婆道,「這是今兒縣尊太太送我的秘訣,裡頭怎麼念書,怎麼科舉,怎麼教孩子,都在裡頭了。」
莊老太太連忙接了書,小心翼翼的捧到眼跟前看去,雖一個字都不認得,但聞著紙墨香,莊老太太一向嚴肅的臉上更加鄭重,問兒媳,「你咋得的?」
莊太太道,「今兒我們過去說起縣試來著,縣尊老太太、縣尊太太送的。」然後,指著薄的□□,「這本是縣尊老爺寫的,縣尊老爺十二上就是案首,十六上中探花,裡頭都是縣尊老爺這些年念書的秘訣。另外這三本厚的是縣尊老太太寫的,是養孩子的秘訣,如何把孩子養成進士,訣竅都在這三本裡頭哪。」
莊老太太聞言將書捧的更高了,感慨道,「這可不是一般的書哪。」
「可不是麼,要不我怎麼一回家就拿給娘你看呢,我想著,待小四小五小六回家,叫他們認真讀一讀,讓他們學一學念書的訣竅,我雖沒見過書,也覺著,凡事都在一個開竅,念書也一樣,開了這竅,以後就好念了。」莊太太如今日子較以前好過多了,起碼現下家裡大米白麵都夠吃了,偶爾還有人給送禮來著。莊太太與莊老太太商量,「咱家現下的日子,只要他們幾個爭氣,我不置房子不置地,就供他們念書。」
啪的一聲,莊老太太很拍一下大腿,第一次對兒媳婦的話產生的認同感,莊老太太點頭,「這話是!」然後,莊老太太與莊太太道,「待晚上你男人回來,叫他到我這屋來,我有話交待與他!」
莊太太應了。
何子衿何老娘覺著贈書沒啥,接受贈書的幾家卻是覺著東西金貴至極,倒比金珠玉寶更令他們歡喜。如莊家,還開了回家庭會議,制定了兒孫們的讀書計劃,用莊老太太的話說,「我算是看明白了,傳家傳家,傳下多少金銀珠寶,都不若叫孩子們多念些書的好。不求你們像江小縣尊那般有出息,也得多念書多認字,不能再做睜眼瞎了。咱家,也得學著換一換門第。」決心不走武門,改換書香門第了。
莊老太太還吩咐兒子,「把咱們門外頭那石墩子給換了,不要帶刀劍的了,換個刻書箱的。」
前莊巡檢,現莊典史道,「娘,那刻書箱的,得秀才相公家才能用哪。」這年頭,門第門第,門上的講究就多。如莊巡檢這樣的人家,算是最微末的小官家庭了,因莊典史算是武職,門外可以擺倆小石墩,但像那種威風八面的大石獅子、石麒麟之類是不能擺的。且因是武職,石墩上刻是刀劍,如人家秀才家裡,外頭石墩上刻的就是書箱了,以示書香門第。
莊老太太聽了不大樂,道,「還有人管這個?以前也沒人管。」
莊典史是個實在人,道,「咱家明明沒有秀才,左鄰右舍的,都是多少年的老街坊了,誰不知道誰啊。叫街坊們見咱家換石墩子,還不得笑話。」
「笑話啥啊?換個石墩子,有啥好笑的?」莊老太太不大高興。
莊典史道,「換石墩子倒沒啥,就是明明沒念書人,非要換個刻書箱的石墩子,就好笑了。」把莊老太太氣的,把兒子啐了出去。
因過日子還得指望著大兒子,啐出去,還得叫回來,莊老太太是個有主意的,同兒子道,「你同邵舉人熟,叫他在學裡好生提點著咱們孩子些。」
「這不用說,阿邵也會的。」
莊老太太滿意的點點頭,再吩咐兒媳婦莊太太一聲,「你做那烙餅煎小魚,給何家老太太送的時候,也給邵太太送些。」又說兒媳不機伶,「咱孩子就在書院念書,這話還用我囑咐麼。不必說你就該知道,得跟人家搞好關係,人家也能照顧著咱孩子些。」
莊太太心說,她跟縣尊太太、縣尊老太太關係不知道有多好,倒是婆婆,就知道在家發號施令,門都懶得出,還在這裡說話。不過,心裡嘀咕幾句,莊太太還是認真應了。
莊老太太打發兒媳婦去廚下燒飯,私下又同兒子商量,「你跟你弟弟一個娘胎托生的,這書,不好咱自家私藏,你倆大侄兒也在書院念書,這書也給他們看一看,你說成不成?」
莊典史道,「本就是給孩子們看的,我跟阿弟都不識字,侄兒們要看,只管過來看就是。」
莊老太太聽這話,滿意的點了點頭。
結果,就因看書這事兒,莊家還暴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家族戰爭。
具體如何,何老娘跟何子衿都不曉得,主要是,她們祖孫是聽莊太太過來哭訴過,可畢竟是莊太太的一面之辭,畢竟有些偏頗,但莊太太顯然是氣的了不得,眼睛都哭腫了,同何老娘哭道,「您老人家和咱們縣尊太太好意送我的書,我雖不認得字,對書本向來敬重,何況這是指點人讀書上進的好書,我拿回家,恨不能一天上三柱香。婆婆說這書金貴,不叫我收著,我就放她老人家那裡了。誰曉得,家裡孩子們還沒瞧見,就叫婆婆把書給送小叔子家去了。我待去要,我那弟媳只說孩子們還沒看完,可那書也不只有一本,難不成四本都要叫她罷占著。我想跟老太太那書裡學一學如何養孩子,都沒處學去啦。」說著就掉下淚來。
看莊太太哭的這樣兒,何老娘連忙勸她,「不大個事兒,哪裡值當一哭,我再送你一套就是。」
莊太太拭淚道,「不是這個事兒,您不曉得,我們家老太太,實在是太偏心了。」
何老娘勸了莊太太半晌,最後莊太太走時,何老娘又送了她套新的,待得莊太太把書抱回家,直接鎖到了箱子底,誰也不叫看見。且莊太太因此事惱了莊老太太,一連三天沒去莊老太太屋裡,莊老太太與兒子抱怨,莊典史其實也有些覺著老娘偏心眼兒,那麼好幾本書呢,二弟家要看,也不至於全都借走。莊典史只得應承著老娘,「她這幾天日日去縣尊太太那裡奉承,約摸是累著,我說說她就是。」
莊老太太眼一橫,「當我不曉得哪,她就是不樂意把書給你二弟妹看。」
莊典史就說了,「那好幾本呢,一人一本也夠看,還能剩下兩本給娘你收著。」
莊老太太這事兒辦的本就有些不占理,故而,底氣略有不足道,「她又不似你二弟妹認得字,你說說,她看什麼書?」
莊典史也是將將四十的人了,何況,還是縣裡典史,不是好糊弄的,莊典史道,「老大他們都認得字,她是說叫老大他們念給她聽,她也好長長見識。不然以後去縣尊太太那裡說話,人家一問,這書她也沒讀過,豈不是叫縣尊太太不高興。」
莊老太太聽這話方無言了,不悅道,「行啦,明兒我要一本回來給她看。」
莊典史得了她娘要把書要回來的話,這才去勸他媳婦。
莊太太當初嫁給老莊家,就是因老莊家給的聘銀多,那會兒莊典史就一尋常小夥子要去當兵,都以為一去不回呢,臨當兵前娶個媳婦,很有些留下香火的意思,故而聘銀多。誰曉得莊典史硬是有運道,非但從戰場上活著回來,還在縣裡謀了個巡檢的缺,今且做了典史,莊太太跟著他,日子越過越好。只是,因當初莊家給的聘銀都被父母拿去給兄弟娶媳婦了,莊太太嫁妝有限,故而,莊太太在莊家一直有些抬不起頭來。
莊典史哄媳婦,這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聽丈夫說了幾句把書給她要回一本的話,莊太太更是氣大,冷笑,「那都是我的,要一本回來算啥!要就全要回來!怎麼,以為我不識字就不能看書了!我還就從今天要學認字了!她不就是個老秀才家的閨女麼,秀才算個屁,人家縣尊太太是進士老爺家的閨女,待我也是和和氣氣的!」因為跟縣尊太太、縣尊老太太關係搞得好,莊太太在婆家的腰杆子越發硬了起來。
莊典史道,「差不多就行啦,你還要怎麼著!」
「不怎麼著,她不是想叫我引薦她給縣尊太太認識麼,叫她做夢去吧!我把她搶我書的事兒都跟縣尊太太說了!」莊太太惡狠狠道。
莊典史一聽這話就急了,瞪了眼道,「上牙磕著下牙的事兒,你怎地還到處亂說!」
「多少年我都是挨磕的,哪天我磕她一下,我就不亂說了!」莊太太見丈夫瞪眼,道,「你瞪什麼眼,兒子我給你們老莊家生了六個,咱老大眼瞅十八要說媳婦了,怎麼,你還要打我不成!」
莊太太道,「你碰我一下,明兒我就去衙門擊鼓喊冤,看你怕不怕丟人!」
莊典史拳頭有些癢,但因媳婦近來的確跟縣尊太太的外交工作做的不錯,他歎口氣,坐床邊道,「我知道你委屈,可這不是一家子麼。」
莊太太眼圈兒一紅,含淚道,「要是別個,我忍也就忍了,讓也就讓了,這是別個事兒麼。我沒念過書,也沒見識,人也不機伶,可我也盼著咱家孩子有出息,以後別像咱這樣過活。憑什麼我得的好書,她就全都拿走了,你啥事兒都讓,你就不想想,這關係到咱們子子孫孫的大事哩。」
莊典史歎口氣,握住媳婦的手,入手粗糙的很,想著媳婦跟他這些年,實在也沒享過什麼福,莊典史也就心軟了,道,「我再跟縣太爺要一套,你擱咱自己屋,慢慢看,如何?」
莊太太瞪丈夫一眼,「等你,黃花菜都涼了,縣尊老太太、太太都是和氣人,又給了我一套。」
莊典史笑,「看來你果然有面子哩。」
「那是。」莊太太也笑了,道,「難得縣尊老太太這般有學問的人,待人那般寬厚,我們很能說到一處去。縣尊太太也好,我想著,前兒不是得了些細布麼,我做兩雙鞋給縣尊太太家的小姑娘、小爺們穿。」
莊典史拍拍妻子的手,隔天打了對金丁香給妻子,把莊太太又驚又喜地,「你哪兒來的銀子啊?」
莊典史悄聲道,「自做了典史,我也算縣裡的三老爺了,總有些孝敬的,你只管收著就是。以後再有孝敬,我交給你,你別外露,也攢些個。」因家裡一向是老娘當家,莊典史的俸祿都是交給老娘的,莊太太手裡並沒有什麼銀錢。
莊太太接過金丁香,歡喜不盡的應了。
莊家的家庭戰爭暫且不提,縣試之前,沙河縣空缺已久的縣丞終於下來了,吏部直接任命的,當然,如縣丞這樣的官員,雖品階不高,也都要經吏部的。這次來的縣丞姓孫,單名一個單字,孫單,孫縣丞。
孫單孫縣丞,三十出頭,比起阿念當然有些老,但在縣丞這個位子上還算年輕力壯,孫縣丞來前想必是打聽過了,知道前任馬縣丞下臺下的有些不光采,他初來乍到,很有些當初阿念初來沙河縣時的意思,並不攬權亦不攬事。阿念倒並不排擠或者架空孫縣丞什麼的,孫縣丞剛來,有什麼可架空的。因趕上縣試,林教諭田訓導倆人明顯忙不過來,簡主簿一向是個可有可無的,莊典史是武職,正是用人的時候,故而,給孫縣丞設過接風宴後,阿念就很不客氣的讓孫縣丞參與到了縣試的事務中來。
把孫縣丞鬧得很有些摸不著頭腦,私下與自己太太道,「原本來前打聽著,這位江縣尊年紀不大,手段可是老辣,這縣裡前任縣丞前任典史,都是他給弄下去的。我原不預攬事,倒是縣尊很要委任於我哪。」
孫太太道,「既是江縣尊有事交待,你只管好生辦就是。多餘的事甭想,什麼爭權奪利的,咱不想,咱只要安安穩穩做官就是。」
孫縣丞深以為然。
就是簡主簿對孫縣丞很有些羡慕嫉妒恨,無他,當初馬縣丞一去,縣丞之位出缺,簡主簿簡直是撓心撓肝的想爬到縣丞之位上去啊。結果,走了多少關係,送了多少禮,理是沒成!
縣丞一事失手後,簡主簿時常在江小縣尊身邊晃蕩,結果,江小縣尊對他的重用還不如對新來的孫縣丞呢。這怎能不叫簡主簿鬱悶,簡主薄想,他大概一輩子懷才不遇吧。
就在簡主簿懷才不遇的自憐中,沙河縣的縣試開始了。
那邊兒老少學子們在城煌廟考著試,何老娘就在家裡雙手合十的嘀咕,「阿冽也下場了吧,唉喲,菩薩保佑我乖孫順順利利的喲。」也不知是不是何老娘念叨的,阿念在考場連噴十個大噴嚏,噴得人家考官都多瞅他兩眼,以為他風寒了哪。
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何老娘見天兒的雙手合什的念菩薩,小傢伙們有樣學樣,互相打招呼都變成這樣了,早上起來不叫爹娘了,改成「菩薩爹,菩薩娘」,連阿曄犯錯挨揍時,都喊「菩薩救命!」來著,把阿念氣的,訓他,「喊佛祖都沒用!」
至於阿曄為啥挨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