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為范美美那一哭，鄧夏禮決定找出她當年離開他的理由。他又回到了當初兩人住的地方，順著階梯爬上二樓，慢慢的，六年前那段他刻意遺忘的回憶回到他的腦海。他記得自己老愛經由陽台，跑到她那兒跟她討飯吃；記得自己偷偷的把她的愛慕者寫給她的那些信件丟掉，卻總是嘲笑她沒有男人緣；記得有一次，他偷吃她的冰，她追著他跑，不小心跌落樓梯，害她的眉心到現在還有個小小的疤痕……

　　是那時候吧！她進駐他的心裡，他發誓從此以後要保護她，不讓她掉一滴眼淚，所以當她父親的事業發生困難時，他說要娶她，不是基於同情，不是看她可憐，他是真心的……他打從心裡喜歡她，不願看她皺起眉頭，不願她為任何事心煩。是他死鴨子嘴硬，明明愛她，卻拉不下臉告訴她。那天，范美美歪著頭，張大眼，問他：鄧夏禮……你喜歡我嗎？他還罵她，叫她不要問那種怪問題。

　　事實上，他愛她，只是覺得一個大男人老是把愛不愛掛在嘴上，實在有損他的男性尊嚴。更何況她怎麼會那麼蠢？他要是不愛她，幹嘛娶她？幹嘛把她納在他的羽翼下，說從此以後她歸他管？

　　「傻美美，我愛你……很愛很愛你……」鄧夏禮站在范美美當初住的那間房門口，說出六年前就該說的話。

　　這時，有個人從樓上走下來，看見鄧夏禮站在二樓4A 的房門口，特地看了他一眼。

　　「夏禮？」

　　鄧夏禮轉頭。

　　那人將他看得更清楚，遲疑的開口，「鄧夏禮？」

　　鄧夏禮點了下頭，記得她是誰，咧開嘴笑了。

　　「黃阿姨。」

　　真的是鄧夏禮回來了！當年那個愛笑的大男孩形象鮮明的閃過黃阿姨的腦海。「你來找美美？美美一畢業就搬家了，現在在淡水一家診所當護士，你不知道嗎？」

　　他搖頭。

　　黃阿姨恍然，「對了，你去美國讀書……現在才回來？」

　　「回來兩年了。」

　　「這段期間你都沒跟美美聯絡？」現在才找上這兒？太奇怪了，當初他們兩個的感情明明很好，怎麼會這樣？「是你說要分手的？」

　　「不，是美美……」

　　「怎麼可能是美美？她很愛你，我是過來人，看得出來。那天……你記不記得？你匆匆忙忙的搬家，沒事先跟美美說，她還趴在你家門口一直敲門，一直哭，哭到差點沒氣……她是個死心眼的人，一旦愛上了，絕不會變心。」

　　「真的是美美……我到美國沒多久，她就不接我的電話，不回我的e-mail。」

　　「怎麼可能是美美不要你？」黃阿姨一直搖頭，不願相信是范美美先背叛了這段感情。

　　「啊！」她想到一件事，但是不知道該不該說。她想，或許是那件事，讓美美不得不離開夏禮也說不定。

　　「黃阿姨，你想到了什麼？」

　　「我……先說好，我只是猜測，因為那件事太奇怪，所以我一直把它放在心上。」

　　「什麼事？」

　　「有一天，你母親來找美美……」

　　「我母親常來找美美，是我拜託她幫我看著美美、照顧美美。」

　　「來很多次……我不知道，總之，我只見過你母親來那麼一次，而且那一次她不曉得跟美美說了什麼，美美送她到樓下，你母親臉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她一走，美美就蹲在大門口哭泣。像這樣……」黃阿姨當場表演，讓鄧夏禮知道那天的范美美有多失常。

　　要不是真的太傷心，誰會蹲在公寓門口哭，讓人家知道她的傷心與難過？

　　所以黃阿姨才覺得那一次他母親來，鐵定不懷好意。現在鄧夏禮說是范美美主動要求分手的，她想，或許他母親那天來，就是為了要逼范美美跟鄧夏禮分開。

　　「不可能！不可能是我母親！我母親很喜歡美美，她從來沒有反對我跟美美交往。」怎麼可能是他母親從中作梗，才讓美美離開？

　　「這樣喔……很喜歡喲……那就奇怪了，那天美美怎麼會哭得那麼慘？」

　　黃阿姨還是想不通。

　　鄧夏禮的心中因此出現一個大陰影。

　　黃阿姨說，他去美國之後，她只見過他母親來找美美一次，可是他母親卻說天天來看美美……

　　黃阿姨說，那天他母親離去時，臉色不豫，而美美哭得很傷心，但是這件事母親沒提，美美也沒跟他說……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那天真的有些事不對勁。

　　於是，鄧夏禮跟黃阿姨要了范美美在淡水的診所的地址。

　　鄧夏禮開車來到淡水，將車子停在診所對面，看了診所招牌上的電話號碼，掏出手機，撥打電話。

　　「健康診所，您好。」是范美美接電話。他將她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是我，鄧夏禮。」

　　「你……你打電話來做什麼？」她變得結巴。

　　「我要見你。」他開門見山的說明來意。

　　「我不要跟你見面。」范美美實在怕了他。

　　「不要？」他挑起眉頭。

　　她聽出他的不悅。

　　這個人是怎樣？那天她明明把話跟他說白了，她不愛他，請他放了她，別再來糾纏，而他也放手了，現在又追到診所來，他是想怎樣？

　　「你不出來，我就進去。」

　　「你要過來？」她驚惶失措，東張西望，有不好的預戚，像是他就在診所附近。

　　「我能打電話到診所，就代表我知道你在哪裡上班。」她若想繼續逃避他，硬是不肯跟他見面也沒關係，他就親自到診所見她，只要她不怕他們倆的事弄得人盡皆知，他現在便下車去找她。

　　「你在哪裡？」

　　「在診所對面。」

　　范美美下意識的抬頭，看向對街，那裡停著一輛銀白色的休旅車，她想，那應該就是鄧夏禮的車，而他就要闖進她的世界，趕都趕不走… …

　　她到底該拿他怎麼辦？

　　鄧夏禮聽到她歎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讓她為難，讓她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只要一個答案，只要知道當初她是為了什麼理由離開他。

　　他不想懷疑自己的母親，然而由眾多跡象來看，他不得不懷疑，所以美美得出來，就算不為了他們倆的感情，她也得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讓他對自己的母親釋疑。

　　「我還在上班。」最後，范美美終於答應跟他見面，但是必須等她下班，而他那麼忙，應該沒辦法等，所以……「等我有空……」「我不想等你有空，我要今天，我等你下班。」

　　「我下班很晚了、診所九點才打烊。」

　　「我等你。」

　　「……打烊後，我還得打掃。」

　　「我等你，不管多晚，我都等。」鄧夏禮很堅持。

　　范美美知道拗不過他，於是跟蔣唯茵請半個小時的假，跑到對街，坐進車裡。

　　「找個地方談，別在這裡。」

　　這裡太顯眼了，若是讓蔣唯茵看見，她又得跟她解釋，偏偏她跟鄧夏禮的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所以還是盡快離開，她才能安心的跟他談。

　　「兩條街外，有一家簡餐店。」

　　他聽從她的指示，開車前往。

　　走進簡餐店，鄧夏禮和范美美面對面的坐下，各自點了飲料。他數過了，她從見到他開始，一共歎了十次氣。面對他，她真的那麼為難嗎？「說吧，你要跟我談什麼？」范美美握住冰涼的水杯，強迫自己鎮定。

　　「當初為什麼離開我？」鄧夏禮知道，如果當初她離開他是逼不得已的，那麼此時此刻她面對他，應該是身心俱疲，所以他不跟她迂迴，開門見山的問。

　　她沒想到他那麼驕傲，又怎麼肯拉下臉來問這個問題？

　　「因為……不愛了……」

　　「為什麼突然說不愛就不愛了？」對於她的回答，他沒有生氣，只是冷靜的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而當他冷靜下來、他的心沒有被憤怒蒙蔽時，他竟然看懂了她的言不由衷與無奈。

　　她不知如何是好，將水杯握得更緊，手指關節泛白。鄧夏禮想要握住她的手，叫她別這樣折騰自己，不過他若真的那麼做了，恐怕會嚇跑她，所以他強忍住，等她主動開口。

　　「不是突然，是……是一直沒愛。」說到後來，她的舌頭還打結。

　　美美真的很不擅長說謊，她不懂，說謊要說得成功，首先得讓自己打從心裡相信。

　　偏偏她還愛著他，說出來的話便沒有說服力。

　　好，他相信她一直沒愛。

　　「所以我去美國前，你的噓寒問暖、你的傷心難過、你的捨不得，全是裝出來的？事實上，我去美國，你如釋重負、你鬆了一口氣……你巴不得我從此之後留在美國，永遠不回來……」

　　沒有，她從沒那麼想過。

　　她希望他回來，希望他知道她的苦，但……他一直在美國，放她孤零零的，不知如何是好……

　　范美美的一滴淚掉進水杯裡，點點頭，「對，我如釋重負，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回來。」她是壞人，她背叛他、不要他，她把他對她的好全踩在腳下，取笑他對她的癡心……是、是，全是她的錯，她罪該萬死，這樣……他滿意了嗎？他可以放她走了嗎？

　　她咬著嘴唇，強忍住哭意。

　　「我母親去找過你嗎？」他再提出一個問題。

　　「找過。」

　　「為什麼去？」

　　「她……拿補湯來給我喝。」

　　「拿什麼補湯？」

　　「就……四物湯、四神湯……諸如此類。」

　　「所以我母親待你極好？」

　　「是，她待我極好。」

　　「她沒欺負你，也不曾跟你說過一句重話？」

　　「沒有，什麼都沒有，你母親對我極好，她……對我像對女兒那般疼愛。」

　　「那你為什麼要哭？」鄧夏禮終於問了。

　　「什麼？」

　　「我今天去我們以前住的地方，遇到房東黃阿姨，她告訴我，有一天她看見我母親去找你，當時我母親的表情不太好，而你送她離開之後，便蹲在大門口痛哭失聲……我問你，既然我母親不曾欺負你，不曾跟你說過一句重話，她對你像對女兒那般疼愛，那麼那天她為什麼氣急敗壞的離開？你為什麼又要痛哭失聲？」

　　「我……」范美美腦子當機，沒想到他會去他們以前住的地方，更不知道那天他母親來找她的事會被黃阿姨撞見，她……她……「那是因為……那麼久的事，我根本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好。」他連點兩下頭。「既然你的記憶力這麼差，沒關係，我回去問我母親，問她那天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才讓你難過得想跟我分手。」

　　鄧夏禮推開椅子，霍然站起身。

　　范美美拉住他，「你不能去……」

　　「為什麼？」

　　「因為她是你母親……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是她愛你、關心你……她對你比對她的親生兒子齊恆生還要好。」

　　「就因為她對我比對她的親生兒子好，所以我應該讓你離開，應該讓自己的心死去，好回報她對我的大恩大德？」

　　「不是。」范美美搖頭，淚如雨下。

　　她不是那個意思……他別這麼衝動，弄擰了她的意思，對他沒好處。

　　「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好不好？」

　　「不好！六年前，你殺了我一次；六年後，你又捅了我一刀……你向來只會為別人想，從來沒關心過我的感受！你不知道這六年我是怎麼活過來的……我逼自己恨你，因為唯有恨你，我才能告訴自己，腦中有你，不是因為還愛著，而是恨！偏偏你又出現，還哭得那麼慘，讓我連想要恨都恨不起來。而你……你比我狠，只是想請你吃個飯，你卻說你已經不愛了，請我放了你……你不知道，我也想放了你、放了我……但我的心不允許我走開，所以我一次又一次的回來，一次又一次的將自己帶到你身邊，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我不喜歡，不喜歡……」鄧夏禮稍微用力，將范美美的身子拉過來，緊緊的抱住。

　　「我愛你……」他的聲音痛苦而無奈，下頷靠在她的頭頂上，「我一直都愛著你……」

　　范美美的淚水沾濕他的衣襟，悄悄的回應他：我也愛你，好愛好愛……